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在那个干啥都得看成分、说话都得小心的年代,老丁就是个怪人。

他明明是个农村兵,心里头却总做着文化人的梦。

瞧不上身边的“大葱味儿”,一门心思想过上喝咖啡、聊闲篇儿的“洋气”日子。

所以啊,他这辈子就没顺当过。原配老婆王秀娥,他嫌人家土,没法聊天;

好不容易等到人家没了,碰上个称心如意的文化人吴医助,又因为组织一句话,他自个儿先怂了,怕影响前途。

最后,他彻底认命,跟能干却没文化的江德华“凑合”着过了一辈子。

他得到了一个安稳的家,却把自己的心给锁死了,谁也进不去。

所以,他最后那么不体面地死在马桶上,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那是一辈子的“心里不痛快”,活活憋成了身体上的“不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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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海岛的夏夜,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锅,把白日里积攒的暑气和咸湿的海风,一股脑儿地全闷在了炮校的家属院里。晚饭后的这点辰光,是院里一天中最有“人味儿”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灯光,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明明灭灭,伴随着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夫妻间的拌嘴声和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交织成一首粗粝又鲜活的生活交响曲。

可在这片嘈杂里,总有那么两处,显得格格不入。

一处是江德福家。他家窗户里流淌出来的,是安杰用那台宝贝得不行的留声机放的西洋小夜曲。那琴声悠扬婉转,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拂过这燥热的空气,带来一丝不属于这里的清凉和优雅。

紧挨着的另一处,便是丁继全——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老丁家。同样是窗户,透出的光昏黄,传出的声音却是另一番光景。没有音乐,只有他老婆王秀娥那中气十足的嗓门,穿透力极强,正对着院里那几只不下蛋的母鸡破口大骂:“俺看你们是想下锅了!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玩意儿,白瞎了俺那些粮食!”紧接着,就是几个半大孩子抢东西的吵闹声和哭叫声。

老丁就坐在这片喧嚣的中心。他家的那张书桌,桌面上的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他端坐在一把吱呀作响的靠背椅上,背挺得笔直,像是在执行什么重要的任务。昏黄的灯光下,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带硬壳封皮的《安娜·卡列尼娜》。书是好书,他看得也投入,可那双浓密的眉毛,却因为自家屋里的吵嚷和隔壁传来的音乐,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疙瘩。

那音乐,像一根羽毛,撩拨着他心里最柔软、最渴望的地方;而王秀娥的叫骂,则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神经。两种声音的拉扯,让他心烦意乱。他“啪”地一声合上书,心里那股压抑已久的无名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上。

这两种声音,不就是他丁继全生活的两面吗?一面是他拼命想要够着、却总也够不着的诗和远方;另一面,是他深陷其中、无法摆脱的现实和苟且。

丁继全在炮校是个人物。他不是江德福那种凭着一腔热血和战场上的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大老粗”,他身上有股子“文气”。虽然也是泥腿子出身,可他爱看书,爱琢磨事儿,肚子里有点墨水。在普遍文化程度不高的军官堆里,他就像个异类。他细腻、敏感,说话总爱引经据典,有时候甚至会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清高。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的灵魂是“有文化的”,是需要被理解、被懂得的。因此,他理想中的伴侣,也该是个能坐在灯下,陪他聊聊托尔斯泰,说说普希金的女人。

可惜,命运给他安排的是王秀娥。

王秀娥,一个从他老家跟过来的、彻头彻尾的农村妇女。她不识字,嗓门奇大,脑子里装的全是“俺男人”、“俺家的娃”、“俺家那几只鸡”和“今天晚饭吃啥”。

她的世界里,没有诗,只有吃喝拉撒;没有远方,只有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她勤劳、朴实,会过日子,能把几个孩子喂得饱饱的,能把老丁的军装洗得干干净净。在旁人看来,她是顶好的媳妇,可对老丁来说,她是他精神世界里一个完全的“局外人”。

