深秋的雨已经连绵下了三天。
我坐在柜台后,看着窗外被雨帘模糊的街道,心里空落落的。墙上的挂钟指向晚上八点,今晚只来了三桌客人,营业额还不够支付水电费。
尔岚默默擦拭着已经亮得反光的桌子,她今天话特别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下季度租金该交了,账上的钱却只够维持半个月。这家父亲传下来的小店,怕是要断送在我手里了。
玻璃门被推开时带进了冷风和雨丝。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走进来,衣衫褴褛,裤脚沾满泥点。他在门口顿了顿,像是需要鼓起勇气才敢踏入这亮堂的地方。
“一碗清汤面。”他的声音沙哑低沉。
这是许志国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饭店。
接下来五天,他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坐在同一角落,只点最便宜的菜。我发现他总偷偷将肉埋在饭底,这个细节让我选择了沉默。
第五天他留下半碗米饭匆匆离去,我在碗底发现一张折叠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身后挂着“一味斋”的牌匾。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照片意味着什么。
更不知道第六天清晨,当我打开店门时,会看见老人肃立在细雨中,身后八名壮汉沉默地围成半圆。
许志国看着我,目光如深秋的潭水:“小王老板,有些账得算清了。”
01
雨声敲打着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击。
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刚进店的老人。他约莫七十岁,头发花白而稀疏,背微微驼着。深蓝色的旧外套洗得发白,袖口处已经磨出了毛边。
“您里边坐。”我起身招呼道。
老人迟疑地点点头,选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他坐下时动作很慢,手扶着桌面,仿佛每个关节都在抗议。
尔岚从后厨探出头,用围裙擦着手。
我走到老人桌前:“只要一碗清汤面?”
“对,清汤面就好。”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上。那双手布满了老人斑和皱纹,指甲缝里藏着洗不净的污渍。
后厨传来下面条的声音。
店里只剩下这单调的声响和窗外的雨声。另外两桌客人已经结账离开,空荡荡的大堂更显冷清。尔岚继续擦桌子,但动作慢了下来,她在用余光观察老人。
清汤面端上桌时,热气蒸腾而起。
老人从筷筒里抽出一次性筷子,掰开,摩擦掉毛刺。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吹好几下。不是怕烫,更像是舍不得吃完。
“您慢慢用。”我说完便回到柜台。
尔岚凑过来,压低声音:“这老人家看起来……”
“吃碗面而已。”我打断她。
我不是没有注意到老人的窘迫。他的布鞋已经开胶,用麻绳粗糙地捆了几道。裤腿上沾着的泥点一直溅到小腿处,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
老人吃到一半时停了筷子。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菜单,目光在价格栏停留了很久。最后他低下头,继续吃面,但速度更慢了。一碗面吃了整整半小时。
最后他放下筷子,碗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有些零钱,他仔细数了数,手指微微颤抖。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前。
“多少钱?”他问。
“八块。”我说。
他数出八个硬币,一个个放在柜台上,硬币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放完钱,他迅速收起手帕包,转身朝门口走去。
“老人家,”尔岚忽然开口,“雨还大,坐会儿再走吧。”
老人停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他摇摇头,推门走入雨幕中。玻璃门关上时,风铃发出凌乱的响声。我走到窗边,看着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怪可怜的。”尔岚轻声道。
我没说话,只是收起那八个硬币。它们还带着老人的体温。那晚关店后,我和尔岚盘点营业额,账本上的数字让人心头发紧。
“下季度租金……”尔岚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合上账本,“总会有办法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
02
第二天老人又来了。
还是那个时间,晚上八点刚过。雨已经停了,但天气更冷,老人进门时带着一身寒气。他穿着同一件外套,只是今天看起来更单薄了。
“一碗米饭,一碟炒青菜。”他说。
这次他选的位置还是昨天那个角落。尔岚给他倒了杯热水,老人双手捧着杯子取暖,指关节冻得发红。
“谢谢。”他低声说。
炒青菜上桌时,热气裹着油香。老人先扒了几口白饭,然后夹起一筷子青菜。我注意到他的动作——他把青菜里的肉丝挑出来,埋在米饭底下。
不是不吃,是留着最后吃。
尔岚也看到了这个细节,她和我对视一眼,没说话。老人吃得很专注,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角落。
吃到一半,老人忽然咳嗽起来。
他掏出手帕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咳嗽持续了半分钟才平息,他喘着气,脸色有些发白。我倒了杯热水走过去。
“您没事吧?”
