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老三,你那脑壳是不是让门弓子抽了?那可是个来路不明的哑巴,大冬天睡在牛棚边的草窝里,连那赖皮狗都不愿意挨着她,你把她领回家当祖宗供着?”村口那棵老得掉皮的歪脖子柳树下,二癞子把一粒瓜子皮“呸”地一声吐出老远,在那一脸横肉上挤出一堆看笑话的褶子。
周围几个纳鞋底的老娘们也跟着嚼舌根:“就是啊赵老三,你虽然穷得家里耗子都含着眼泪走,好歹成分好,是贫农。娶个要饭的哑巴,也不怕半夜被她克死?听说她连自个儿名字都不会写,是个傻子!”
我蹲在石磨盘上,把最后一口呛嗓子的旱烟抽进肺里,在鞋底狠狠磕了磕烟袋锅子,闷声说道:“都要冻死了,哪管得了那么多。她是个人,我也想有个伴。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再说,要是这冬天我一个人过,没准也冻死在炕头上了。”
这时候的我哪里能想到,这个为了“凑合过日子”用半袋红薯面换回来的哑巴媳妇,三年后会给这穷得鸟不拉屎的山沟带来一场惊人的反转。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邪乎。西北风像一把把钝刀子,在黄土高原这千沟万壑里来回地刮,刮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像是要剥下一层皮。
我们这个村叫赵家沟,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穷窝子。地里全是石头蛋子,庄稼长不起来,一年到头,也就够糊弄个半饱。我在家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哥哥早年遇上饥荒,没挺过来,爹娘也没得早,就剩我这一根独苗,守着三间四处漏风的土坯房过日子。
二十六岁了,还是个光棍。我也想娶媳妇,做梦都想。可家里除了那几只饿得甚至想啃木头的耗子,连个像样的家当都没有。哪家姑娘愿意跟着我吃糠咽菜?
苏云就是那年冬天流落到我们村的。
那天早上,我看水缸见了底,挑着两个木桶去河边凿冰挑水。走到芦苇荡边上,看见一堆枯草里好像趴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壮着胆子走近一看,是个女的。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棉花套子都露在外面,黑得发亮。头发像是个乱草窝,脸上全是黑灰。她在冰窟窿里洗几个烂得流水的土豆,那手冻得跟紫红色的胡萝卜似的,肿得老高,手背上裂了好几道大口子,血水顺着往下淌,滴进冰水里,晕开一丝丝红线。
村里的几个半大孩子,闲着没事干,站在岸上拿土块和石头砸她,嘴里还要喊着顺口溜:“哑巴疯婆子,吃烂菜,睡牛棚,没人要!”
一块石头正好砸在她后背上,她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栽进冰窟窿里。可她也没躲,也没叫,就那么缩着身子受着,一声不吭,像是块木头。
我看着心里堵得慌。都是穷苦命,何苦还要为难穷苦人。
我放下水桶,捡起一块土坷垃朝那帮孩子扔过去:“滚犊子!再欺负人,我告诉你们大人去!”
孩子们见我真急眼了,这才一哄而散,临走还冲我做鬼脸:“赵老三护着疯婆子喽!赵老三要娶疯媳妇喽!”
等那帮孩子跑没影了,我才走过去。
那个女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身子猛地一缩,抱着头,浑身抖得像筛糠。
“别怕,我不打人。”我尽量把声音放轻。
她慢慢抬起头。
虽然脸上脏得全是灰,头发也乱蓬蓬的遮着半张脸,但我看清了那双眼睛。大大的,却满是惊恐,像是山里受惊的野鹿,又像是被人丢弃的小狗。
她看见我手里没拿石头,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警惕地盯着我。
我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早起剩的半个窝窝头。这窝窝头硬得跟石头似的,但我一直揣在怀里,还带着点体温。
“吃吧,没毒。”我递过去。
她盯着那个黑乎乎的窝窝头,喉咙里咕噜一声。她没敢接,先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窝窝头。
“拿着啊,我不饿。”我把窝窝头硬塞进她那双冻烂了的手里。
她抓着窝窝头,根本没嚼,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脖子都憋粗了。
我赶紧把刚打上来的水瓢递过去:“慢点!慢点!喝口水!”
她抱着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冰水,这才把那口硬干粮顺下去。吃完之后,她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里少了几分戒备。
“你叫啥?”我蹲下来问她。
她摇摇头,指了指嘴巴,摆摆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哑巴?”