这种精神上的“错位”,在一次请客吃饭时,被赤裸裸地撕开,摆在了众人面前。

那天,江德福升了职,安杰高兴,提议在家里摆一桌,请最好的邻居老丁一家来热闹热闹。为了显示自己的“品味”,安杰特意做了西餐,主菜是她托人从城里买来的牛排。

饭桌上,气氛本是热烈的。江德福和老丁推杯换盏,聊着部队里的事。安杰则优雅地用着刀叉,小口地切着牛排,她转头笑着问老丁:“老丁,最近在看什么书呢?上次你说的那个托尔斯泰,我又翻了翻,觉得他写女性心理,真是入木三分。”

就这一句话,像按下了什么开关,老丁的眼睛“刷”地就亮了。那是他一天之中最兴奋、最舒展的时刻。他放下筷子,也拿起那笨拙的刀叉,一边比划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从安娜的悲剧讲到俄国社会的变革,从个人命运讲到时代洪流。他神采飞扬,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知音,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安杰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提出自己的见解。他们的对话,像一场精彩的网球比赛,你来我往,充满了智识上的愉悦。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王秀娥用筷子费劲地叉起一整块牛排,咬了一大口,嚼了半天,然后“噗”地一声吐在桌边的骨碟里,嫌弃地嚷嚷:“哎呀俺的娘!这是啥玩意儿?又生又硬,还有血丝儿!有啥好吃的,还不如俺烙的葱油饼卷大葱!”

老丁的讲话声戛然而止,脸上的光彩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安杰和江德福都有些尴尬。安杰赶紧打圆场:“嫂子,可能你吃不惯这个。来,尝尝这个土豆泥,这个好吃。”

王秀娥却没领会到这其中的微妙,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兴致勃勃地对大家说:“俺给你们讲个笑话吧?俺们村里的!”

说着,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就讲了一个乡下带着荤腥的段子。段子本身并不算多过分,但从她嘴里那么大声嚷嚷出来,就显得格外粗俗。几个孩子听得哈哈大笑,江德服咧着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安杰则尴尬地低下了头。

老丁的脸,已经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全身上下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他觉得,王秀娥这一番言行,不仅仅是丢了他丁继全的人,更是对他刚刚还在热烈讨论的、他所珍视的“文化”和“体面”的一种公开的、残忍的亵渎。那感觉,就像你正在欣赏一幅名画,旁边却有人对着画吐了一口浓痰。

那一顿饭,老丁再没说一句话。

饭后,他没回家,一个人闷着头往海边走。夜里的海风带着腥气,吹在脸上,却吹不散他心里的憋闷。他远远地看着江德福家的窗户,那窗户里透出的是温暖明亮的灯光。

他能想象得到,此刻,安杰和江德福也许正坐在沙发上,喝着安杰煮的咖啡,聊着刚才饭桌上的趣事,或者随便说点什么体己话。他们之间,有一种他看得见、却永远也无法拥有的默契和和谐。

他羡慕江德福,甚至嫉妒。他不是嫉妒江德福的官比他大,而是嫉妒他“命好”,阴差阳错地娶了个资本家大小姐,一个能听懂他说话、能和他有精神交流的女人。江德福那样的粗人,凭什么?

带着一身的怨气和失落,他回了家。一推开门,一股汗味、奶腥味和饭菜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王秀娥已经把孩子们都哄睡了,自己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发出了响亮而有节奏的呼噜声。那呼噜声,像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在他烦躁的心上反复碾压。

他走到那张掉漆的书桌前,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到了桌上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他拿起书,冰凉的封面贴在手心,可心里的燥热却丝毫未减。他再看看床上睡得正香的妻子,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失落感,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拿起书,走到院子里,找了个石凳坐下。月光比灯光清冷,却也明亮。他翻开书,手指抚过书页,目光落在其中一句话上。那是安娜在绝望中对自己说的一句话:“难道我能成为另一个人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嘶吼:“丁继全,你看看你过的这是什么日子?这不是生活,这是在服刑!”

