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九五年那会儿,我是区政府大院里出了名的“老黄牛”。

从卧牛村那穷山沟里爬出来,我爹妈就指着我光宗耀祖呢。

所以,我在单位比谁都能装孙子,比谁都能吃苦。

写材料写到眼瞎,跑腿跑到腿断,给领导端茶倒水,我腰弯得比谁都低。

就这么熬了六年,总算把“副科长”这块香饽饽给盼来了。

那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围着我喊“陈主任”,我感觉自己走路都带风,好像马上就能把我爹妈从土里刨出来,接到城里当“老太爷”了!

可我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头顶上就炸了个响雷。

省里空降来个新书记,是个女的,我心里还美滋滋的,想着没准新领导一看我这老实人,龙颜大悦,这事就板上钉钉了。

她捏着我的档案,跟捏着一张废纸没啥区别,然后嘴角一撇,那笑比哭还难看。她说的话,更是让我从头凉到脚。

“陈辉是吧?想当官?行啊!南郊猪场,缺个看大门的,你去那儿锻炼一年,什么时候把猪伺候明白了,再回来跟我谈上进的事儿!”我当场就懵了,从天堂掉进猪圈,也就她一句话的工夫。

我恨她,恨得牙痒痒。我发誓,我就是去看猪,也得看出个名堂来!

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区委书记,跟我个小科员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这么往死里整我!

我一头扎进那个臭气熏天的猪场,本以为是去卧薪尝胆,却没想到,这个猪场里藏着的秘密,比我想象的还要黑,还要深!

谁能想到呢,我人生的转机,最后竟然要靠一头猪来算清楚。

这世道,你说他妈的是不是比戏里唱的还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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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九五年的夏天,像一口烧得滚烫的大铁锅,把整个榕城都扣在底下,焖得人喘不过气。区政府大院里那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被晒得蔫头耷脑,树上的知了却像是被打了鸡血,没完没了地嘶吼着“热死了——热死了——”,那声音尖利得能钻进人骨头缝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叫陈辉,二十八岁。办公室里那台“华生”牌吊扇已经是我爷爷辈儿的古董了,三片扇叶慢悠悠地转着,像个濒死的老头在喘气,搅下来的风都是一股热浪。

我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后背那件洗得发白的“良友”牌白衬衫,早被汗水溻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脊梁上,像一块湿抹布。我正在整理一份关于城市卫生死角整治的会议纪要,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眼花缭乱。

六年了。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间办公室,我像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驴,拉着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是我们卧牛村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是爹妈逢人便夸的骄傲。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只“金凤凰”的羽毛,早就被机关里琐碎的日常和熬不完的夜,磨得黯淡无光。我没背景,没人脉,口袋里除了几张皱巴巴的饭票,比脸还干净。想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扎下根,把还在乡下土里刨食的爹妈接来享福,我唯一的本钱,就是年轻,以及豁得出去的一股牛劲。

办公室里最没人愿干的活儿,都是我的。给领导写讲话稿,经常一写就到凌晨三四点,窗外清洁工扫地的声音,就是我的催眠曲;单位组织什么活动,搬桌子扛椅子,第一个冲上去的肯定是我;谁家里有红白喜事,需要个跑腿帮忙的,只要开口,我随叫随到。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块万能膏药,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贴,不敢有半句怨言,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像一只潜伏在深水里的鱼,拼命地吐着泡泡,只为了有一天能被水面上的人看见。

“小陈!小陈!”

一声洪亮的嗓门打破了办公室午后的沉闷。我抬起头,只见办公室主任老王,迈着他那标志性的外八字步,满面红光地从外面旋风似地刮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张印着红头的文件,那架势,不像是在拿文件,倒像是在捧着一块滚烫的金元宝。

整个办公室,十几双眼睛“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老王和他手里的那张纸上。

“好事!天大的好事!”老王中气十足,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把那张纸“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我那盛着浓茶的搪瓷茶杯都跳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圈,像个发布重大战报的将军,声音提了八度:“经区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拟提拔办公室科员陈辉同志,担任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文件下午就正式下发!”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一颗炸雷在耳边响起。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瞬间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迹。

我呆坐在椅子上,嘴巴微微张着,一动不动。副主任?副科级?我,陈辉?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短暂的死寂之后,办公室像一锅被瞬间点燃的沸油,彻底炸了。

离我最近的张哥,一个在办公室混了十几年还没挪窝的老油条,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拍得我一个趔趄:“哎呀!我的陈主任!恭喜恭喜!我就说嘛,你这头老黄牛,任劳任怨,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总算是熬出头了!以后可得罩着哥哥我啊!”

