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张德志生前为枣农们讲授枣树修剪技术。
黄河奔涌，风掠沟梁。
临县车赶乡尧则坡村一座无名山上，两棵百岁古油松树肃然伫立。
2025年11月13日午后2时20分，75岁的退休干部、高级农艺师张德志，这位与土地、与林木对话了一辈子的老人，在全县古树名木资源调查工作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突然倒在了古油松树下——以他最熟悉的姿态，将生命最终归还给了这片青山。
生于斯，逝于斯。75载春秋，他把最后一步踏在了苍翠古树下，那个在年轮间行走的身影，从此化作了吕梁大地上最深刻的年轮。
誓言扎根黄土坡——
“果树不说话，但它懂人心”
“人民让我上大学，我上大学为人民。”
1974年，23岁的张德志怀揣入学誓言，从山西农业大学毕业毅然回到贫瘠的吕梁山区，在吕梁农业学校任教8年后，于1982年调回到原临县蚕果局（后与农业局合并为农业局蚕果站），一直从事经济林发展和管理技术推广工作。
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张德志的时间表里没有节假日，他每年超过三分之二的日子都在“流动办公”——嫁接关键期守在苗圃，雨季来临前巡查病害，收获季节钻进每一片熟悉的林子。
“剪子、刀子、锯子是他的随身‘三件宝’。40里以内骑车，40里以外坐班车，到了村里先跑地头，毒日头下一站就是几小时，裤腿上永远沾着黄土，布鞋边总是磨得发白。”高级农艺师李崇茂是张德志的老同事，也是他的学生，提起当年的往事，记忆犹新。
临县曲峪乡是枣区，交通不便，地形复杂，经常有几条小路纵横交错、错综复杂，当地人一不小心都容易走错，张德志却能准确说出每一片枣林的位置、树龄、长势。“每一条路他走了不下几十遍。”李崇茂说。
在乡亲们记忆里，“泥腿子”张德志一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果树专家“张老师”。从黄家峪到克虎村，从索达干到罗家山，张德志每年步行走路超万里，脚步踏遍临县23个乡镇465个村庄的千村万壑，把技术送到田间地头，把希望种进农民心里，将82万亩红枣林从“伤心树”变成“摇钱树”。
张德志常说：“果树不说话，但它懂人心。”他就是那个最懂果树的人。
“死后还要给临县埋。”
这句如黄土般朴实厚重的话语，是张德志对故乡最深情也最朴素的告白。他用一生践行了这个誓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初心未改、深情未减。
枯木逢春匠心凝——
一颗“枣子”点亮20万亩山林
20世纪80年代，临县枣农的眉头是紧锁的。
品种老化、病害肆虐，“救命树”成了“伤心树”“枣子一烂，一年白干”……那时的临县红枣，品种杂乱，品质参差，市场认可度低，枣农辛劳一年，收入微薄。
枣农发愁，政府也愁，张德志更愁，如何才能从根上解决这个困扰数十万临县人的难题呢？转机，始于一颗被偶然发现的“枣子”。
2008年，克虎村郭燕燕那片无人问津的枣林里，张德志眼前一亮：一棵枣树上的果实格外饱满、色泽鲜艳、口感甜润，与周边的枣树相比格外得显眼。“这枣，能救临县！”敏感的张德志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枝条剪下，如获至宝。
至此，他带着这株优种，开启了漫长的培育与推广之路。嫁接、观察、记录、筛选……无数个日夜的守候，终于培育出抗病性强、产量高、口感佳的优良品种——“临黄一号”。
但新品种的推广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多年的老品种都不行，新品种谁敢保证一定行？”郭燕燕回忆，“有人说张老师是‘瞎折腾’。”
张德志从不辩解。为了推广“临黄一号”，他一次上门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再去，带着自己买的牛奶、干馍片和枣农拉关系，耐心讲解新品种的优势，手把手教嫁接技术，从接穗选取到切口处理，从绑扎技巧到后期管理，每一个细节都讲解得清清楚楚。
张德志的不厌其烦，慢慢打动了枣农。从三五亩，到百八十亩，再到成千上万亩……如今，“临黄一号”已扎根20万亩枣林，成为临县沿黄枣农增收的“王牌品种”。“普通红枣最多卖3块钱一斤，‘临黄一号’能卖到10来块，我这50亩枣林根本就不愁卖，在地里就被上门的枣商收购一空，年收入翻了好几番。”郭燕燕的话语里满是感激。