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毒的刺,又冷又硬地扎进了他的心脏最深处。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个冷战。可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摁不下去了。他清醒地意识到,只要王秀娥还在一天,只要这种大葱味的生活还在一天,他的“刑期”就永无止境。他的一生,就要在这样的忍耐和煎熬中,慢慢耗尽。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海浪声,一下,又一下,像是为他这无望的人生敲响的丧钟。他没有回屋,就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当他掐灭最后一根烟头时,他抬起头,看着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与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他的人生,必须改变。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坚定过。

02

改变,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惨烈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王秀娥怀上了第五个孩子。在那个年代,这本是件平常事。可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她难产了。岛上的医疗条件有限,等到用船把她送到岸上的医院时,已经晚了。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消息传回海岛,整个家属院都震惊了。这是一个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砸蒙了。江德福和安杰第一时间冲到老丁家,帮忙安抚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忙前忙后地张罗后事。院里的女人们也都聚了过来,一边叹息着王秀娥命苦,一边帮着做饭、缝制孝衣。

老丁,作为丈夫,表现出了他应该有的一切。他守在简陋的灵堂前,眼眶通红,不吃不喝,一夜之间,鬓角就添了许多白发。他看着王秀娥的遗像,那张脸上还带着憨厚的、对生活充满力气的笑容,心里不是没有悲痛。这个女人,虽然不曾给过他精神上的慰藉,却实实在在地为他生儿育女,操持了半辈子的家。她就像一棵根深蒂固的老树,虽然不甚美观,却为他遮挡了无数风雨。如今,树倒了。

可在这巨大的、真实的悲伤之下,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甚至为之感到罪恶的情绪,像一条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悄悄地探出了头。那是一种被压抑了许久的……解脱感。

他为自己脑子里闪过的这个念头感到无地自容。王秀娥尸骨未寒,他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他拼命地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用更深的悲痛来惩罚自己。但他骗不了自己。当他看着那四个茫然无措的儿子,当他想到未来漫长的、需要他一个人支撑的日子时,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声音在告诉他:你的“刑期”,提前结束了。

这种罪恶与解脱的交织,让他在王秀娥的葬礼上显得格外沉默和憔悴。旁人都以为他是悲伤过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复杂难言的成分。

日子在混乱和忙碌中一天天过去。丧妻的剧痛,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露出了坚硬的、必须面对的现实。老丁的生活,在最初的手忙脚乱之后,开始发生一种根本性的转变。

他不再是那个一回家就皱眉、满心怨气的男人了。他把对王秀娥的愧疚和那一点点解脱感,都深深地埋进了心里,然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积极姿态,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或者说,为自己“理想中的后半生”,进行精心的谋划。

热心肠的邻居和同事们开始给他张罗着介绍对象。在他们看来,一个大男人拉扯着四个半大的孩子,太难了,必须赶紧找个女人来搭把手过日子。介绍的对象,大多是和王秀娥类似的,能干、朴实、屁股大好生养的农村妇女或离异带娃的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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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丁这一次,态度异常坚决。他明确地、甚至带着几分执拗地告诉所有前来做媒的人:“谢谢大家的好意。但我这次找对象,有要求。对方不一定要多漂亮,家里条件怎么样也无所谓,但必须得有文化,最起码是高中毕业,能识文断字。我要找的是一个能谈得来、有共同语言的伴侣。”

这个标准,在那个年代、在那个环境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有些不切实际和可笑。一个拖着四个“拖油瓶”的鳏夫,还想找个有文化的“黄花大闺女”?不少人在背后议论,说老丁是读书读傻了,不清醒。

但老丁不在乎。他像是憋着一股劲,一股要向自己前半生“错位”的命运宣战的劲。他坚信,这一次,他要亲手把自己的人生,掰回到他认为正确的轨道上来。

就在这时,卫生所新来的吴医助,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灰暗的生活。

吴医助,名叫吴医芳,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刚从卫校毕业分配过来。她跟岛上其他的女人都不一样。她皮肤白净,戴着一副细边眼镜,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来苏水和书卷气混合的味道。她不施粉黛,却眉眼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泉水,透着纯真和善良。她就是老丁在梦里勾勒了无数遍的、理想妻子的完美化身。

老丁感觉自己沉寂了多年的心,又一次活了过来。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沉郁寡言的丁参谋,而是变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追求者。

他开始“制造”各种偶遇。他会算好时间,在吴医助下班的路上,假装散步,然后“恰巧”碰到她,跟她聊几句天气,再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普希金的诗歌上。看着吴医助眼中闪烁的惊喜光芒,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会借着儿子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频繁地往卫生所跑。在吴医助给孩子量体温、开药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用一种饱含欣赏和爱慕的眼神看着她。有一次,他借着还上次看病欠的人情的由头,将一本自己珍藏多年的精装版《简·爱》送给了她,说:“我看你好像也喜欢看书,这本书写得很好,送给你。”