“就是就是!陈主任,这可是大喜事,必须请客!”财务科的小丽扭着腰肢凑了过来,声音甜得发腻。

“请客那还用说?必须去‘迎春楼’!区里最好的馆子,今天非得狠狠宰陈主任一顿不可!”

“陈主任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一时间,恭维声、道贺声、起哄声,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一张张笑脸在我眼前晃动,有的真诚,有的客套,还有的,在笑容的褶子里,藏着一丝不易察る的嫉妒和酸楚。我顾不上去分辨这些笑容背后的真假,只是被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包裹着,一个劲儿地站起来,对着围过来的人群点头哈腰,嘴里机械地重复着:“谢谢,谢谢大家,一定一定!晚上我做东,‘迎春楼’,大家不醉不归!”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响,盖过了窗外的蝉鸣。六年啊,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副科长,虽然在那些大领导眼里,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可对我来说,不啻于一步登天。它意味着我不再是那个谁都可以呼来喝去的“小陈”,而是有了名号的“陈主任”;它意味着我的工资条上会多出一笔可观的职务津贴,能让爹妈在村里挺直腰杆;它更意味着,我这六年的埋头苦干,我所有的汗水和委屈,都得到了认可和回报。

我当即在心里盘算起来,晚上的庆功宴,‘迎春楼’最贵的“全家福”火锅必须点上,茅台可能买不起,但五粮液怎么也得来两瓶。烟要上“红塔山”。这一顿下来,少说也得花掉我小半年的工资。可我一点也不心疼。这笔钱,必须花,而且要花得敞亮,花得风光。这是我陈辉长这么大,最高光的时刻,必须办得体体面面。

就在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脑子里已经开始给‘迎春楼’的老板排菜单的时候,老王把我拉到了走廊尽头那棵半死不活的万年青旁边。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他熟练地摸出一根“大前门”,递给我一根,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小陈,先别高兴得太早。”他压低了声音,吐出的烟雾都带着一股子愁绪。

我的心,像被他手里的烟头烫了一下,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僵住了:“王主任,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可能有点变数。”老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机密,“今天上午,区里刚开完会,宣布了一项重要人事任命。省里,空降了一位新的区委书记,今天下午就正式到任。很年轻,非常年轻,是个女同志,叫林婉清。”

“新书记?”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像是被绑上了一块铅砣,直坠深渊。官场上的人都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领导上任,往往意味着旧有格局的洗牌。

老王看我脸色煞白,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胳膊:“你知道,按照规矩,所有科级以上干部的提拔任命,最终都得由区委书记签字画押。咱们这份拟提拔名单,是前任书记走之前定的,现在新书记来了,她认不认,谁也说不准。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烧在谁身上,谁就是那个倒霉蛋。”

我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才还火热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我就是那个没根基、没背景,最适合用来开刀祭旗的“倒霉蛋”。

老王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你的档案干净得像张白纸,工作能力,那是有目共睹的,整个大院里谁不夸你一句‘老黄牛’?我跟组织部那边的老李都通过气了,他们对你的评价也很高。只要新书记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应该问题不大。”他掐灭了烟头,像是下了个决心:“这样,下午三点,你收拾得利索点,去新书记办公室,主动做个‘思想汇报’。说白了,就是去新领导面前认个门,混个脸熟,留个好印象。记住我的话,机灵点,多听少说,尤其是别说错话。”

我木然地点着头,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一下午,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坐针毡。那份刚刚还让我欣喜若狂的会议纪要,此刻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只盘旋着三个字:林婉清。

一个女人,还那么年轻,就能当上一区的“一把手”,她的背景该有多深厚?她会是什么样的人?是雷厉风行,还是笑里藏刀?她会不会觉得我这种靠苦干熬上来的人太没“灵性”?会不会觉得我这个没背景的软柿子,正好用来立威?

我揣着一百个问号和一万个忐忑,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熬到了下午两点五十分。我跑到洗手间,用冷水反复冲了把脸,对着镜子,把那件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的白衬衫领子一遍遍地抚平,又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写满了紧张和不安。

三点整,我准时站在了三楼区委书记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前。这扇门,我以前每次路过,都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一眼,感觉它后面藏着整个区的权力核心。今天,我却要亲手推开它,去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抬起手,指关节悬在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我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胸腔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才终于下定决心,用不大不小的力道,轻轻敲了三下。

“请进。”

一个清冷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女声,从门里传了出来。那声音很好听,像山泉水,但又带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让人不敢亲近。

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新家具皮革味和淡淡墨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办公室大得有些空旷,比我们整个科室加起来还大。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摆在正中央,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阳光从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倾泻而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一个穿着干练白衬衫、深色西裤的女人,正坐在那张能当床睡的巨大办公桌后面。

她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强烈的阳光正好从她背后照过来,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圈柔和的光晕里,像一幅逆光的剪影,看不真切。

只觉得那张脸的轮廓,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那个遥远的梦里见过。可任凭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她就是林婉清。

我拘谨地走到办公桌前,低着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林书记,您好,我是办公室的陈辉。王主任让我来向您做个思想汇报。”

当我走近了,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很白,很干净,五官精致得像画出来的一样,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很清晰。那双眼睛,尤其让人印象深刻,是标准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可她的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下子把我从那种莫名的恍惚感里冻醒了。那股熟悉的错觉,也被这冰冷的眼神击得粉碎。

她没有让我坐,甚至没有正眼看我,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指了指桌角的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声音平淡地问:“这是你的档案?”

