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杜远山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台快报废的旧机器。每天早上醒来,骨头缝里都吱吱嘎嘎地响,伴着一股子铁锈味儿。

上海的黄梅天,黏糊糊的空气糊在人脸上,像一块湿抹布。他的儿子杜斌把一碗汤推到他面前,说,爸,喝了。

杜远山没动。他的眼睛盯着摊在桌上的东西。

一张五十年前的中国地图,纸都黄脆了,上面用红笔画的线路已经褪色,像一条干涸的血管。地图旁边,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梳着粗麻花辫的姑娘,咧着嘴笑,背景是空旷到让人心慌的草原。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爸,你别犯浑了。都七十岁的人了,心脏又不好,你跑那么远去干什么?大海捞针嘛!”杜斌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杜远山拿起照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姑娘的脸。照片的边角已经被他摸得起了毛边。

“这不是犯浑。”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是去了却一桩心债。”

“什么心债要拿命去了?”

杜斌的火气上来了,“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让你静养!你倒好,要去内蒙古!你知道那有多远?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杜远山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开始收拾一个旧帆布包。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搪瓷缸子,一瓶速效救心丸。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钱。他一辈子的积蓄。他把铁盒推给杜斌。

“密码还是你妈生日。家里的事,你多费心。”

杜斌看着那个铁盒,再看看父亲决绝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知道,这头老犟牛,一旦认准了方向,十辆卡车也拉不回来。

杜远山收拾东西的手很稳,一点不像个病人。他的魂儿,好像早就飞走了,飞到了地图上那个叫锡林郭勒的地方。

他记得那个味道。风里带着草腥和羊粪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自由和野性。

那年他二十岁,是个戴着眼镜的北京知青,满脑子都是诗和远方。可到了草原,远方没了,只剩下干不完的活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草。

他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瘦得脱了形。

冬天的一个晚上,暴风雪来了,蒙古包的门被风刮得像要散架。他发着高烧,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他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摇他。一股带着奶香味的热气扑到他脸上。

是萨仁。

牧民家的女儿,萨仁。

她像头小母牛一样壮实,力气大得出奇。她二话不说,把他从炕上架起来,背在自己身上。

他记得自己趴在她宽厚的背上,脸贴着她的麻花辫,辫子硬邦邦的,带着一股羊油味儿。

外面的风跟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疼。可她的背,暖和得像个小火炉。

她把他背回了自家的蒙古包。她阿爸阿妈给他灌了滚烫的奶茶,又用烈酒擦他的身子。

他活过来了。

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火堆旁缝补皮袄的萨仁。火光映着她的脸,黑里透红,像草原上熟透的沙棘果。

从那天起,他的命就是萨仁捡回来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火车是绿皮的,慢得像个老头。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杜远山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高楼矮了下去,田野一闪而过,天色越来越亮,也越来越空。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又一次摸到了那张照片。他欠她的,太多了。

当年,他是怎么走的?

像个贼一样。

一封加急电报,说父亲病危。大队书记批了假,他连夜收拾东西。

走的前一晚,他去找萨仁。她正在给羊羔喂奶。他站在蒙古包外,看着里面的灯光,脚下像生了根。

他想跟她说,等我,我处理完家里的事就回来。

他想跟她说,我带你回北京,去看天安门。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怕。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再也走不了了。他怕自己回不来,给了她一个空落落的念想。

他把一封信塞进了她家门缝里,信里有他北京的地址。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一跑,就是五十年。

父亲的病拖了很久,后来是运动,是结婚生子,是下岗再就业。

生活像一盘磨,把他那点文艺青年的酸腐气磨得一干二净。他成了一个庸庸碌碌的上海男人,每天算计着柴米油盐,跟老婆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他不是没想过回去。他写过信,一封又一封,地址是记忆中的那个公社,那个大队。但所有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后来老婆去世了,儿子也成了家。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夜里总做同一个梦。

梦里,萨仁站在草原上,还是十九岁的样子,问他,杜远山,你刻着我名字的桦树皮呢,你答应我的天安门呢?