吴医助又惊又喜,红着脸收下了。那一刻,老丁知道,他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他最大胆的一次,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他直接找到了卫生所的宿舍,敲开了吴医助的门,有些紧张地问:“吴医助,晚上有空吗?海边的晚霞很好看,想请你……一起去走走。”

吴医助看着他真诚又带着点期盼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的晚霞确实很美,像打翻了的颜料盘,染红了半边天。他们并肩走在沙滩上,海风吹起吴医助的长发,也吹乱了老丁的心。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充满了对爱情的憧憬和渴望。他听她讲医学院里的趣事,讲解剖课上的惊心动魄,讲她最喜欢的作家是契诃夫。

他们的每一次对话,都让老丁感到一种灵魂被滋润的畅快。他压抑了半辈子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他们又一次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听着海浪拍岸的声音,老丁终于鼓起勇气,向吴医助袒露了自己全部的心声。他讲起了自己对精神世界的渴望,讲起了在上一段婚姻里的孤独和压抑,讲得眼圈都红了。他不是在博取同情,而是在向一个他认定的“知己”展示自己最真实的灵魂。

吴医助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他说完,她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星光下闪闪发光,里面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她轻声说:“丁参谋,我……我能理解你。”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老丁觉得,他前半生所受的所有苦闷和煎熬,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他激动地抓住吴医助的手,声音都有些颤抖:“医芳,我……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起过下半辈子,你愿意吗?”

吴医助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羞涩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像蚊子哼一样,轻轻地“嗯”了一声。

老丁感觉自己幸福得快要飞起来了。他成功了!他真的靠自己的努力,找到了那个能与他灵魂共鸣的伴侣!

第二天,他兴冲冲地提着一瓶酒,冲进了江德福的家,满面红光地宣布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江德福听完,愣了一下。他不像老丁想象中那样,会拍着他的肩膀为他高兴。

他抽着烟,眉头反而越皱越紧。他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语气异常严肃:“老丁,这事儿……你可得慎重。我不是说吴医助不好,这姑娘我见过,确实不错。但……”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那个吴医助的家庭成分……可不一般啊。她爹好像是……有点问题。”

老丁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和美好未来。江德福这盆冷水泼下来,他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起来。他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拍着桌子反驳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讲成分论?我娶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她老子!她本人思想进步,工作积极,这就够了!老江,我告诉你,你别用你那套政审的眼光看所有事!你不懂!”

他觉得江德福根本不懂他,不懂他这种对精神契合的极致追求。他觉得江德福和那些说他不清醒的俗人没什么两样。他满心的欢喜,被这一番话搅得荡然无存。

“你不懂就算了!”老丁愤愤地扔下这句话,摔门而出。

他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江德福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的那种担忧、复杂又无奈的表情。那是一种过来人对那个时代残酷性的清醒认知,也是对老朋友一头扎进理想主义美梦里的深深忧虑。

老丁坚信,这一次,他的人生将由自己做主,他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世俗的偏见和阻碍。他那份近乎天真的执拗,正在把他推向一个他自己根本无法预料的、更深的深渊。

03

老丁和吴医助的恋情,像一阵春风,迅速吹遍了整个海岛。这桩婚事,在当时看来,实在是太“新潮”了。一个带着四个儿子的中年军官,要娶一个年轻漂亮、有文化的未婚女医生。这成了岛上家属们在饭后纳凉时,最热门的谈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少人在背后摇头,觉得这事儿不靠谱,长久不了。

老丁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完全沉浸在一种得偿所愿的巨大幸福感之中。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走路带风,眉眼间都带着笑意。他不再是那个下班后就躲进书房的阴郁男人,他开始带着吴医助和孩子们一起去海边玩,教孩子们叫她“吴阿姨”。

他甚至开始动手改造自己的家。他把王秀娥在时的一些旧家具都换掉了,还专门请木工,在客厅靠墙的位置,打造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他指着空空如也的书架,对吴医助说:“医芳,你看,等我们结婚了,就把我们的书都放在这里,把它填得满满的。以后,我们就在这儿看书,聊天。”