“是,是的。”我赶紧回答,声音都有些发紧。

她“嗯”了一声,便拿起了那份决定我命运的档案,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她翻得很慢,很仔细,指尖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她偶尔会在某一页上停顿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我的名字或者某个时间点上轻轻划过。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纸张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和墙上那台红木挂钟秒针走动的“嘀嗒”声。那每一声,都像一记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我准备了一肚子表忠心、谈工作的腹稿,此刻像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我只能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感觉自己像个被审视的物件,浑身不自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感觉自己像在油锅里煎熬,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她合上了档案。

“啪”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得我心里猛地一哆嗦。

她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冰冷,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看穿我心底所有的紧张和渴望。她看着我,嘴角忽然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嘲弄和玩味。

“陈辉同志,”她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档案我看完了,根正苗红,履历清白,工作也算努力。想当这个副科长?可以。”

听到“可以”这两个字,我紧绷到极点的心弦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紧张和不安。我差点就要脱口说出“谢谢林书记栽培”之类的奉承话。

可她根本没给我这个机会。她的话锋陡然一转,那抹冰冷的笑意在她嘴角扩大,眼神里的玩味更浓了。

“不过,我们党的干部,光会埋头写材料可不行,还要经得起基层的艰苦磨练。这样吧,南郊有个区属的养猪场,最近正缺人手。我看你就很合适,你去哪儿锻炼锻炼,先从看大门做起。”

我的大脑,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消失了。我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木雕,傻傻地愣在那里。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紧张,出现了幻听。养猪场?看大门?这怎么可能?

我张了张嘴,舌头僵硬得像是打了结,好半天才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林……林书记,您……您是说……养、养猪场?”

她好整以暇地靠在宽大的黑色皮椅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此刻呆若木鸡的表情,就像在欣赏一出她亲手导演的滑稽戏。她清晰地点了点头,不带一丝感情地重复道:“对,养猪场。我觉得那个岗位,很适合现在的你。什么时候思想上真正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谈你的工作问题。”

说完,她便低下头,拿起一份文件,好像我这个大活人已经从这间办公室里彻底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我只觉得从三楼到一楼的楼梯,从来没有这么长,这么冷。我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软弱无力。当我像个游魂一样飘回办公室时,那些原本还假装在忙碌的同事,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里,有惊愕,有同情,但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鄙夷、幸灾乐祸。我能清晰地看到张哥嘴角那一闪而逝的窃笑,和小丽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从今天上午那个万众瞩目的“陈主任”,一个小时之内,就变成了一个连看大门都不配,要去养猪场看大门的笑话

我从云端,一步就跌进了万丈深渊。

02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感觉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背上。办公室里一片诡异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那台老旧的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呻吟。刚才还围着我“陈主任”长“陈主任”短的同事们,此刻都像得了集体失语症,一个个低着头,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手里的文件和报纸。可我能感觉到,一道道灼热的、带着刺的目光,正从那些文件和报纸的缝隙里,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后背上。

“迎春楼”的庆功宴,自然是不必再提了。它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悬在我头顶。我没脸说,大家也心照不宣地不再问。那种无声的默契,比任何直接的嘲讽都更伤人。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办公室里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走了。最后走的老王,路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摇着头离开了。那声叹息,充满了同情和无奈,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强撑着的自尊。

我一个人推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走出区政府那气派的大门。门口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也咧着嘴,无声地嘲笑着我的狼狈。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我不敢回去。我无法想象,该如何面对爹妈那充满期盼的眼神,该如何告诉他们,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学生儿子,马上就要去养猪场看大门了。

我骑着车,像个孤魂野鬼,在榕城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晃荡。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路灯缩得很短。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下午在林婉清办公室里的那一幕。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在我心里反复切割。

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我们明明素未谋面,无冤无仇。就因为我没背景没后台,是最好捏的那个软柿子,所以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我当成她立威的工具,把我的人生当成一个笑话来踩踏?我的心里充满了屈辱、愤怒和不甘。六年的辛酸,六年的忍耐,六年的通宵达旦,难道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骑到江边的大桥上,停了下来。江水在夜色里静静地流淌,映着对岸的点点灯火。我趴在冰凉的栏杆上,看着江面,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我想过辞职,一走了之,回老家去。可我又不甘心。我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不就正好遂了她的意?我走了,村里人会怎么在背后戳我爹妈的脊梁骨?