“老毛病了。”他摆摆手,接过水喝了一口,“气管不好,天气一变就咳。”
我回到柜台,尔岚小声说:“要不要送他点汤?”
“别。”我摇头,“这样他会难堪。”
老人继续吃饭,但速度明显慢了。他把埋在饭底的肉丝翻出来,一点点吃完,像在完成什么仪式。最后碗里一粒米都不剩。
结账时,他又掏出那个手帕包。
这次是十二块钱。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混在一起,他数得很认真。放下钱后,他朝我们微微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第三天,第四天,老人每天都来。
时间固定在晚上八点,位置永远是那个角落。他点的菜都是最便宜的:素炒土豆丝,麻婆豆腐,西红柿鸡蛋。每顿不超过十五块钱。
但每次都把肉埋在饭底。
第四天晚上,店里来了一桌吵闹的客人。四个年轻人喝酒划拳,声音大得盖过了电视新闻。老人缩在角落,吃得很快。
那桌客人走了后,店里忽然安静下来。
老人正在吃最后几口饭,他从饭底翻出两片肉,小心地送进嘴里。吃完后,他坐着发了会儿呆,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老人家,要加点热水吗?”我问。
他回过神来,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结账时,他的手帕包里只剩下几个硬币。他数了数,眉头皱起来,又翻了一遍口袋,最后掏出一张五元纸币。
“刚好。”他松了口气。
尔岚在他走后对我说:“他是不是……”
“别说了。”我打断她。
其实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连续四天,同一个时间,最便宜的菜,数着钱付账。这不像正常的用餐规律。
但每次看到他磨破的鞋,洗得发白的外套,还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就不忍心往坏处想。也许他只是生活困难,想找家便宜的饭店。
第五天晚上,天气转晴。
老人进门时,身上带着晚风的凉意。他今天看起来精神了些,走路时背挺直了一点。照例是角落的位置,照例是最便宜的菜。
“今天有特价菜,鱼香肉丝。”我递上菜单。
老人看了看价格:十八元。他犹豫了,手指在那个价格上摩挲。“还是……麻婆豆腐吧。”
“今天特价,只要十五。”我说了个谎。
老人抬头看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点点头:“那就……鱼香肉丝吧。”
尔岚在后厨炒菜时,我坐在柜台后看账本。这个月已经亏了三千,下季度租金还差一大截。父亲留下的这家店,恐怕真的撑不下去了。
菜端上桌时,老人眼睛亮了。
鱼香肉丝冒着热气,胡萝卜丝、木耳丝、肉丝在酱汁里泛着油光。他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即开动,而是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吃了起来,还是那个习惯——先把肉挑出来埋在饭底。
但今天肉太多了,他挑了很久。米饭被肉盖住,又被他翻上来盖住肉。这个动作他做得很自然,仿佛已经做了几十年。
吃到一半,他忽然放下筷子。
“小王老板。”他第一次主动叫我。
我走过去:“您还需要什么?”
老人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很深,像要看进我心里去。“你这店开了多久了?”
“三年多。”我说,“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来的。”
“父亲?”他喃喃道,然后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王建军。”
老人身体微微一震,但他很快恢复平静。“好名字。”他说完就不再说话,继续低头吃饭。
那天他吃了四十分钟,最后剩下半碗米饭。
结账时,他掏钱的动作很慢。手帕包里的钱不多,他数出十五元,放在桌上。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而是站在原地。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然后他推门走了,风铃响动。我收拾桌子时,发现那半碗米饭下藏着什么东西。用筷子拨开米饭,我看到一张折叠的旧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
上面是一个年轻人,穿着七十年代常见的中山装,意气风发地站在一家店门前。店门上挂着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字:一味斋。
03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一九七九年春,一味斋重张纪念。许志国。”
许志国,这是老人的名字吗?照片上的年轻人眉眼间确实有老人的影子,只是那时他头发乌黑,腰背挺直,眼睛里闪着光。
牌匾上的“一味斋”三个字是繁体,书法苍劲有力。店门是老式木门,雕花窗棂,门前还挂着两个红灯笼。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餐馆了。
“你看这个。”我把照片递给尔岚。
她擦干手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这是……那个老人?”