吴医助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点头。那一刻,老丁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这天空一样,清澈、明朗,充满了无限的希望。那个在婚姻里“服刑”的丁继全,那个“拧巴”了半辈子的自己,仿佛已经彻底死去,一个崭新的、幸福的丁继全,即将重生。

可他忘了,他所处的那个年代,个人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理想主义的翅膀,在撞上现实政治的高墙时,只会摔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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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上的谈话,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严厉。

那天,炮校的政委亲自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没有客套,没有寒暄。政委的表情严肃得像一块铁板,他开门见山地问:“丁继全同志,听说你最近在和卫生所的吴医芳同志谈恋爱,准备结婚?”

“是,报告政委。”老丁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挺直了腰板回答。

政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老丁拿起那几页纸,越看心越凉。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吴医芳,父亲吴敬仁,解放前曾任国民党政府的文职官员,定性为“历史反革命”,现正在西北某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江德福的提醒,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脑子里。

政委的声音冰冷而坚决:“丁继全同志,你是我们部队重点培养的干部,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但是,你的婚姻问题,也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吴医芳同志的家庭背景,存在严重的问题。组织上经过研究,认为你们的结合是不合适的。这不仅会影响你个人的政治前途,也会给我们整个炮校的干部队伍,带来不好的影响。”

老丁的脑子嗡嗡作响。他试图争辩,声音都有些发抖:“政委,这不公平!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吴医芳同志本人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她还递交过入党申请书!我们不能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就一竿子打死一个人啊!”

“丁继全!”政委加重了语气,敲了敲桌子,“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这是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现在组织上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立刻和她断绝关系,继续你的事业和前途;要么,你坚持要和她在一起,那你就必须做好脱下这身军装,接受组织处分的准备。你自己回去,好好考虑清楚!”

从政委办公室出来,老丁感觉天都塌了。刚才还晴朗无比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政委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在他心里来回地捅。

他彻夜难眠。

一边,是他奋斗了半辈子才得来的事业,是他在部队里的地位和荣誉,是他作为一名军人的骄傲和自尊。放弃这一切,他甘心吗?

另一边,是他渴望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触碰到的灵魂伴侣,是他后半生幸福的全部寄托。放弃她,他舍得吗?

他想过,干脆为了爱情,豁出去,什么都不要了。可是,“什么都不要了”之后呢?他不是一个孑然一身的毛头小子,他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要抚养。

他脱下军装,能去干什么?他能给吴医芳和孩子们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他一直自诩清高,可他猛然发现,他所有的“清高”和“体面”,都建立在这身军装和它所带来的一切之上。

他痛苦地发现,自己曾经对江德福吼出的那句“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在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政治现实面前,是如此的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经过几天几夜地狱般的煎熬,老丁选择了妥协。

他骨子里,终究是一个服从命令的军人。他没有那个勇气,更没有那个能力,去对抗整个时代。他选择了自己的前途,或者说,他选择了那条看起来更安稳、更正确的路。

他约吴医助在他们初次散步的海边见面。还是那片沙滩,还是那片海,可心境,已是天壤之别。

吴医助像往常一样,带着微笑向他走来。可她很快就发现,老丁的脸色不对。他脸色灰败,眼神躲闪,不敢看她的眼睛。

“继全,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担忧地问。

老丁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医芳,我们……我们,可能不合适。”

吴医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老丁狠下心,把话说得更绝了一些。他试图解释,语无伦次地说:“组织上找我谈话了……你的家庭……我不想连累你……为了你好……”

吴医助没有哭,也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质问和吵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从最初的错愕、不解,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那汪清澈的泉水,彻底冻结成了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寒潭。

她看穿了他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清晰地说了一句话:“我懂了。丁继全,你不是怕连累我,你是怕连累你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精准地扎进了老丁最虚伪、最懦弱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说的是对的。

吴医助说完,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被背叛的伤痛,有被辜负的失望,还有一丝……怜悯。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那么孤单,又那么决绝。

老丁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拉住她,可那只手在半空中僵住了,最终无力地垂下。他知道,他拉不住了。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他爱的女人,他失去的,是他整个后半生的精神寄托,是他好不容易才构建起来的、关于未来的全部梦想。