“看,那就是陈家的大学生,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被赶回来了!”不,我不能走。我不能让我爹妈一辈子的脸,因为我而丢尽。

我狠狠地一拳砸在栏杆上,手背顿时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这疼痛,反而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林婉-清,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让我去养猪场,好,那我就去!我倒要看看,那猪场里是龙潭还是虎穴!

第二天上午,一张盖着区政府办公室鲜红印章的调令,由人事科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干事,送到了我的办公桌上。他把文件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整个过程一句话没说,眼神里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张轻飘飘的纸,在我眼里,却比任何判决书都更沉重。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兹调任办公室科员陈辉同志,前往南郊区属农牧场担任门卫,即日赴任。落款日期,就是昨天。她的效率真高。

办公室里,连最后一丝假装的客气都消失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角落里传来压抑不住的嗤笑声。我的东西不多,几本业务相关的书籍,一个喝了六年茶、杯口都磕出了豁口的搪瓷茶杯,还有相框里一张我跟爹妈在老家院子里的合影。我把它们一件件塞进一个军绿色的帆布袋里,就像一个被扫地出门的流浪汉。

从窗明几净、铺着水磨石地面的区政府大楼,到臭气熏天、泥泞不堪的南郊养猪场,要先坐两路公交车到郊区客运站,再换乘一趟开往各个乡镇的中巴车。

车上挤满了提着大包小包的农民,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家禽的味道。车子越开越偏,路边的楼房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平房又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农田。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牲口粪便和腐烂草料的特殊气味。那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味道,可今天,它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感到一阵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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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车在一个岔路口把我扔下,司机指着一条泥土路说:“往里走两里地,看见大烟囱就是了。”

我提着帆布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路两边是荒草和野沟。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一个破败的院子终于出现在眼前。门口一间摇摇欲坠的传达室,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旁边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半开着,像一张无精打采的嘴。门楣上,“榕城区国营农牧场”几个红漆大字,也已斑驳不堪。这里就是我的新单位。

一个五十多岁、满脸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的男人,正蹲在传达室门口的台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根用报纸卷的旱烟。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劳动布褂子,牙齿被烟熏得焦黄,正斜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他就是场长老李。

“你就是区里派来的那个大学生?”他站起身,在我身上下扫了一遍,那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好奇,仿佛在看一个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稀有物种。“叫陈辉是吧?嘿,这年头,大学生都抢着来咱们这儿看大门了?稀罕。”

我没理会他话里的讥讽,只是点了点头:“李场长,我来报到。”

“别叫我场长,叫我老李就行。”他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来,我带你转转,熟悉熟悉你的新岗位。”

他所谓的“转转”,就是带我看了看那间比我家猪圈还破的传达室。一张由两把椅子和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上面铺着一领发黑的草席。一张缺了条腿用几块砖头垫着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电话机。墙角,一只硕大的老鼠肆无忌惮地从我脚边窜过。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和未来的办公环境。

然后,他指着远处一排排低矮的猪舍,那股混合着猪粪、尿液和馊猪食的冲天臭气,像一堵看不见的墙,狠狠地撞在我脸上,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

老李似乎对我的反应非常满意,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る的笑意。他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张报纸,熟练地卷起一根烟,点上,然后用下巴指了指猪圈最里头,一个用红砖单独隔开、看起来比其他猪圈要干净一些的圈舍,懒洋洋地对我说:“喏,那边,看到没?那是你以后的重点工作区域。”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个单独的圈舍里,一头猪正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哼哼。那头猪长得确实与众不同,体型异常肥硕,肚皮滚圆,浑身的皮毛在阳光下油光锃亮,看起来比旁边圈里的那些普通肉猪大了不止一圈。

老李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和不解,对我这个即将上任的“门卫”传达起了“最高指示”:“看见没,那就是咱们场的宝贝疙瘩,‘猪王’。前两天,那个新来的林书记,一个人开着辆小轿车,悄没声地就摸过来了。嘿,你说怪不怪?她来了,哪儿也没看,账本也没翻,就在那猪圈跟前站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指着那头猪,跟我们说,这头猪,是优良品种,要特殊照顾,要重点保护,还专门下命令,要派个靠谱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给我盯紧了。喏,这天大的好活儿,现在是你的了。”

