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投了自己?”赵磊压低声音,像做贼一样凑过来。

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盯着会议室的门。

“疯了吧你!那可是西藏!两年!”他一脸不可思议。

我没法跟他解释我胸口那团火,那团快要熄灭又被这阵风吹得复燃的火。

我只知道,十分钟后,结果就会公布。

而我,将以一票的“高票”当选。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所有人的目光了。

01

周一的例会,像一碗温吞了三天的白开水,无味,却不得不喝。

我叫张然,28岁,在这家名为“启航网络”的公司市场部,已经拧了五年的螺丝。

空调的出风口吹着循环了无数次的空气,带着一股打印机墨粉和速溶咖啡混合的疲惫味道。

孙经理,我们市场部的头儿,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微秃,永远笑呵呵的男人,清了清嗓子。

“各位,安静一下。”

键盘的敲击声稀疏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脸上挂着标准的、属于周一的敷衍表情。

“今天,要宣布一件大事。”孙经理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神秘。

“公司战略调整,正式开拓西部市场。”

“第一步,我们将在拉萨,设立一个办事处。”

拉萨。

这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我心里那片长满水草的死水潭。

“办事处需要一名负责人,驻点两年。”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细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两年?

还是在西藏?

那地方,在大多数同事的认知里,约等于旅游、缺氧、艰苦,以及与世隔绝。

“当然,公司的政策绝对优厚。”孙经理伸出两根手指。

“驻点期间,双倍工资。”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另外,每年额外发放二十万的高原生活补贴。”

骚动变成了清晰的议论声。

“最重要的是,”孙经理加重了语气,“两年期满归来,职位直接升两级,进入公司中层后备管理团队。”

这下,连部门里最老油条的王哥都坐直了身子。

钱,职位,未来的坦途。

这些东西像最烈性的兴奋剂,瞬间刺穿了办公室里弥漫的疲惫空气。

但兴奋仅仅持续了十几秒。

然后,是更深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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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是精明的算计。

双倍工资?拿命换吗?听说高反能要人命。

升两级?两年后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谁还认识你?

这是一个包裹着蜜糖的巨坑。

这是所有人心里瞬间闪过的共同判断。

“小姑娘家家的,皮肤可受不了那个紫外线。”部门女神李雪第一个开了口,她搅动着手里的拿铁,姿态优雅,仿佛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奢侈品。

她是我们部门的门面,能力出众,追求者能从办公室排到电梯口。

她的话,代表了大部分年轻女同事的心声。

“咳,人老了,不行了。”老王哥靠回椅子上,重新恢复了那种看透一切的松弛感,“这机会啊,是留给你们年轻人的。想当年,我也想仗剑走天涯呢……”

他嘴上这么说,眼神却瞟向了几个刚入职不久,愣头愣脑的实习生。

赵磊,坐我隔壁的同龄人,用微信给我发来一条消息。

“看见没,这就是流放。孙胖子这是想把谁发配边疆啊?”

我回了他一个“嘘”的表情。

孙经理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我知道,大家顾虑很多。所以,公司决定,这次不搞指派,咱们……民主一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词。

“不记名投票。”

“市场部全体成员,每人一票,写下你认为最适合去的人选。”

“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在这里,公开唱票。”

“得票最多者,将获得这个宝贵的机会。”

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的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紧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不记名投票?

这不就是领导不想得罪人,把皮球踢给我们吗?

谁会真的投别人?不怕被记恨一辈子?

谁又会投自己?除非脑子坏掉了。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预见了结果:所有人投废票,最终零票收场。

然后,孙经理再“无奈”地指派一个倒霉蛋。

这套路,职场里混了几年的谁不懂?

会议结束,办公室里立刻恢复了生机。

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嬉皮笑脸地讨论着明天投票要怎么“恶搞”。

“我肯定写孙经理,领导必须身先士卒!”