她低下了头,手指不安地绞着破衣角。
后来我才打听清楚,她是一个月前流落到这里的,没介绍信,没户口,就住在生产队废弃的牛棚边上,靠捡地里的烂菜叶过活。村支书不想管这闲事,只要她不偷不抢不闹事,就睁只眼闭只眼。
可这眼瞅着就要下大雪了,那种破草棚子,连风都挡不住,更别说挡雪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凉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个哑巴女人在冰水里洗烂土豆的样子,还有她那双惊恐的大眼睛。
我想了一宿,抽了半袋烟叶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就爬起来了。我翻箱倒柜,把家里那个不知传了几代的破木箱子打开,从最底下掏出一个布口袋。
那是二十斤红薯面,是我攒了一年的口粮,本来打算留着过年包顿饺子,或者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救命用的。
我背着那袋红薯面,顶着寒风去了村支书家。
支书正蹲在门口刷牙,见我背着东西来,愣了一下:“老三?这一大早的,你这是要干啥?”
我把红薯面往地上一放,闷声闷气地说:“叔,我想娶那个哑巴。”
“噗——”支书刚喝进嘴的漱口水直接喷了出来,沫子溅了一地。
“赵老三,你疯了?那是谁你知道吗?没名没姓,没户口,那就是个黑人!再说了,你看她那脏样,指不定身上带着啥病呢!”支书瞪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没户口就没户口,那是个人命。我不娶她,这个冬天她得冻死。我娶了她,我有口吃的就分她一半,算积德了。”我梗着脖子,也没敢看支书的眼睛,盯着地上的霜花说,“再说,我都这岁数了,正常姑娘谁跟我?有个伴儿,好歹是个家。”
支书看了看那袋红薯面,又看了看我那股子犟驴一样的劲头,叹了口气。
“你小子,就是个倔种。”支书踢了踢那袋面,“行吧,反正你也娶不上媳妇。但这红薯面得交公,算是给她补个集体户的手续费,不然大队里我没法交代。还有啊,丑话说前头,以后她要是惹出什么事,或者她是逃犯啥的,你得兜着!”
“我兜着。”我一点头。
就这样,我用了全部家当,换回了一个媳妇。
结婚那天,冷清得吓人。
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更没有酒席。村里甚至没人愿意来帮忙贴个喜字,大家都在趴墙根,等着看我赵老三的笑话。
“听说了吗?老三那穷鬼,为了个哑巴,把救命粮都交了。”
“等着吧,过不了三天,那哑巴就得跑,或者把老三家房子点着了。”
我也没理会那些闲言碎语。我把家里那口大铁锅刷了三遍,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
我去牛棚边上把苏云领了回来。她跟在我身后,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那个破布包,那里面估计就是几块烂布头。
进了屋,屋里虽然也破,但好歹四面墙不漏风,灶坑里烧着火,有股子暖意。
我指了指后面隔出来的小间,那里放着我娘生前用过的大木盆,里面已经倒满了热水。
“去洗洗吧。”我从柜子里翻出一块老肥皂,递给她,“把你那身破烂扔了,炕上有干净衣裳。”
那是这三年来,我唯一没舍得穿的一件打着补丁的棉袄,还有我娘留下的一件碎花夹袄,虽然旧,但洗得干干净净,一直压在箱底。
苏云接过肥皂,手抖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我,眼圈红了,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抱着衣服进了里屋。
我坐在外屋的板凳上,听着里面哗啦哗啦的水声,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就这么有媳妇了?跟做梦似的。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水声停了。
门帘子一掀,苏云走了出来。
我正往灶坑里添柴火,听见动静一抬头,整个人瞬间僵住了,手里的柴火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这是那个哑巴?
把脸上的黑灰洗干净,头发梳顺了编成辫子盘在脑后,换上那件碎花夹袄的苏云,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她白,不是那种常年干农活晒出来的黑红,而是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透着一股子瓷实劲儿。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下巴尖尖的,但那眉眼清秀得很,鼻梁挺直,眼睛水灵。她站在那儿,虽然有些局促,两只手绞着衣角,但那股子精气神,根本不像是个要饭的,倒像是供销社挂历画上的那些城里人。
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去过县城,但我发誓,十里八乡也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
我看呆了,半天没喘上气来。
苏云见我直勾勾地盯着她,脸“腾”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低下头,往后缩了缩。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挠了挠头,脸上一阵发烫,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那啥……洗干净了挺好,挺好。”
我指了指炕桌:“吃饭吧。”
桌上摆着两碗稀粥,还有一碟咸菜,两个黑面窝头。这就是我们的喜宴。
苏云坐在炕沿上,没动筷子。
我怕她嫌弃,赶紧解释:“家里穷,没啥好东西。但我说了,只要有我一口干的,就不让你喝稀的。这窝头你吃,我喝粥顶得住。”
苏云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炕席上。
她突然站起来,郑重地跪在炕上,冲着我那个破桌子,结结实实地给我磕了一个头。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别介!咱不兴这个!快起来!”