我的心里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一个日理万机、新官上任的区委书记,她工作的第一站,不是去区里最重要的工厂企业,不是去走访民情,而是独自一人,跑到这个臭气熏天的偏僻猪场,就为了指定一头猪要“特殊照顾”?这太不合常理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件事,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尖锐的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我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林婉清把我发配到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羞辱我这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惊天秘密。而揭开这个秘密的钥匙,很可能……就在那头所谓的“猪王”身上。

03

日子就这么在猪粪的恶臭和猪的嚎叫声中,一天天滑了过去。每天天不亮,我就被此起彼伏的猪叫声从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吵醒,推开传达室的门,一股浓烈到几乎能让人窒息的氨气味就扑面而来。我的工作,除了登记每天进出场的几辆破旧卡车,剩下的时间,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猪圈不远处,像个傻子一样,盯着那头“猪王”发呆。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我感觉自己活在地狱里。从一个体面的、坐在窗明几净办公室里的机关干部,沦为一个浑身馊味、人人见了都绕着走的“猪倌”,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大落差,让我好几次都想卷起铺盖滚蛋。尤其是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听着外面风吹过荒草的“呜呜”声和猪圈里偶尔传来的嚎叫,再想想区政府大楼里明亮的灯光和同事们的谈笑风生,那种蚀骨的孤独和屈辱,就像无数只蚂蚁,在我心上啃噬,疼得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学会了抽烟,还是那种最呛人的旱烟。不为别的,只为了让那股辛辣的味道,盖过身上和鼻腔里无时无刻不萦绕着的猪粪味。我甚至开始和老李一样,蹲在地上吃饭,因为传达室里的那张桌子,总有老鼠在上面开运动会。

但每当我想彻底放弃,想写一封辞职信甩在他们脸上的时候,我就会拿出帆布袋里那张和爹妈的合影。照片上,他们俩站在老家的土墙前,笑得满脸褶子,眼神里是对我满满的骄傲和期盼。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我不能承认自己是个被淘汰的失败者。

我咬着牙,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陈辉,你得挺住。你不是来受罚的,你是来寻找答案的。林婉清把你放在这儿,一定有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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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和自暴自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个真正的侦探一样,去观察和思考。既然林婉清让我来看着这头猪,那我就把它看个底朝天,看它到底有什么名堂。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流放的囚犯,而是当成一个潜伏在敌营的观察员。

我把我过去六年当秘书时练就的那股察言观色、滴水不漏的细心劲儿,全都用在了这个猪场里。我不再抵触这里的环境,开始主动融入。我买了两条“大前门”,看见场里的工人就递上一根,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谁家的拖拉机坏了,我懂点机械,就过去帮着瞅瞅;谁家的孩子要考大学,我还能给辅导辅导功课。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一长,大家看我这个“京里来的大学生”,不像个眼高于顶的娇气少爷,倒像个能吃苦的农村娃,也渐渐放下了戒心,愿意跟我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从他们零零碎碎的抱怨里,我慢慢拼凑出了这个养猪场的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这个厂子,名义上是区里年年亏损、全靠财政补贴吊着一口气的“老大难”企业。可场里的二把手,那个被人称作“王胖子”的副场长王宝才,却是油光满面,天天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进进出出,比区长还气派。而场里一线工人们的工资,却常常被以“效益不好”、“猪瘟损失”等各种名-目克扣,有时候一个月都发不下来。

“小陈啊,”一次,我跟场长老李在传达室里就着一盘花生米喝二锅头,他喝多了,舌头也大了,拍着我的肩膀,眼神迷离地说,“你是个文化人,脑子好使。但哥哥我得劝你一句,有些事,别瞎琢磨,也别瞎打听。安安分分看你的大门,熬够了时间,兴许……兴许那个林书记就把你给忘了,你就还能回去。这地方,水深着呢,淹死过人。”

老李的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心中所有的疑云。他话里有话,他知道内幕,但他不敢说。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这个看似被世界遗忘的破败角落,很可能是一个藏污纳垢、吞噬国家财产的巨大“黑洞”。林婉清把我这颗看似无用的“钉子”钉在这里,绝对不是巧合!她是在给我机会,一个戴罪立功,不,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的心态彻底变了。我从被动的忍耐,转为了主动的出击。我开始利用我“门卫”这个独特的、不被人注意的岗位,悄悄地进行我的系统性调查。

传达室是猪场物资和人员进出的唯一通道,每天拉饲料的卡车、拉猪仔的面包车、拉成猪去屠宰场的解放大卡,都必须在我这里登记。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简单地记个车牌号,而是把每一辆车的进出时间、司机签字的笔迹、车上装载货物的粗略估算,都工工整整地记在一个从办公室带来的硬壳笔记本上。