“我写老王,让他去实现年轻时的梦想。”

“干脆写保洁阿姨吧,让她去净化一下心灵。”

各种玩笑话不绝于耳,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我只是默默地打开电脑,屏幕的右下角,弹出了今天的工作任务清单。

密密麻麻,像一群没有生命的蚂蚁。

我的目光越过屏幕,落在窗外。

窗外是钢筋水泥的森林,灰色的天空下,车流像凝固的血液,缓慢地涌动。

我的心里,那片被“拉萨”二字惊扰的死水潭,又开始泛起涟漪。

而且,这一次,涟漪没有停下。

02

下班的铃声,像一道赦免令。

办公室里的人瞬间作鸟兽散,奔赴各自的夜生活。

我没有走。

我独自一人,走上了公司附近那座横跨主干道的人行天桥。

天桥上,风很大。

吹得我的衬衫猎猎作响。

我靠在栏杆上,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汇成一条条红色的、白色的光带,奔向城市的四面八方。

每一盏车灯背后,都是一个家,一个故事。

而我,感觉自己像这城市里的一粒悬浮的尘埃。

五年前,我揣着毕业证和一腔热血来到这里。

五年后,热血凉了,只剩下一具被工作掏空的躯壳。

每天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被人群推着向前。

在不足一平米的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邮件和报表。

PPT越做越精美,话术越来越圆滑,可心里的那点光,却越来越暗。

我有多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我有多久没有在凌晨五点醒来,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对新一天的期待?

我甚至快忘了,我曾经也是个有梦的人。

我摸出手机,解锁屏幕。

没有打开社交软件,也没有看工作群。

我点开了那个名叫“远方”的相册。

里面,没有一张我自己的照片。

全是我在网上保存的,关于西藏的图片。

湛蓝如洗的纳木错,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布达拉宫,挂满经幡的垭口,牧民脸上被阳光雕刻出的淳朴笑容,还有那遥远而神秘的冈仁波齐。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扇窗,通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辽阔、自由、充满生命力的世界。

那是我的“电子氧气”。

每当我觉得快要被这城市窒息的时候,我就会点开它们,看上一会儿,假装自己也在那片高天厚土之上。

我曾经计划过无数次,要请个长假,背上我那台许久未用的单反相机,去西藏走一走。

可计划永远是计划。

房贷、工作、人情世故……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将我牢牢地捆在原地。

而现在,一个机会就这么突兀地,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摆在了我的面前。

是“流放”,还是“解放”?

是“坑”,还是“通往罗马的另一条路”?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战栗。

那不是寒冷,而是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在蠢蠢欲动。

回到出租屋,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外卖软件。

我从柜子深处,翻出了那台落了灰的单反相机。

擦掉灰尘,装上电池,我对着窗外拍了一张城市的夜景。

照片里,万家灯火模糊成一片片绚烂的光斑。

很美,但也很不真实。

就像我此刻的生活。

第二天,我走进办公室,感觉整个世界的频道都和我错开了。

同事们依旧在拿投票的事情开玩笑。

赵磊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们几个人商量好了,一致决定把票投给李雪。

“就为了看她明天唱票时,听到自己名字的精彩表情。”赵磊笑得像个恶作g剧得逞的孩子。

“放心,我们都说好了,就当开个玩笑,孙经理肯定不会当真的。”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看到李雪正端着咖啡,和客户在电话里谈笑风生,语调自信而迷人,似乎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看到老王哥戴着老花镜,在偷偷地看股票K线图,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真实地活在自己既定的轨道里。

而我,不想再待在我的轨道上了。

下午三点,投票正式开始。

孙经理把一个红色的投票箱放在会议室中央,自己则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我们。

同事们嬉笑着,一个个上前,把手里的纸条折好,扔进箱子。

他们的表情,就像在参加一场公司举办的无聊团建游戏。

赵磊投完票,路过我身边,用口型对我说:“李雪。”

我对他笑了一下。

轮到我了。

我走进空无一人的会议室。

四周很安静,只有空调在嗡嗡作响。

我拿起桌上的空白选票和笔。

笔尖悬在纸上,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我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这是我的选择。

是对过去五年麻木生活的告别。

是对未来两年未知旅程的宣战。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

一笔一划,我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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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然。

把选票对折,再对折,我走到那个红色的箱子前。

当我把那张小小的纸片投进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但在我听来,那声音,震耳欲聋。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混杂着一丝疯狂的快感。