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发誓:赵老三啊赵老三,这女人既然跟你了,就算把命豁出去,你也得护着她。
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
苏云虽然不会说话,但她手巧得让人害怕,也勤快得让人心疼。
以前我那屋里,乱得像个猪窝。她来了没三天,家里大变样。
那床破得露棉絮的被子,被她拆洗了一遍。她不知从哪找来的碎布头,拼成了一朵朵好看的花,补丁打得比新的还好看,针脚密密麻麻的,整齐得像是机器踩出来的。
窗户纸重新糊了,她在上面剪了几朵红色的窗花贴上,那花样我都没见过,不是喜鹊登梅,也不是连年有余,而是一些奇奇怪怪却特别好看的花纹。
她做饭也讲究。明明就是红薯面和野菜,她也能变着花样做。野菜洗得干干净净,切得整整齐齐,也不知她怎么弄的,吃起来一点都不苦,还不牙碜。
但我总觉得,我这媳妇身上有些怪,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有一次吃饭,我饿急了,端起碗呼噜呼噜往嘴里灌,吃得满嘴是渣。
一抬头,看见苏云正拿着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她腰挺得直直的,左手扶着碗沿,右手拿筷子的姿势特别好看,嚼东西没一点声音。她那样子,不像是坐在土炕上吃野菜,倒像是坐在大饭店里吃山珍海味。
我看呆了,嘴里的粥都忘了咽:“媳妇,你咋这么吃饭?咱庄稼人吃饭得大口才有劲儿啊。”
她愣了一下,好像突然惊醒过来。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赶紧低下头,学着我的样子大口扒饭,还故意弄出点“吧唧”声,身子也垮了下来,缩成一团。
我看在眼里,心里犯嘀咕,但没敢问。
还有一回,我在供销社买盐。营业员看我买得多,随手扯了一张旧报纸给我包盐。
回家后,苏云正在灶台边烧火。看见那张包盐的报纸,她的眼睛突然亮了,那光芒比灶膛里的火还亮。
她把盐倒进罐子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油乎乎的报纸展平,捧在手里看。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我也认不全,大概是讲什么国家大事的。
她看得那么认真,手指头在一个个字上划过,嘴唇微微颤抖。看着看着,眼泪就那么无声地流下来,滴在报纸上,晕湿了一片墨迹。
“你识字?”我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一问,把她吓得浑身一哆嗦。她手里的报纸掉在地上,整个人像只受惊的猫,拼命冲我摇头,脸上的惊恐让我心里发毛。
她捡起报纸,揉成一团,就要往灶火里塞。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哎哎,别烧啊,留着引火也行啊。不识字就不识字,怕啥。”
我拍拍她的后背,感觉她背上的汗都下来了:“没事,以后我不问了。咱好好过日子。”
从那以后,我发现她更小心了。她在村里走路永远低着头,看见穿制服的人,哪怕是邮递员,她都躲得远远的,像老鼠见了猫。
转眼到了一九七五年,我们在一起过了两年多。
这三年,我们两口子起早贪黑,日子稍微有了点起色。我们养了两只鸡,还开了一小块荒地种点葱蒜。
虽然村里人还是嘴碎,背后叫我们“哑巴配穷种”,但只要不当面骂,我都忍了。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祸事还是来了。
那是秋天的一个傍晚,我还在地里干活。队里的保管员老孙头突然大喊大叫,说队里准备给公社食堂送去的一只老芦花鸡丢了。
那可是集体财产,偷集体财产那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大罪。
这时候,二癞子跳了出来。这小子自从那次调戏苏云未遂被我拿铁锹吓唬过一次后,就一直怀恨在心。
他指着我家方向喊:“我刚才看见那个哑巴在保管室附近转悠,鬼鬼祟祟的,肯定是一看没人就顺手牵羊了!那娘们以前就是乞丐,手脚肯定不干净!”
治保主任是个急性子,听了二癞子的话,带着几个民兵,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我家院子。
我刚扛着锄头进门,就被两个民兵按倒在地上,反剪了双手。
“赵老三,让你媳妇把鸡交出来!不然把你俩都抓去公社批斗!游街示众!”治保主任吼道,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我们没偷!苏云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怎么会偷鸡!”我拼命挣扎,脸贴在冰凉的土地上,蹭破了皮,火辣辣的疼,“你们这是冤枉好人!”