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整个猪场陷入一片死寂,我就在传达室那盏十五瓦、昏黄得像鬼火一样的灯泡下,把我白天观察到的、听到的,全都进行整理和分析。我发现,每周三和周五,总有一辆车牌号为“榕A·886”的蓝色卡车,在凌晨四点左右进场,天不亮就走,而且从来不登记。我还发现,账面上每个月都要消耗掉几十大吨的优质豆粕饲料,可实际上,运进来的饲料,大部分都是掺杂着大量麩皮和碎末的劣质品。

而最大的疑点,就出在那头万众瞩目的“猪王”身上。

按照我从财务室一个和我关系不错的小姑娘那里偷偷抄录的账本记录,这头“猪王”享受的是部长级待遇。它每天的饲料,都是单独配制的“特级精饲料”,据说里面还添加了从国外进口的鱼粉和各种微量元素,一个月的饲料开销,比养活十头普通肉猪的总和还多。

可我天天在这里,我亲眼看着负责喂养它的饲养员老张,每天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小破车过去。车上装的,明明就是和喂给其他猪圈里的大路货一模一样的、由玉米麩皮、烂菜叶子和食堂剩饭熬成的大锅猪食。

我不能直接去问老张,那样会打草惊蛇。我决定用点迂回的法子。我打听到老张的儿子快要考高中了,成绩不上不下,正发愁呢。我利用一个周末,骑了二十多里地的车,摸到老张家,以“顺路拜访”的名义,送去了一套我托城里同学买的最新版的中考复习资料。

老张两口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大学生就是“文曲星”下凡。当晚,老张非要留我吃饭,把他藏在床底下的宝贝“老白干”都拿了出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张哥,说起来我真挺好奇的,咱们场那头‘猪王’,天天吃那么好的金饲料,到底长啥样啊?是不是跟咱们吃的大米饭不一样?”

老张正喝得面红耳赤,听到这话,脸色猛地一变,酒意都醒了三分。他警惕地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金饲料个屁!小陈,哥哥我拿你当自己人,才跟你说句实话。那都是王胖子那帮天杀的捣的鬼!账本上写得天花乱坠,又是鱼粉又是维生素的,那些钱,全都进了他们自己个儿的腰包了!”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有些发抖:“那猪吃的,跟别的猪有啥区别?也就是顿顿能吃饱罢了!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干一年,还不如他妈的一头猪在账本上吃得多!你说说,这是什么世道!”

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起来。我终于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一个以“猪王”为幌子,疯狂套取国家经费的贪腐黑洞,就在我眼前,慢慢地露出了它狰狞而又丑陋的真面目。

04

有了饲养员老张那番酒后吐的真言,我的调查方向变得前所未有的明确。那头被奉为神明的“猪王”,根本就不是什么优良品种,它只是一个被精心挑选出来、长得比较肥硕的道具,一个被王胖子那伙人用来掩人耳目、疯狂套取国家经费的完美幌子。

通过后续更加细致的观察和旁敲侧击,我逐渐摸清了王胖子一伙人的操作手法。他们分工明确,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黑色产业链。王胖子,也就是副场长王宝才,是这个链条的核心。他仗着自己是前任某个区领导的远房外甥这层关系,在养猪场里作威作福,俨然就是一个土皇帝。他负责全面操盘和打通上层关节。他的手下,有负责做假账的财务,有负责在外面联系买家、倒卖物资的“业务员”,甚至还有几个专门负责“摆平”事端的地痞流氓。

他们的手段非常狡猾。区里每年都会拨下一大笔专款,用于购买优质的“长白”种猪和高蛋白的进口饲料。王胖子他们,就把这些高价物资,以次充好,甚至直接倒卖出去,换成价格低廉的本地劣质猪仔和掺了大量杂质的饲料来充数。一来一回,巨大的差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流进了他们的私人腰包。而那个养猪场年年亏损的账目,就是他们最好的保护色。谁会去怀疑一个连年亏本、半死不活的单位里,藏着这么一个巨大的蛀虫窝呢?

我的那个硬壳笔记本,已经记满了大半。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可疑车辆的车牌号、进出时间、账目上的漏洞和工人们的证词。我甚至画出了一张简易的人物关系图,王胖子在中心,四周牵出了数条指向不同方向的线。

我心里清楚,我手里攥着的,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贪污案线索,而是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一旦引爆,不知道会牵扯出多少人,掀起多大的风浪。我有那么几天,晚上睡觉都做噩梦,梦到自己被人追杀。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胆英雄,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的核心。我也越来越确信,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林婉清的预料之中。我离揭开她葫芦里卖的药,也越来越近了。