我知道,我亲手把自己推上了那个“倒霉蛋”的宝座。

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明天,孙经理会从票箱里,只摸出我这一张写着有效名字的选票。

我甚至开始在脑海里预演那一幕。

孙经理举着我那张孤零零的选票,宣布结果。

所有同事的目光都会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里,会有同情,有嘲笑,有幸灾乐祸,有不可思议。

赵磊会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李雪可能会礼貌性地对我表示“祝贺”。

老王哥大概会摇着头,叹息一声“年轻人啊”。

而我,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站起来。

平静地,接受这个我为自己选择的命运。

想到这里,我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有种隐秘的期待。

整个下午,我都处在一种奇特的亢奋之中。

工作任务清单上的那些蚂蚁,似乎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赵磊还在开我的玩笑:“然子,祈祷吧,明天可别是你啊。你要是真去了,兄弟几个凑钱给你买台最好的制氧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没说话。

他不知道,我已经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下了“西藏驻点准备清单”。

第一条:制氧机。

第二条:防晒霜(最高指数)。

第三条:羽绒服。

第四条:常用药品清单……

我甚至开始搜索拉萨的租房信息,想象着自己在某个有着温暖阳光的午后,坐在一个藏式小院里,喝着甜茶,写着项目报告。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没有焦虑,没有失眠。

梦里,我站在珠穆朗玛峰的脚下,头顶是璀璨的星河。

03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办公室里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假装在喝水,或者整理文件,实则眼角的余光都在瞟向会议室的方向。

那扇紧闭的门后,即将上演一出年度大戏。

而我,是他们眼中的唯一主角。

赵磊坐立不安,比我还紧张,不停地给我发微信。

“兄弟,扛住!大不了就说自己写错了!”

“要不你现在去跟孙胖子说你肚子疼,先溜?”

我看着他的消息,感到有些好笑。

我回了他三个字:“没事儿。”

我平静地关掉手机屏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

十点整,孙经理的助理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各位,孙经理请大家到会议室开会。”

人群像被激活了一样,立刻动了起来。

大家脸上都带着那种压抑不住的、准备看好戏的兴奋表情,鱼贯而入。

我走在人群的最后。

每走一步,都感觉像踩在鼓点上。

会议室里,孙经理已经坐在了主位上,那个红色的投票箱就摆在他面前。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万年不变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所有人都落座后,他清了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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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感谢大家的踊跃参与。”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次投票,非常成功。”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张统计单。

“下面,我来宣布一下本次投票的基本情况。”

“本次投票,应到30人,实到30人。”

“收到选票,共计30张。”

大家都在点头,这都在预料之中。

“其中,废票……”孙经理故意拖长了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准备迎接那个“30张”或者“29张”的滑稽结果。

“……0张。”

什么?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零张废票?

这怎么可能?

难道那些说好要写“孙经理”、“老王”的家伙,最后都怂了?

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

难道,除了我,还有别人投了有效票?

是谁?

是哪个倒霉蛋被同事恶搞了?还是说……也有人和我一样,投了自己?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和不解。

赵磊更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无声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也不知道。

孙经理很满意我们此刻的反应,他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

“这说明,大家对这次西藏驻点计划都非常重视,都投出了自己心中最负责任的一票。”

“下面,我将直接公布本次投票的最终结果。”

来了。

终于要来了。

我的后背瞬间绷紧,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汗。

不管有多少张有效票,不管票数如何分散,我几乎能肯定,我的名字,一定会在其中。

甚至,我那一票,可能就是决定性的。

孙经理的目光,在会议室里缓缓移动。

那目光像一道缓慢移动的聚光灯,让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最后,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停在了我的身上。

就是现在!

我身边的赵磊,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兄弟保重”的复杂表情。

几乎所有人都顺着孙经理的目光看向我。

谜底,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那个在所有人眼中最格格不入、最有可能干出“投自己”这种傻事的张然,就是那个“幸运儿”。

我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

血液疯狂地涌向大脑。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起身的准备。

“我宣布……”

孙经理的声音在极度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本次西桑驻点项目的最终人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