他每次都在一身冷汗中惊醒。

现在,他来了。不管她是嫁了人,还是早就搬走,甚至……已经不在了。他都要来。他要走到她面前,或者她的坟前,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火车换汽车,汽车换长途大巴。

杜远山终于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小镇。但他完全认不出来了。

记忆里低矮的土坯房和供销社,变成了一排排贴着白色瓷砖的两层小楼。

马路是柏油的,路上跑着各式各样的小汽车。空气里不再是单纯的草腥味,而是混杂了烧烤的孜然味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他拿着那个模糊的地名,逢人就问。

“师傅,打听一下,以前的红旗公社三大队在哪儿?”

开出租的年轻司机摇摇头,“什么公社?没听说过。现在都叫苏木、嘎查。”

他走进一家杂货店,问一个看店的大妈。

“大妈,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萨仁的人?大概……快七十岁了。”

大妈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警惕,“找她干啥?你是谁?”

“我是她一个……老朋友。”

“没听过。这儿姓萨的不少,叫萨仁的,不知道。”

一连几天,杜远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镇上乱转。他说不出具体的地址,只记得是在一个叫“哈日高勒”的河边。可现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这个地名。

他的希望一点点被磨掉。身体也开始抗议,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着,一阵阵发紧。

他坐在路边一个花坛上,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觉得无比孤独。他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幽灵,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过去。

那天晚上,他在一家小饭馆里要了一盘炒羊杂,一小瓶白酒。

酒很烈,呛得他直咳嗽。但他需要这个。他需要一点东西来麻痹自己,也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勇气。

邻桌坐着两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正在用蒙语高声说着什么。杜远山听不懂,但他觉得那调子很熟悉,像五十年前他听过的牧歌。

他又想起了萨仁。

她唱歌很好听,声音不高,但像草原上的风一样,能吹到人心里去。

他教她识字。他记得她握着笔的样子,笨拙又认真。她的手很粗糙,掌心都是磨出来的茧子。可就是这双手,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俩最好的时候,是大队里的人都知道的。大家开玩笑,说北京来的秀才要当咱们蒙古人的女婿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是乐意的。

他甚至都想好了。等政策一松动,他就打报告,申请把户口留下来。他不在乎什么北京户口,不在乎回城。他只想跟萨仁在一起,在这片草原上,放一辈子羊。

一个繁星满天的晚上,他拉着萨仁跑到河边。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光滑的桦树皮,用随身带的小刀,一笔一划地刻。

萨仁凑过来看。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这是什么?”

“你的名字。萨仁。”他把刻好的桦树皮递给她。月光下,那两个字歪歪扭扭,但很深。

“等以后,政策好了,我就带你回北京。”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又暖又软,“我带你去看天安门,去逛王府井,吃烤鸭。”

萨仁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把那块桦树皮攥得紧紧的。他看到她的耳朵根都红了。

他以为,那就是一辈子了。

“老哥,一个人喝啊?”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是饭馆的老板,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头发也花白了,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

老板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

“看你这几天天天在镇上转悠,找人?”

杜远山点了点头,把那张已经快被他捏烂的照片掏出来,推到老板面前。

“老板,你见过这个人吗?她叫萨仁。”

老板拿起照片,凑到灯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这照片……年头可不短了。”

“五十多年了。”

老板把照片放下,又端起来,反反复复地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萨仁……这个名字熟。让我想想。”

杜远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老板的脸。

老板猛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好像是……哈日高勒那边的人!”

“哈日高勒?”杜远山激动得差点站起来,“对对对!就是这个地方!现在在哪儿?”

“嗨,早就没了。”老板摆摆手,“那是老地名了,几十年前发大水,河道改了,那边的人都搬走了。大部分都搬到了东边新建的牧民定居点。”

杜远山的手开始发抖。绝望的尽头,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丝光。

“那……那能找到吗?”