就在我搜集到了足够多的核心证据,正犹豫着该如何绕过猪场这帮人的耳目,把这个笔记本安全地递上去的时候,林婉清,毫无征兆地,又来了。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辆黑色的奥迪A6轿车,悄无声息地,像一条黑色的鱼,滑到了养猪场的大门口。没有警车开道,没有秘书陪同,车门打开,林婉清一个人从后座上走了下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装,脚上一双半高跟的黑色皮鞋。这身装扮,与这个泥泞不堪、臭气熏天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戴着一副精致的面具,但那双丹凤眼里的眼神,却比上一次更加锐利,像两把刚刚开刃的手术刀。

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从办公室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脸上堆满谄媚笑容的王胖子。她甚至都没有看王胖子一眼,任由他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地介绍着猪场“日新月异”的变化。

她径直穿过泥泞的场地,高跟鞋踩在混着猪粪的烂泥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可她毫不在意。她一直走到了猪圈的最里面,停在了那个属于“猪王”的独立圈舍前。

工人们看到区委书记突然驾到,一个个都吓得不敢作声,远远地站着。王胖子跟在她身后,点头哈腰,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林书记,您看,这头猪王,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长势喜人,体重又增加了二十斤……”

林婉清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圈里那头正埋头在食槽里大吃特吃的“猪王”身上。她就那么站着,看了足足有两三分钟。那头猪仿佛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停下了吃食,抬起头,用它那双小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

猪场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猪舍铁皮屋顶的声音,和猪的哼哼声。

然后,林婉清缓缓地转过身。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像一把已经校准好目标的狙击枪,精准地,直直地射向了站在不远处传达室门口的我。

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在所有人惊疑不定、充满猜测的注视下,我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陈辉,”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猪场里,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清晰无比,“你来这里,有三个月了吧。这头猪,你天天看着,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她的问题,像一句精心设计的暗语。王胖子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那张肥胖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警告和杀意。

我知道,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道考题。是选择明哲保身,继续装傻充愣,还是选择孤注一掷,将我所有的发现和盘托出。前者,我可能会平安无事地熬到某一天被调走,但我的仕途,我的人生,可能就永远停留在了这个看大门的岗位上。后者,我将彻底得罪王胖子这伙人,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这也是我唯一能翻盘的机会。

我的脑子里只犹豫了一秒钟。我想起了我爹妈的脸,想起了我这三个月所受的屈辱,想起了林婉清那双冰冷又复杂的眼睛。

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闪躲。我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猪粪味的空气,用一种同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林书记,猪不懂事,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它自己不会说话,只会哼哼。但是,账本会说话,人心也会说话。”

说完,在王胖子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注视下,我从我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用一层油布小心翼翼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硬壳笔记本。我走上前,双手捧着,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接过了笔记本。那个本子因为一直贴身放着,沾着我的体温,甚至还有些潮。她没有当场翻看,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次,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冷笑和嘲弄,也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审视。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一片深邃的湖,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我从中读到了一丝赞许,一丝如释重负,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隐藏在最深处的担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捏紧了手里的笔记本,转身就走向那辆黑色的奥迪车。王胖子还想追上去说些什么,却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黑色的奥迪车,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开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土路的尽头。只留下一片压抑到极点的死寂,和一个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王胖-子。

我知道,战争,正式开始了。

05

林婉清带着我的笔记本离开后,养猪场那根原本就紧绷的弦,被拉到了即将断裂的极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王胖子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最初的轻蔑,也不是后来的警告,而是充满了怨毒和不加掩饰的杀气。他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盘踞在暗处,随时准备扑上来,给我致命一击。他知道,我把他,以及他背后那张网,都送上了绝路。

他开始变着法地找我的麻烦。他指使手下的人,说我登记的车辆信息有误,导致一批饲料延误,要扣我半个月的工资。他又说我晚上值班期间擅离岗位,导致猪圈里丢了两头猪仔,要我赔偿。这些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赃陷害的伎俩,我一概不理。我只是更加小心,白天几乎不出传达室,晚上睡觉时,就用一根粗木棍死死地顶住门。

但威胁还是在升级。一天早上,我发现我那辆破自行车的两个轮胎,都被人用刀子划开了长长的口子。又过了两天,我打水洗脸时,在水桶里发现了一只被淹死的、身体都泡得发胀的死老鼠。

最直接的一次,王胖子在食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把我手里的饭盆撞翻在地。他没有道歉,反而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阴冷地说:“小子,别以为有林书记给你撑腰,你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在这南郊,天高皇帝远,有时候,阎王爷比县太爷还好使。你要是再敢乱伸舌头,我保证,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没有被他吓住。我心里清楚,他越是这样气急败坏,就越证明我的那个笔记本,像一把尖刀,已经插中了他的要害。他现在就是一条被逼到墙角的疯狗,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人。我预感到,他一定会铤而走险,销毁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然后跑路。

