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陈劲,你家来客了,乖乖,开铁王八来的!”

邻家婆姨的嗓子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刺啦一下划破了村子上空的宁静。

我扶着铁锹,眯眼瞅着村口那几坨绿色的钢铁疙瘩,还有那些从车上跳下来,站得跟电线杆子似的兵。

一个肩上扛着星星的老头子,眼神像鹰,直直地穿过所有人的脑袋,钉在我身上。

他吼了一嗓子,声不大,却砸得我耳膜嗡嗡响。

“陈劲,出列!”

我没动,手里的铁锹还沾着刚翻出来的,带着蚯蚓的湿泥...

1998年的春天,来得黏黏糊糊。

我从那辆颠得快散架的县城班车上下来,一脚踩在老家陈家村的土地上。脚底下的感觉是软的,混着牛粪和烂草叶子的味道,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这股味儿,我在梦里闻过好几年。

身上那套穿了多年的军装,早就洗得发白。

我把它叠得四四方方,压在帆布包最底下。

现在的我,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看着跟个进城打工没挣到钱,又灰溜溜回来的小子没啥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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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大槐树下,几个老娘们正纳鞋底,看见我,手里的针线都停了。

她们的眼神先是疑惑,然后是认出来了的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议论,嘴巴没动,但眼睛里全是话。

村长全叔叼着烟杆从村委会跑出来,一路小跑,裤管上还沾着泥。他抓住我的胳膊,手劲挺大。

“陈劲?你小子怎么回来了?退伍了?”

我点点头。

“退了就退了,回来好,回来好。”

他拍着我的背,每一下都带着点惋惜,“不过我说,在部队干得好好的,提干的机会不是很大嘛?咋就回来了呢?回来种地啊?”

我没吱声,只是笑了笑。

不远处,靠在土墙上嗑瓜子的高强吐掉嘴里的皮,怪腔怪调地喊了一嗓子:“哟,这不是咱们村飞出去的凤凰嘛!怎么着,外面的世界不好混,回来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抢饭碗了?”

他身边几个半大小子跟着哄笑起来。

我没看他,跟全叔打了声招呼,就往自己家的老屋走。那是我爹妈留下来的房子,空了好几年,院墙的豁口里都长出了野草。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我放下包,没歇着,找了把扫帚就开始打扫。从里到外,像是执行一次阵地清理任务。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村里最奇怪的人。

我不串门,不侃大山,天一亮就起床。村里人还在被窝里的时候,我已经背着两块砖头,在村后的山路上跑完了五公里。

然后,我就开始拾掇那片荒了很久的菜地。

我没像村里人那样,扛着锄头随便刨两下就完事。我先是找来几根竹竿和一卷早就没人用的尼龙绳,在菜地四角打下木桩,拉起直线。那线拉得笔直,像是用墨斗弹过。

村里人见了,都觉得好笑。种个地而已,至于吗?跟盖房子放线似的。

高强来看过一次,抱着胳膊,嘴撇得能挂个油瓶。“陈劲,你这是种菜还是搞阅兵呢?那菜畦整得跟豆腐块似的,长出来的菜是不是也得排队走正步?”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干活。

我把地深翻了一遍,捡干净里面的石头和草根。然后开始规划菜畦,每一畦的宽度,中间过道的距离,我都用脚量过,步子不大不小,不多不少,正好。

邻居家的林岚是个爽利姑娘,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里帮忙。她看我一个人忙得跟陀螺似的,就拿着把铁锹过来。

“陈劲哥,我帮你吧?你这一个人得到猴年马月去。”

她人挺好,但我看着她那一锹下去歪歪扭扭的痕迹,还是摇了摇头。“不用,我一个人习惯了。”

林岚有点尴尬,站在田埂上,看着我像个机器一样,一锹一锹地挖着,每一锹的深度和翻起来的土量都差不多。她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陈劲哥,你种地……可真好看。”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好看?我只是习惯了把所有事情都按照流程和标准来做。在部队,这叫基本功。

忙活了半个多月,菜地终于有了样子。横平竖直,像块巨大的绿色棋盘。我撒下种子,浇了水。每天的工作,就变成了除草、浇水,还有观察。

我甚至在菜地的几个角落,插上了几片不同颜色的破布条。林岚好奇地问我这是干嘛。

“看风向。”我言简意赅。

她更糊涂了。种个菜还用看风向?