但张德志并未止步于此。
针对枣农反映强烈的修剪难、爬树采摘危险的问题，他潜心钻研，琢磨出“省工修剪法”：将枣树高度控制在2.8米以内，枝长不超过70厘米，让劳作从此“脚踏实地”。“以前上树剪枝、摘枣，每年都有枣农掉下来受伤，甚至有人因此丧命。”郭燕燕比画着说，“现在好了，站在地上就能操作，省事、省时还安全，效益反而提高了不少。”
面对绿盲蝽蟓、枣锈病等顽固性病害，张德志泡在果园反复试验，摸索出“生物防治+科学用药”的综合方案。2014年，临县遭遇严重病虫害和雨季侵袭，全县大半枣园因灾严重减产，但他指导下的枣园损失不到15%。
他的视野不止于红枣产业，更投向广阔的经济林领域。从苹果树、桃树、梨树，到核桃树、枣树……县里发展什么，他就潜心钻研什么。在深耕红枣产业的同时，他引进的“清香核桃”等优良品种，解决了早实核桃早衰、晚实核桃结果迟的难题，在车赶、大禹等乡镇推广种植2000余亩。
50余载，百余个品种，20余个果树先进村，万余名农民技术员……昔日的“救命树”，真正变成了“摇钱树”。
村村都有“张德志”——
万千“土专家”遍布乡野
“村村都有张德志！”
“张老师像一粒种子，把技术和精神撒满吕梁山。”雷家碛乡薛家塔村党支部书记赵志锋说。
就在去世的前一天，张德志还在和丛罗峪镇党委书记张景阳电话确认下一期农民技术培训的时间，“5期的培训已经培训了3期，张老师对农民技术培训的事比我们也上心，他几次打电话想尽快把剩下的两期培训赶紧搞完。”
“张老师的培训接地气，又好懂，还亲自做示范，农民们都很喜欢。70多岁的老头，身手敏捷得很，爬到树上做技术指导的时候，那利落的动作，让年轻人都自愧不如。张老师还会用时髦的PPT图文并茂地给大家讲课。连省里的专家看到这一幕，都佩服不已。”李崇茂说。
贺润平是山西农业大学植物保护学院副研究员，也是张德志的“学生”。“学农的要接地气”，他说，这是张老师常说的一句话，张老师不仅教会了他技术，更教会了自己如何和农民打交道。
其实，张德志播撒的，何止是技术。多年来，张德志培养了一批批“张德志式”的技术人才，他培养的万余名“土专家”“田秀才”遍布乡野，科技兴农的种子在吕梁山遍地开花。山西省首个红枣院士工作站落户临县、浙大智库基地相继落户临县，3000多名红枣经纪人走南闯北，151家加工企业拔地而起……他点燃的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张德志在指导红枣生产的同时，每年为县林业局培训核桃生产技术30余场，培训农民2000余人次；每年还为市林业局、临县、离石、石楼等地的新型职业农民培育工程培训20多场，培训新型职业农民2000余人次。同时，受山西省经济林技术总站推荐，在灵石县、平定县、汾西县、永和县培训核桃品种改良技术、枣树防裂、防治枣疯病技术，所到之处，都能受到各地领导和受训农民的好评。
多年来，张德志在指导生产和进行技术服务的同时，仍然坚持科学实验，不断地总结经验，在《果树实用技术与推广》《中国林业科技》《中国林业》《中国农业科技通讯》《山西果树》《山西农业》《山西水土保持》等国家级、省级刊物发表文章50余篇。他编写的《临县有机红枣生产技术手册》《核桃生产知识手册》《枣树生产技术手册》等知识手册，直到现在仍然是指导农民规范种植的技术标准。
张德志一生荣誉等身：“省级科技进步奖”“市级技术承包奖”“先进农技工作者”“农业丰收竞赛奖”“科技兴农标兵”“最美科技工作者”“为民楷模”……一个个荣誉称号，是他晚霞中最红的枣。
面对一摞摞的证书奖章，张德志的儿子告诉记者：“父亲一辈子最看重的，不是奖状与称号，而是果农脸上收获时的笑容，是果园里挂满枝头的累累硕果。”
银发无悔守青峦——
一辈子服务枣区的“老农民”
2012年，忙碌的张德志退休了，但他好像比以前更忙了。
“我退休了，但临县枣农还需要我。”面对多家企业的高薪聘请，他婉言谢绝，转身受聘为临县红枣产业局技术顾问。
今年1月31日，75岁的张德志注册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起名“枣区老农”，签名页上写着“一辈子服务枣区的老农民”。
“枣区老农”公众号一出现，立即成为众多枣农、农技员、林木专家追捧的“百科全书”，“只要与枣树有关的问题，基本上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从公众号注册之日到张德志去世，十个多月的时间，“枣区老农”公众号共发原创内容260篇，其中，《晋临红一号母枣的抗裂性》一文阅读量过万。就在张德志离开人世那天的早上6点05分，张德志还在“枣区老农”公众号上发布了他编辑的最后一篇技术文章《柽柳的来历》，技术要点清晰详实，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指导。