“好人?谁不知道你媳妇是流窜犯!”二癞子在旁边煽风点火,抬脚就要往我身上踹。
就在这时,屋门开了。
苏云端着一盆喂鸡的泔水走了出来。看见我被人按在地上,脸上还有血,她手里的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平时见人就躲、胆小如鼠的苏云,这一刻却像是疯了一样。
她尖叫一声,那是哑巴特有的、撕裂般的叫声。她冲过来,一把推开准备踢我的二癞子。那力气大得惊人,二癞子没防备,被推了个趔趄。
苏云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她那瘦弱的身板瑟瑟发抖,像秋风里的落叶,但她的脚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步都不退。
她死死盯着治保主任,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惊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一种母狼护崽子的凶狠。
“滚开!哑巴婆娘,连你也一块抓!”治保主任也被她这眼神吓了一跳,挥着手里的绳子喊道。
苏云突然转过头,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向旁边的二癞子。
她伸出手指,指着二癞子的腰间,嘴里发出“啊!啊!”的急切叫声,一边叫一边比划着吃东西的动作。
大家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二癞子腰里鼓鼓囊囊的,看着有点不对劲。
“看啥看!这是我棉裤太厚!”二癞子脸色一变,捂着腰想往后退。
“那是啥?”赶来的村支书皱着眉喝问了一句。
民兵队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二癞子的胳膊,把他按住,掀开他的破棉袄一看。
一团带血的鸡毛,还有半只没吃完的烧鸡,油乎乎地塞在裤腰带上。
原来是贼喊捉贼。
真相大白,全场一片哗然。
村支书气得脸都绿了,一脚踹在二癞子屁股上:“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捆起来!送公社!”
人群散去,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口子。
我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骨头架子都疼。苏云看着我脸上的血和土,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流。
她打来水,用手帕一点点给我擦伤口,动作轻得像是在碰一块豆腐,生怕弄疼了我。
“媳妇,让你受惊了。”我抓住她冰凉的手,“都怪我没本事,让人这么欺负。”
她看着我,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喉咙里发出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冲破封锁的声音。但最终,她只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抓得那么紧,指节都发白了。
那天晚上,我抱着她,明显感觉她在做噩梦,身体一抽一抽的。
我拍着她的背,心里暗暗发狠:赵老三,这辈子哪怕把命搭上,也不能再让苏云受一点委屈。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倒春寒冻死人。
苏云病了。
一开始只是咳嗽,我想着可能是着凉了,给她熬了点姜汤。可没过两天,她就开始发高烧,整个人烧得像块红炭,烫手。
她躺在炕上,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嘴唇干裂起皮。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一眼,摸了摸额头,吓了一跳:“这都烧过四十度了!肺里全是杂音,这是急性肺炎!我这只有安乃近,根本压不住。得送县医院,不然会烧成坏肺,要人命的!”
赤脚医生摇摇头,留了两片退烧药走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腿都软了。
去县医院?那可是要花大钱的。家里翻个底朝天,连一分钱都找不出来。
看着苏云那痛苦的样子,我咬了咬牙。
我跑遍了全村,最后在村长家门口跪了一个小时,把头磕得咚咚响,额头全是血。村长媳妇看不下去了,拿出私房钱借了我十块,又让大队借了一辆拉粪用的板车给我。
我给苏云裹上家里所有的被子,又把稻草铺得厚厚的,把她抱上板车。
“云啊,你挺住,咱们去大医院,一定能治好。”
赵家沟离县城有四十里山路。那天还下着雨夹雪,路全是泥泞,滑得根本站不住脚。
我把麻绳往肩膀上一勒,低着头,拉起车辕就往县城跑。
那是怎样的四十里地啊。
上坡的时候,我脚下一滑,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钻心的疼。但我不敢松手,我怕车滑下去摔着苏云。我几乎是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往上爬。
我的布鞋底磨穿了,脚指头在尖石头上磕得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可我感觉不到。
风雪往脖子里灌,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咸得发苦,涩得想吐。
我一边拉车一边跟她说话,怕她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媳妇,等你好了,咱就把那只鸡杀了炖汤喝。”
“媳妇,今年咱多种点菜,我也给你买块花布做新衣裳。”
“媳妇,你别睡,你听见我说话没?”
车上的苏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到了县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我浑身是泥,像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野鬼。我背着苏云冲进急诊室,噗通一声跪在医生面前:“大夫,救命!救救我媳妇!我有钱,我有十块钱!”