我没解释。不同的风向会带来不同的温度和湿度,甚至可能带来远处田里的病菌孢子。提前知道,就能提前预防。这是我在技术侦察部队学到的皮毛,他们用这个来追踪空气中微不可察的化学信号,我用它来种我的小白菜。

我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

早上五点,山路上有我的脚步声。

上午,菜地里有我弯腰的身影。

下午,我在院子里修理那些破旧的农具,或者捣鼓一些没人看得懂的小玩意儿。

村里人渐渐习惯了这个沉默寡言的“怪人”。他们发现,我虽然不爱说话,但人是靠谱的。谁家的拖拉机坏了,我听听声音,看看排气管的颜色,就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毛病。

有一回,半夜里下着大雨,村西头的变压器“砰”一声炸了,火花闪了几下,整个村子陷入一片漆黑。

村长全叔急得团团转,村里的电工老张打着手电筒,对着一堆乱糟糟的电线,满头大汗也没辙。

我披着雨衣过去,没凑得很近,就站在远处听着雨声里“滋滋”的电流声,又闻了闻空气里那股子焦糊味。

“老张叔,别看上面了,问题在下面。”我指着电线杆底部一个不起眼的接线盒,“应该是那个盒子进水短路,烧了保险。”

老张半信半疑,打开一看,果然如此。他佩服得不行,一个劲地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说:“听出来的。”

这事儿之后,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高强也不再阴阳怪气地找茬,见了面,顶多是哼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日子就像那条村前的小河,不紧不慢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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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夏天,我的菜地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

别人的菜,长得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我的菜,像一个班的兵,齐刷刷的,一样高,一样壮。叶子上几乎看不到虫眼,颜色绿得发亮。

我把一些吃不完的菜送给邻居,也送给林岚家。林岚她妈一个劲地夸我,说我这手艺,比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都强。

林岚把洗干净的黄瓜递给我,脆生生的。“陈劲哥,你是不是在部队里是……管后勤种菜的啊?”

我啃着黄瓜,摇了摇头。

我没法跟她解释,我所在的部队,根本没有菜地。我们打交道的东西,比蔬菜要复杂,也比蔬菜要危险得多。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像是泡在温水里,身上那些常年紧绷的神经,一根根地松弛下来。

看着菜叶上的露珠,听着田里的蛙鸣,我心里那块因为搭档牺牲而留下的空洞,好像正在被这些具体又琐碎的生命力慢慢填满。

这种平静,是我拿命换来的,我格外珍惜。

九八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

村里的电视机里,天天都在播报南方发大水的新闻。主持人一脸严肃,背景是滔天的洪水和穿着橙色救生衣的战士。

我们村虽然不在江边,但村西那条老河也跟着涨了不少。浑黄的河水几乎要漫上河堤。

全叔组织村里的青壮年去巡堤,我也跟着去了。

连着下了几天暴雨,河堤被泡得软塌塌的。

我没跟着大部队,而是脱了鞋,光着脚,专门找那些看着不太对劲的地方踩。部队里的野外生存训练教过我,通过脚底感受土壤的密度和震动,可以判断出很多眼睛看不到的问题。

走到一处拐弯的地方,我停了下来。

这里的堤壩看着没什么异样,但我踩上去,感觉脚下的泥土有种微弱的“吸力”,像是里面是空的。

我蹲下来,用手扒开表面的湿泥,又侧耳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

“全叔!”我冲着不远处的人群喊了一声,“这边!都过来!”

大家围了过来,手电筒的光柱乱晃。

“咋了陈劲?”全叔问。

“这里有管涌。”我指着地面,“水已经从下面渗过来了,里面估计都空了,随时可能塌。”

几个老村民不信。“不可能吧?这地方年年都好好的,看着也结实得很。”

“听陈劲的!”全叔现在对我几乎是无条件信任,“他说有就有!赶紧的,都别愣着了,回去扛沙袋!”