“背面有名字。”
尔岚翻到背面,轻声念出那行字。“一九七九年……那都四十年前了。”她抬头看我,“这老人家以前是开饭店的?”
“看样子是。”
我们把照片收好,继续打扫。但那张照片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一个曾经开饭店的人,如今衣衫褴褛地来我的小店吃最便宜的菜。
这其中肯定有故事。
但我没时间多想,因为店里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晚上打烊后,我和尔岚盘点库存,计算下个月的收支。
“房东今天来电话了。”尔岚小声说。
我心里一紧:“怎么说?”
“他提醒我们,下季度租金最晚月底交。如果交不上……”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如果交不上,我们就要搬出去。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
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尔岚的眼睛红红的,她最近一直睡不好,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这家店是她嫁给我时,我父亲送给我们的礼物。
父亲两年前去世了,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荣轩,这店是咱们家的根,无论如何要守住。”我当时满口答应,现在却可能要食言。
“我们再想想办法。”我说,但声音很虚。
尔岚点点头,开始清点零钱。硬币在桌上堆成小山,她一枚枚数着,动作机械而疲惫。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来。
“那个老人……他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道。”
其实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许志国连续来了五天,留下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是单纯的遗落,还是故意让我看见?
第二天傍晚,许志国没有出现。
六点,七点,八点。我一次次看向门口,但玻璃门外只有匆匆走过的行人。尔岚也时不时抬头看钟,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等着。
九点时,店里来了几桌客人。
我忙着点菜上菜,暂时把老人忘了。等忙完一阵,已经快十点。最后一桌客人结账离开,店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没来。”尔岚说。
“可能有事吧。”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失落。
关店前,我再次拿出那张照片。灯光下,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得很自信。那个年代能开饭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物。
“一味斋……”我念着这个名字。
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父亲生前也是做餐饮的,他会不会知道?可惜现在没人可以问了。
收拾柜台时,我发现抽屉底层有个旧笔记本。
那是父亲留下的,记录着他早年做餐饮的心得。我随手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翻到中间时,我的手停住了。
有一页的标题是:“老字号名录”。
下面列着几十个店名,其中就有“一味斋”。旁边用小字备注:“许家祖传,汤品一绝,七十年代末期歇业。”
再往下翻,我又看到几行字:“一九八一年冬,许师傅遭难,借他五百元。他说日后必还。我说不必,同行当互助。他执意写下欠条,我收下但从未打算讨要。”
许师傅?许志国?
我继续往后翻,但再没有相关记录。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已经脆得快要碎掉。上面是父亲的字迹:“欠条已烧,恩义长存。”
我的心跳加快了。父亲和许志国之间有过这样的交集?借五百元,在八十年代初可是一笔巨款。父亲烧了欠条,说不必还。
现在许志国出现在我的店里,是巧合吗?
我把笔记本给尔岚看,她也很惊讶。“你是说……这老人和你父亲认识?那他来咱们店,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如果许志国是来报恩的,为什么连续五天只点最便宜的菜?为什么不直接表明身份?为什么要留下那张照片?
太多的疑问在脑海里打转。
那一夜我睡得不安稳,梦里全是那张旧照片和“一味斋”的牌匾。凌晨四点醒来,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去店里准备食材。
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
我打开店门,开灯,系上围裙。后厨的灯光苍白冰冷,我洗菜切菜,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工作。但心思完全不在手上。
六点时,尔岚来了。
她眼睛下有黑眼圈,显然也没睡好。“我想了一夜,”她说,“如果老人家真是来报恩的,咱们要不要……”
“不要。”我打断她,“如果他是,他会说。如果不说,咱们就当不知道。”
我不想把关系变得复杂。无论许志国是谁,他现在只是个来吃饭的老人。我愿意让他赊账,愿意给他特价,是因为他需要帮助。
仅此而已。
但那天许志国还是没有来。
04
第三天,第四天,许志国依然没有出现。
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独来独往,身体似乎也不太好。那天的咳嗽听起来很严重。
第五天傍晚,我决定去附近转转。
这一带是老城区,巷子纵横交错,有很多老旧的居民楼。我不知道许志国住在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寻找。
在一条背街小巷里,我看到几个老人坐在树下下棋。
我走过去,掏出手机里翻拍的那张照片。“几位大爷,请问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一个戴老花镜的大爷接过手机,眯着眼看了半天。“有点眼熟……这是年轻时候吧?”