“自从有了这个公众号，父亲更忙了，以前晚上回来还能歇一歇，现在累上一天回来还要更新公众号内容。家里人都劝他别干了，但根本没用，反而有时候还让家里人帮忙。”张德志的女儿提及已经永远停止更新的“枣区老农”，既难过又自豪。
为了解决临县普通红枣附加值低、价格波动大、难以持续发展的困境，张德志把目光盯在了“有机红枣”上，他要通过标准化生产提升红枣品质，解决“丰产不丰收”的难题。他提出“不再使用化肥，尤其是纯氮肥，而使用有机肥、生物有机肥，就可以大大地减轻红枣雨裂浆烂；走合作生产之路，实施有机生产，是红枣提质增效、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为吕梁红枣振兴指出了方向。在张德志的努力下，2015年临县有机红枣顺利通过国家认证，整个临县红枣产业迎来了绿色发展的新里程。
曾做煤炭生意的问秀勤，返乡后在张德志的建议与鼓励下，流转了1000亩枣树发展有机红枣。那段时间，张德志每天往返60公里跑问秀勤的枣林，手把手教工人修剪、施肥、病虫害防治，所有技术服务分文不取。“想给他点报酬，但他坚决不要；送他一盒烟，他只抽一根，多了坚决不收，说‘我是来帮大家的，不是来赚钱的’。”如今的问秀勤已是临县最大的有机红枣商。他的有机红枣一斤可以卖到16元，加工成枣片后更是卖到每斤35元，年纯收入达130多万元。
2018年，张德志为三交镇罗家山村红枣生产合作社提供有机富硒红枣生产技术，指导合作社统一组织、集中培训、统一调运肥料、农药，实施有机生产，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效果。与此同时，支持临县克虎红枣业有限公司（碛口红）在林家坪镇薛家圪台实施“企业+合作社+农户”的生产模式，并为临县吕梁阳府井电商园区在雷家碛乡15800亩红枣生产基地提供技术支撑，提议这些企业及合作社在枣树发芽至枝叶生长期采摘枣芽加工枣芽茶，不仅增加了枣农收入，也为临县红枣产业开发了又一新产品，更使吕梁红枣面临的困局走出了三条全新之路提供了技术支撑。
枣魂永驻吕梁山——
“人走了，精神还在”
临县红枣产业服务中心主任李建军的手机里，至今仍珍藏着张德志发给他的一则微信聊天内容：“公共品牌定为‘临县黄河母枣’更为妥当，……我们作为红枣人，更是临县人，死后还要给临县埋，要为历史负责，为（红枣）产业负责……”
张德志的一生，始终为“黄河母枣”公共品牌的培育与推广奔走呼号。李孟谐与他因枣结缘，成就了一段忘年佳话。在南京工作的李孟谐偶然听闻张德志的事迹，辗转加上微信，一段因枣而起的缘分就此埋下。2021年，李孟谐回到临县，一老一少因对红枣文化的赤诚热爱一见如故，成为形影不离的搭档。在那场为“黄河母枣”正名的奔波中，张德志埋首古籍、遍访老农、稽考方志，李孟谐则随行左右、协力奔走。终于，“临县黄河母枣”作为一个公共品牌被确立下来，名声日渐响亮。而这品牌背后，正蕴藏着张德志老人为故乡风物正名的那份执着与深情。
这份深情，不只给了枣林，也深藏于对家人的愧疚里。在家的时候，张德志总是抢着做家务，想多弥补一点对妻子和儿女的亏欠。妻子重病住院那段时间，他白天往医院跑，夜里守着病历和技术资料一起熬。可县里一个紧急电话打来，不得不将照料之责托付亲人，转身奔赴枣林。走出医院时，他不敢回头——他知道妻子理解他，可他这辈子，都没能好好陪她过几个完整的日子。
如今，张德志老人走了，怀着对家人的不舍，怀着对这片土地的不舍，怀着对服务了一辈子的枣农、枣林和枣产业的不舍……张德志老人永远地走了。
“张老师走了，可他留下的枣林还在，技术还在，精神还在。”郭燕燕抚摸着粗壮的“临黄一号”树干，声音哽咽，“这是张老师给咱栽的摇钱树啊。”
是的，他培育的优良品种依然枝繁叶茂，他传授的技术依然滋养着万亩枣林，他的精神已如那不朽的枣魂，化作永不熄灭的枣林灯火，照亮着乡村振兴路上每一个前行的身影。
枣香飘处，魂归吕梁。
青山巍巍，赤子长存。
记者 李 刚 张娟娟通 讯 员 刘生锋
来源：吕梁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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