高强这次没抬杠,看了我一眼,第一个转身就往村里跑。

我没等沙袋,让几个人找来些长木板和塑料布,按照我在部队里学到的应急处置方法,先做了一个反滤围井。这法子能暂时稳住水土,给后面堵漏争取时间。

等沙袋运来的时候,我指的那个地方已经开始往外冒浑水了。大家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再晚半个小时,这河堤真就决口了。

那一晚,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堵了整整一夜,总算把险情控制住了。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我坐在泥地上,浑身是泥,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林岚给我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和一壶热水。

“陈劲哥,谢谢你。”她的眼睛在晨光里亮亮的。

我接过鸡蛋,没说话。这没什么好谢的。保住河堤,就是保住我的菜地。

经过这件事,我在村里的地位彻底变了。没人再觉得我是个混不下去才回来的“怪人”,他们觉得我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连高强都开始叫我“劲哥”,偶尔还会拿两瓶啤酒来我院子里,跟我聊几句他城里哪个表哥发了财的破事。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每天听着鸡鸣起床,闻着泥土的芬芳入睡。像一棵树,把根深深扎进这片土地,再也不挪窝。

直到那天下午。

那是个典型的夏日午后,太阳毒得能把石头烤出油。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叫得人心烦意亂。

村里静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在午睡。

我正在菜地里,给我的番茄掐侧芽。那些嫩芽长得很快,一天不掐,就抢走了主干的营养。我的手指沾满了番茄藤那股特有的、有点刺鼻的清香。

一切都安静得像一幅画。

忽然,一阵沉闷的轰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不是村里那台老掉牙的东方红拖拉机,那声音我熟。也不是公路上偶尔开过的东风大卡车,那声音更散。

这声音很集中,很雄浑,带着一股金属的质感。地面开始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我脚边的水桶里,水面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我直起腰,看向村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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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鸣声越来越大,像是一头钢铁巨兽正在苏醒,朝着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逼近。

村里有人家的狗开始狂吠,不是那种见了陌生人的警告,而是带着恐惧的哀嚎。

午睡的人被吵醒了。一扇扇窗户被推开,一个个睡眼惺忪的脑袋探了出来。

全叔第一个从村委会冲出来,裤腰带都还没系好。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

一列车队。

三辆草绿色的解放军用卡车,车厢上蒙着厚厚的帆布,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最前面,是一辆挂着白色特殊牌照的北京吉普。

车队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干脆利落地开进村口那片晒谷场,停了下来。

整个陈家村,刹那间鸦雀无声。连最烦人的知了都好像被这股气势吓住了,停了鳴叫。

卡车的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十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兵跳了下来。

他们动作快得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两三人一组,迅速散开,在车队周围构成了一个无形的警戒圈。他们表情严肃,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探头探脑的村民。

我们村里的人,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都吓傻了,躲在门后、墙角,大气不敢喘。

高强也从家里跑出来了,他那股子平日里的嚣张气焰,此刻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那些兵,还有他们手里的枪。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聚焦在了那辆北京吉普上。

一个穿着尉官制服的年轻人先跳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军靴踩在了我们村的黄土地上。

接着,一个老人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大概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一身整洁的军装,没有一丝褶皱,肩上那颗金色的将星,在毒辣的太阳底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将军。

是位将军。

全叔哆哆嗦嗦地想上前去打招呼,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个士兵伸手拦住了,一句“军事行动,闲人回避”,冰冷得像块铁。

老将军下车后,根本没看周围任何人。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定格了。

他的目光穿过几十米的距离,越过惊愕的村民,越过晾着衣服的竹竿,直直地落在了菜地里,落在了我这个满身泥土的“农夫”身上。

我放下了手里的番茄嫩芽,慢慢地直起了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部队,站在了队列里,接受他的检阅。我们隔着一片喧嚣的寂静对视着。他的眼神里有我熟悉的严厉和不容置疑。

我默默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沾满泥土和番茄汁的手,然后站直了身体。那根因为种地而有些习惯性弯曲的脊梁,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挺得笔直,像一杆被重新擦亮的标枪。

赵卫国将军迈开步子,军靴踩在田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看我那片让他手下士兵都忍不住侧目的、长势喜人的蔬菜,只是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们之间只隔了两步远。

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劲,你的假期结束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五分钟时间,收拾东西,即刻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