“对,大概四十年前。”
另一个大爷凑过来看:“这不是老许吗?许志国!”
我心里一震:“您认识他?”
“以前这一带谁不认识他啊。”大爷指着照片上的牌匾,“一味斋,当年可是咱们这儿最有名的馆子。他家的老汤,啧啧……”
“那他现在住哪儿?”
几个老人对视一眼,摇摇头。“不知道,好多年没见了。听说他儿子出事后,他就把店关了,人也搬走了。”
“儿子出事?”
戴老花镜的大爷叹了口气:“车祸,都没到三十岁。老许就这么一个儿子,媳妇死得早,他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没了,他魂也没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找他干什么?”另一个大爷问。
“他在我店里吃过几次饭。”我没多说,道谢后离开了。走出巷子时,夕阳正西沉,把老旧的楼房染成金色。
原来许志国有这样的过往。
一家名店的老板,独生子早逝,关店隐退。如今落魄到每天只吃得起最便宜的菜,还要把肉藏在饭底舍不得吃。
我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回到店里时,尔岚正在接电话。她的脸色很难看,挂断电话后,她看着我,嘴唇颤抖。“房东说……最晚后天。”
“后天?”我愣住了。
“他说有人出更高的租金,如果我们后天交不上,他就租给别人。”尔岚的眼泪掉下来,“怎么办啊荣轩?”
我抱住她,说不出话。
后天,我们哪里去弄这么多钱?这几年生意一直不好,积蓄早就花光了。亲戚朋友借了个遍,现在没人肯再借给我们。
那晚我们很早就关店了。
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我们谁也没说话。尔岚一直在哭,我握着她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父亲留给我的店,真的要没了。
晚上十点,玻璃门忽然被拍响。
声音很急,砰砰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和尔岚都吓了一跳,这么晚了,会是谁?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边。
透过玻璃,我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人。
是许志国。
他今天穿得比往常整齐,那件旧外套扣得严严实实。头发也梳过了,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严肃神情。他身后,似乎还有人影。
我打开门:“许大爷?”
“小王老板。”许志国点点头,“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没有,您请进。”
他走进店里,身后果然还跟着几个人。
但那些人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外,隐在夜色里看不清面貌。
许志国环顾店内,目光在每一张桌子、每一件摆设上停留。
“您这几天怎么没来?”我问。
“有些事情要处理。”许志国说着,走到他常坐的那个角落。他伸手摸了摸桌面,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尔岚擦干眼泪,起身倒茶。
许志国接过茶杯,没有喝,只是捧着。“小王老板,我有话想跟你说。”
“您说。”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说了。店里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每一秒都格外清晰。尔岚站在我身边,手轻轻拉着我的衣角。
“明天早上,”许志国终于开口,“我还会来。到时候,有些账得算一算。”
“账?”我愣住了,“什么账?您不就欠几顿饭钱吗?那不用……”
“不是饭钱。”他打断我,目光深邃,“是更大的账。你父亲和我之间的账,你和这间店之间的账,还有很多年前的账。”
我完全糊涂了。
许志国站起身,把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明天早上八点,我准时来。希望到时候,你和老板娘都在。”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时,他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下,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慈祥,有审视,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
“对了,”他说,“那张照片,你收好了吧?”