果然,一个星期后,机会来了,或者说,决战的时刻来了。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黑沉沉的夜空,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像无数把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大地。传达室那薄薄的铁皮屋顶,被砸得“噼里啪啦”震天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掀飞。这样的鬼天气,最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午夜时分,就在我被吵得心烦意乱,以为自己快要神经衰弱的时候,两道刺眼的卡车大灯光柱,像利剑一样刺破了浓重的雨幕。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在泥地里打着滑,咆哮着冲进了猪场中央。

王胖子披着一件黄色的雨衣,带着他手下最核心的几个心腹,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和长长的电棍,径直冲向了猪场里那几个关着最优质种猪的圈舍。那是他们做假账的账面上,最值钱的一批“固定资产”。

我心里一沉,他们这是要动手了!他们要把这些最重要的物证,连夜运走,毁尸灭迹!一旦这些猪被拉走,卖掉或者宰掉,死无对证,那王胖子就有了狡辩的余地,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辱负重,都将功亏一篑。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我的大脑在这一瞬间飞速运转。报警?绝对来不及。这鬼天气,等几十里外的镇派出所的警察开着他们那辆破吉普车赶到,黄花菜都凉了。我必须靠自己,把他们拖住!

我悄悄地从传达室那扇几乎要散架的后门溜了出去,整个人瞬间被暴雨浇了个透心凉。我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猪场角落里那个堆放废旧建材的杂物堆。那里有几块当初修猪圈剩下的大水泥块,每一块都有上百斤重。

我爆发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用肩膀顶,用手推,把那些沉重的石头,一块接着一块,死死地堵在了猪场唯一的出口——那扇大铁门后面。

猪圈那边,王胖子他们已经把十几头受惊的种猪,用电棍凶狠地赶上了卡车。司机发动了汽车,准备溜之大吉,却发现卡车开到门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动弹不得。

“妈的!怎么回事!谁干的!”王胖子在雨中暴跳如雷。他立刻反应了过来,那双被雨水模糊的小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凶光,直射向不远处那间孤零零的传-达室,“是那个姓陈的小子!他妈的,给脸不要脸!给我把他揪出来!往死里打!”

几个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汉子,立刻凶神恶煞地朝我这边冲了过来。

我退回传达室,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那扇破木门抵住。但他们人多势众,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扇烂木门连同门框,一起被他们踹飞了进来。

“小子,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是自己找死!”王胖子最后一个走进来,他一把扯掉头上的雨衣,露出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肥脸,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重重地掼在地上。

我被逼到了绝境,一股从未有过的血气猛地冲上了头顶。我顺手抄起门边立着的那根我用来挑水的、被磨得光滑的硬木扁担,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最前面那个人的脑袋就抡了过去!

那人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干过各种农活,身上有股子与生俱来的蛮力。但他们毕竟人多,而且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我抡倒了一个,立刻就有两个人从旁边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个人一脚踹在我的膝盖上,我腿一软,整个人就跪倒在地。

雨点般的拳头和脚,冰冷而又密集地落在了我的头上、背上、肚子上。我被打得头晕眼花,根本无法呼吸,嘴里很快就充满了又咸又腥的血腥味。我被他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外面的泥地里,泥水混着雨水,灌进我的鼻子和嘴里。我感觉自己的骨头,一根根地,好像都在断裂。

王胖子一脚踩在我的手上,用他那几百斤的体重狠狠地碾着,脚下的皮鞋在我手背上转动,发出“咯吱咯吱”的骨头摩擦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大局已定的狞笑:“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斗?今天,我就让你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刚才被他们踹烂的门框上掉下来的板砖,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对准了我的脑袋。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水将我吞没。爹,妈,儿子不孝,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无比刺眼的、几乎能亮瞎人眼的汽车远光灯,像两把来自天堂的利剑,猛地撕裂了这片漆黑的雨幕!

紧接着,是发动机疯狂的咆哮和轮胎在泥地里高速摩擦发出的刺耳尖叫!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像一头发了疯的黑色猎豹,完全不顾泥泞湿滑的路面,以一种自杀般的速度,高速冲了过来,一个堪称惊险的甩尾漂移,卷起漫天泥水,稳稳地横在了卡车和我们之间。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堪比电影情节的变故惊呆了,包括举着板砖的王胖子。

车还没停稳,驾驶座的车门就“砰”地一声被猛力推开了。一个身影不顾一切地从车里冲了出来,甚至因为冲得太猛,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泥地里。

是林婉清!

她没有打伞,任由那瓢泼般的大雨,在几秒钟之内,就将她浑身浇得湿透。平时她那梳理得一丝不苟、充满威严的头发,此刻凌乱地贴在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那张总是像覆着一层寒冰、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惊恐和焦急!

她冲着倒在泥水里、生死不知的我,用一种完全撕裂的、我从未听过,也无法想象会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凄厉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陈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