“不好说。”老板又喝了口酒,“那地方大着呢。不过,也不是没办法。我有个亲戚在那边开车,明天我让他拉你过去问问。那一片的人都互相认识,要是真有这个人,肯定能问出来。”

杜远山激动得说不出话,他抓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五十年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萨仁这么近。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辆破旧的丰田越野车就停在了旅馆门口。司机是个黝黑的蒙古汉子,话不多,车开得极野。

车子驶出小镇,柏油路很快就变成了土路。颠簸得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给摇出来。

窗外不再有楼房,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秋天的草已经黄了,在风里起伏,像金色的海洋。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羊群,像撒在草地上的珍珠。

杜远山的心情也像这路一样,七上八下的。

他既盼着快点到,又害怕到了之后的结果。

她会是什么样子?头发也白了吧,脸上是不是也长了老年斑?她还会认识他吗?她会不会一开门,就拿扫帚把他打出去?或者,她早就忘了有他这么个人了。

更或者,就像那个大婶说的,人已经……

他不敢再想下去。

车子开了大半天,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排整齐的砖瓦房。红顶白墙,在空旷的草原上格外显眼。

“到了,这就是牧民新村。”司机把车停在村口。

杜远山推开车门,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扶着车门,大口地喘着气。

他挨家挨户地问。

“你好,请问这里有叫萨仁的老阿姨吗?”

有的人摇头,有的人用蒙语跟他叽里咕噜说一通,他也听不懂。

太阳快要落山了,给整个村子镀上了一层金边。杜远山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正在院子里收拾羊皮的大婶叫住了他。

“你找萨仁?”大婶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对对对!大姐,你认识她?”杜远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大婶指了指村口一户带着蓝色院门的房子。

“萨仁老阿姨,以前是住这儿的。不过几年前就走了。”

杜远山的心猛地一沉,“走了?去哪儿了?”

“去天上啦。”大婶朝天上指了指,“得病走的。现在是她儿子阿木尔一家住。”

儿子……

杜远山脑子里“嗡”的一声。

萨仁有儿子了。她结婚了。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有失落,有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石头落了地的踏实。

也好。她结婚了,生了孩子,有自己的生活。她没有一直在等他这个混蛋。这样就好。

他还是想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

他跟大婶道了谢,一步一步地朝那扇蓝色院门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快一分。五十年的距离,现在只剩下这短短几十米。

他站在那扇门前,门上的蓝色油漆有些斑驳,露出了底下木头的本色。他能想象,萨仁曾经无数次推开这扇门,走出去,又走回来。

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白发,又拉了拉皱巴巴的衣领,好像这样就能体面一点。

他抬起手,那只曾经刻过字、写过信的手,现在布满了老年斑,微微颤抖着。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然后,他敲响了门。

“咚,咚,咚。”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草原黄昏里,传得很远,也敲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门里没有立刻传来回应。

他等着。一秒,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他以为屋里没人,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门里传来了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不是杜远山想象中任何一个中年男人的样子。

是一个少年。

一个身高腿长、皮肤黝黑的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校服,头发剪得很短,像刺猬一样。

他的眉眼,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像草原夜空里的星星。

少年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警惕地问:“你找谁?”

杜远山喉咙发干,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黑白照片,递到少年面前。

“小伙子,我……我找萨仁。这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你认识吗?”

少年孟和接过照片,低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姑娘笑得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他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但他没有回答杜远'远山的问题,而是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眼眶泛红的老人。

这个老头,穿得干干净净,但一脸的疲惫和仓惶。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孟和的目光,从老人花白的头发,落到他深刻的皱纹,再到他紧抿的嘴唇。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转身跑进屋,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张更小、更旧、已经模糊不清的单人照。

那是他爸压在箱子底的东西,说是奶奶留下的。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站在一个蒙古包前。

孟和将老人的脸和他手里那张旧照片上的男人轮廓,来来回回地对比。

很像。

真的……很像。

几秒钟后,少年眼中掠过一丝巨大的震惊和复杂的情绪。他手里的老照片差点掉在地上。然后,他用一种不确定的、试探性的语气,轻轻地喊了一声: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