“收好了。”
他点点头,推门出去。门外的人影随着他一起消失在夜色中。我和尔岚站在店里,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什么意思?”尔岚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但明天早上,答案就会揭晓。”
那一夜我们彻夜未眠。许志国的话像谜语,搅得我们心神不宁。更大的账?父亲和他之间的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
我和尔岚就起床去了店里。我们打扫卫生,整理桌椅,像在准备迎接什么重要的客人。但其实我们心里都没底。
七点半,一切准备就绪。
我们坐在柜台后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晨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店里,在地面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七点五十。
七点五十五。
八点整。
玻璃门外,许志国准时出现了。但不止他一个人——他身后站着八个壮汉,整齐地排成两列。那些人年龄都在三四十岁,穿着整齐,表情严肃。
许志国站在最前面,双手背在身后。
他今天换了一身深灰色中山装,虽然旧但很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气场全变了,不再是那个佝偻着背的落魄老人。
他朝我点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店门。风铃叮当作响,许志国迈步进来,八个壮汉跟在他身后。店里瞬间被填满了。
“小王老板。”许志国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今天我们来,是有些账要跟你算清楚。”
05
店里突然进来九个人,空间顿时显得拥挤。
八个壮汉站在许志国身后,一言不发,但那种沉默本身就有压迫感。尔岚下意识地抓住我的手臂,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许大爷,这是……”我尽量保持镇定。
许志国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台面上。信封很旧,边角已经磨损。
“先看这个。”他说。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文件。最上面是房产证明的复印件,地址赫然就是我们这间店所在的楼栋——青石巷二十七号。
产权人姓名:许志国。
我愣住了,抬头看许志国。他点点头,示意我继续往下看。下面是一份租赁合同,出租方是许志国,承租方是王建军——我的父亲。
签署日期是一九九八年。
再往下翻,是续租合同,一份接一份,一直到三年前。最后一份是我签的,但出租方不是许志国,而是一个叫刘大伟的人。
“这……”我脑子乱了。
许志国从身后一个壮汉手里接过另一个文件夹。“这才是完整的产权链。青石巷二十七号是我家的祖产,我父亲传给我的。”
“一九九八年,你父亲想开店,找我租下这间铺面。我们签了十年合同,租金很便宜,因为我看中你父亲的为人。”
“二零零八年到期后,我们又续了十年。三年前该再续时,我出了趟远门,回来发现铺面已经被转租了。”
他指着我签的那份合同:“这个刘大伟,是我的远房侄子。他趁我不在,伪造了我的委托书,把铺面转租给你,然后拿着钱跑了。”
我越听心越凉。
过去三年,我一直把租金打给刘大伟。每个月五千,一年六万,三年就是十八万。我以为自己在履行合同,原来是在给一个骗子送钱。
“我一直在找刘大伟,”许志国继续说,“上个月才找到他。钱已经追不回来,他赌博输光了。但房子的事,我必须来处理。”
尔岚忍不住开口:“所以您……您是要收回房子?”
许志国看着她,摇摇头:“不,我是来理清这笔糊涂账。”
他转身对身后的壮汉们说:“介绍一下,这些都是我的徒弟。当年一味斋的伙计,现在各自都开了店,做得不错。”
为首的那个壮汉上前一步,大概四十五岁左右,国字脸,看起来很稳重。“王老板你好,我叫林军。许师傅是我们所有人的师父。”
我机械地点头,脑子里还在消化刚才的信息。
“小王老板,”许志国重新看向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连续五天来你店里吃饭吗?”
“我……我以为您只是……”
“我是来观察你的。”他直截了当,“刘大伟跑了,这铺面按说我该收回。但我想看看,租我铺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是个奸商,对老人冷漠,对客人刻薄,那我今天来就是通知你搬走。但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许志国走到他常坐的那个角落,手指划过桌面。
“第一天,你看到我鞋破了,没有嫌弃。第二天,你看到我把肉藏在饭底,没有笑话。第三天,你主动给我特价。”
“第四天,那桌客人吵闹,你想过来让我去安静的位置,但我摇头你就没勉强。第五天,你少收我钱,还陪我聊天。”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最重要的是,你让我赊账。一个陌生人,连续五天来吃饭,你早就看出我可能付不起钱,但你没说破。”
“这不是生意人的做法,但这是人的做法。”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尔岚的手还抓着我,但已经不那么用力了。八个壮汉依旧沉默,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许大爷,我……”我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许志国摆摆手,示意我听他说完。“昨天我去查了你父亲和我的旧账。你知道一九七九年,你父亲帮过我什么吗?”