值班医生是个好人,没嫌弃我们脏臭,赶紧叫护士把人推进去,挂上了吊瓶。
那一夜,苏云一直在输液。
我守在床边,一步不敢离开。后半夜,苏云烧得又厉害了,开始说胡话。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我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苏云开口说话了。
声音很小,很虚弱,断断续续的,但字正腔圆,那根本不是我们这的土话,也不是以前她那种含糊不清的声音。那是标准的普通话,甚至带着点我不懂的词。
“爸……文件在……在书房第三层……”
“我……我是…………我要回家……”
我一下子惊醒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爸爸?她不是流浪的孤儿吗?
还有什么文件?什么书房?
这时候,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路过门口。
听见病房里的呓语,那个男人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他停在门口,往里面探头看了一眼。那目光锐利,带着审视,在苏云那张烧得通红的脸上停留了好几秒。
我本能地感到了危险。我赶紧站起来,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警惕地瞪着他,像是一条护食的狗。
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但我感觉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思索什么。
苏云醒来后,烧退了不少。
我端着热水喂她,看着她那双恢复清明的眼睛,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媳妇,”我试探着问,“你昨晚做梦了?咋喊别人的名字?”
苏云正在喝水的手猛地一抖,半杯水全洒在了被子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比发烧时还要吓人。她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疼得我一哆嗦。
她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恐惧,还有深深的绝望。她拼命地摇头,嘴唇咬出了一排白印,示意我不要再问,也不要对外说。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可能会要了她命的秘密。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没事,就是做梦。咱啥也没说,我也啥也没听见。好了,咱们回家。”
苏云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她把脸埋在我的手掌心里,无声地哭泣。
从县城回来后,苏云变了。
虽然她还是那样勤快,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有事。
她经常趁我不注意,站在村口的那个高土坡上,往南边看。一站就是半天,眼神空洞而遥远,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跟什么人告别。
村里的大喇叭里,开始播放一些不一样的新闻。虽然我听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能感觉到,世道好像要变了,大家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庄稼收完了。
地里的活少了,村里人闲了下来。大家都在议论,说外面的天变了,好多以前被打倒的人都平反了。
我不懂啥叫平反,我只关心今年的红薯够不够吃。
苏云坐在院子里缝一件新衣服。那是她用攒了半年的鸡蛋,去供销社换来的一块蓝卡其布。
她做得特别认真,每一针都像是在绣花。
“媳妇,这布这么好,你也给自己做一件啊。”我看着那崭新的布料,有些心疼。
她笑着摇摇头,把做好的上衣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大小正好,针脚细密。
她看着我穿上新衣服,眼里满是温柔。她伸手帮我整理领子,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抚摸,那感觉,像是在摸一件珍宝,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伤感。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好像又要下雪。
我正在院子里劈柴,突然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动。
“嗡——嗡——”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远处的山谷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声音不像拖拉机的“突突”声,也不像县里那种破吉普的哼哼声,倒像是闷雷在地上滚,震得人心头发颤。
“啥动静?”隔壁二癞子正趴在墙头看来往的大姑娘,被这声音吓得差点掉下去。
紧接着,村口的狗像是疯了一样狂叫起来,全村的鸡鸭都在乱飞。
我扔下斧头,跑出院子。
只见通往村口的那条土路上,卷起了一条黄龙般的尘土,遮天蔽日。
几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像钢铁怪兽一样冲破尘土,咆哮着开了过来。这种车,比县长坐的那种还要气派,车轮子上全是泥,显然是跑了远路来的。
更吓人的是,在这几辆吉普车中间,还夹着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那车身哪怕沾满了泥点子,也透着一股子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这在那个年代的穷山沟里,简直像是外星飞船一样稀罕。
“我的娘诶,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
村民们全都跑出来了,端着饭碗的、抱着孩子的,全都挤在路两边。一个个张大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恼了车里的大人物。
车队一直开,径直开到了我家那几间破草房前,才慢慢停下。
车门打开的声音整齐划一,“砰砰砰”。
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七八个穿着军大衣、腰杆笔直的年轻人,动作利索地散开,站在了那辆黑色轿车周围,眼神警惕地盯着四周。
村支书早就吓得腿软了,帽子都戴歪了,哆哆嗦嗦地跑过来,话都说不利索:“首……首长……这是……我是本村支书……”
没人理他。警卫员伸手把他挡在一边。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快步走到黑色轿车旁,拉开了后门。
一只锃亮的黑皮鞋踏在满是鸡屎和烂泥的地上。紧接着,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呢子大衣的老者走了下来。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破败的土墙,扫过那些穿着破棉袄看热闹的村民,最后定格在了我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就在这时,苏云端着一盆喂鸡的泔水,从屋里走出来。
看见门口这场面,她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泔水溅了一地,她捂着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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