我摇摇头。父亲很少提过去的事。
“那一年我刚开一味斋,生意还没起色。家里老母亲重病,需要手术,我拿不出钱。你父亲当时在国营饭店当厨师,听说后,把他攒了三年准备结婚的钱借给了我。”
许志国的声音有些哽咽:“五百块,在那个时候是天大的数目。我说我一定还,他收下欠条,但后来我再去找他,他说欠条丢了。”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说同行要互助,不要计较这些。那笔钱救了我母亲的命,也救了一味斋。没有你父亲,就没有后来的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父亲的笔迹:“今借到王建军同志五百元整,一年内归还。借款人:许志国。”
日期是一九七九年三月。
“欠条没丢,是我又偷回来了。”许志国苦笑,“我知道他不会要我还,但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后来我想报答,你父亲总是推辞。”
“他说,如果真想报答,就等他儿子开店时,帮一把。我当时答应了。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我看着那张欠条,眼眶发热。父亲从未提过这件事,他帮人不求回报,甚至不提。如果不是许志国今天说出来,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所以,”许志国深吸一口气,“今天我来,是要理清三笔账。”
“第一,刘大伟骗你租金的事,我来负责。过去的三年租金,你不用补,因为错不在你。从今天起,这铺面你还是继续用,租金按原合同,一年一万。”
我惊呆了。市场价至少五万的铺面,他只收一万?
“第二,你父亲当年的恩情,我要还。不是用钱还,是用我这一身本事还。如果你愿意,我想入股你的店,帮你把生意做起来。”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整个店面,“我看到你店里缺人手,生意也不好。我这八个徒弟,每家店抽一个人过来帮忙,工资我来付。”
尔岚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这次是喜极而泣。
我也鼻子发酸,强忍着没哭出来。“许大爷,这……这太……”
“别叫我大爷了。”许志国终于露出笑容,“叫我许师傅吧。小王,你父亲是个好人,你也是。这世道,好人该有好报。”
林军走上前,拍拍我的肩:“王老板,师父看人很准的。他说你行,你就一定行。我们这帮师兄弟,都听师父的。”
其他壮汉也纷纷点头。
“可是……”我看看尔岚,又看看许志国,“我的店现在这个样子,快倒闭了。您入股,不怕亏钱吗?”
许志国哈哈大笑:“倒闭?有我在,怎么会让你倒闭?”
他走到后厨门口,推开门看了看。“灶台该换了,油烟机也不行。但这些都好办。小王,你知道开饭店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味道?”
“是,也不全是。”他转身看着我,“最重要的是人。好的人,才能做出有良心的菜。有良心的菜,才能留住客人的心。”
“我看中的不是你这家店,是你这个人。”
林军接着说:“师父这些年一直在找传承人。他儿子走了后,一味斋的招牌就收了。我们都想接,但师父说,不是谁都能扛起这块招牌。”
“他说要找一个心正的人。心正,做菜才不会走偏。我们等了十几年,今天师父终于找到了。”
许志国从另一个徒弟手里接过一个长条形的布包。
他解开布包,露出一块木匾。深褐色的木头,边缘有些磕碰,但整体保存完好。上面刻着三个大字:一味斋。
字体苍劲有力,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这块招牌,我收了四十年。”许志国抚摸着牌匾,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今天,我想把它重新挂起来。但不是挂在我名下,是挂在咱们名下。”
“小王,尔岚,你们愿意吗?”
尔岚看着我,用力点头。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然后看向许志国:“许师傅,我们愿意。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一味斋的招牌可以挂,但店名要叫‘王记一味斋’。我父亲姓王,我姓王,这店的根在王这里。您同意吗?”
许志国先是一愣,然后开怀大笑:“好!好!不忘本,不忘根!就叫王记一味斋!从今天起,这店是咱们三个人的!”
八个徒弟鼓起掌来。
店里第一次这么热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许志国把牌匾交给林军:“去,先把牌子擦干净。明天找人来挂上。”
“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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