没过几天,吴医助就申请调离了海岛。她走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句话。她托人把那本《简·爱》还给了老丁。

老丁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把那本承载了他最美也最短暂的梦的《简·爱》,连同他那颗已经死去的心,一起锁进了床底的木箱里。

他开始酗酒。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不开灯,就着月光,一瓶接一瓶地喝着辛辣的白酒。他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可越喝,吴医助那双冰冷失望的眼睛,就在他脑海里越清晰。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是阴郁。他眼神里那点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烬。

江德福和安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江德福不止一次地想去劝他,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早就告诉过你”?那太残忍。说“想开点”?那太轻飘。安杰也只能默默地多帮他照看着孩子。

所有人都知道,老丁这次是真的被伤着了。这个打击,远比王秀娥的死要沉重得多。王秀娥的死,只是带走了他的生活;而吴医助的离去,则彻底杀死了他心里那个对美好生活还抱有幻想的、天真的“少年”。从此以后,活着的,只是一个叫丁继全的、行尸走肉的躯壳。

04

吴医助走后,老丁的生活就像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只剩下干涸、龟裂的河床,一片死寂。他不再喝酒,也不再看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文学名著。

那些书,如今只会提醒他那段短暂而又惨痛的梦。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后就对着四个上蹿下跳、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儿子发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责任”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家,已经不成其为家了。屋子里总是乱糟糟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男人的汗味和孩子们吃剩饭菜的馊味。老丁一个大男人,既要工作,又要当爹又当妈,很快就力不从心,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败之气。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这个破碎的家庭里。她就是江德福的妹妹,江德华。

江德华,一个和王秀娥一样,从农村来的、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她一直在哥哥家帮忙带孩子,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自从王秀娥去世、老丁家乱成一锅粥后,她就看不过眼,三天两头地往老丁家跑。她不是来做客,是来干活的。她会像一阵旋风,把脏衣服收走洗干净,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把几个饿得嗷嗷叫的孩子喂饱。

她做这一切,都默默无闻,不求回报。她看老丁的眼神,带着一种朴素的同情和不易察觉的……仰慕。在她眼里,老丁这个男人,虽然不爱说话,但有文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安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着一天天消沉下去,几乎要被生活压垮的老丁,心里又急又不忍。她跟江德服商量:“老江,你看老丁现在这个样子,都快不像个人了。家里那四个孩子也遭罪。这么下去不行啊。”

江德福叹了口气:“我能不知道吗?可我能有什么办法?”

安杰沉吟了片刻,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看……德华怎么样?”

江德福愣住了:“德华?你的意思是……”

“对。”安杰的思路很清晰,“德华勤快、善良,对老丁那几个孩子是真心实意的好。她要是嫁过去,老丁这个家立马就能撑起来。对德华来说,也是个好归宿。她总不能一辈子待在我们家吧?”

江德福觉得有道理,便找了个机会,试探性地问了问江德华。朴实的德华一听,脸瞬间红到了耳根,低着头,紧张地搓着衣角,半天没说出话来,但那羞涩的默认,已经说明了一切。

安杰便亲自出马,去找老丁谈。

她没有像别的媒人一样,一上来就夸德华有多好。她了解老丁,知道他心里那道坎。她坐在老丁家那张破旧的沙发上,看着满脸胡茬、眼神空洞的老丁,开门见山地说:“老丁,我知道你心里苦。吴医助的事,我们都替你惋惜。但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日子还得往下过。”

老丁没说话,只是麻木地抽着烟。

安杰继续说,她的语气里没有浪漫,只有最冷静的现实:“我今天来,不是要跟你谈什么感情。我就想让你看看你这个家,看看你那四个孩子。他们需要一个妈,一个能真心疼他们、照顾他们的妈。德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阵子也看到了。她也许不懂你书里的那些东西,但她懂得怎么过日子,懂得怎么疼孩子。她是个好女人,能让你省心,能把这个家重新给你撑起来。”

安-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老丁那潭死水般的心里。虽然激不起涟漪,却也沉甸甸地落了底。

爱情?灵魂伴侣?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已经像一个遥远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话。他累了,真的累了。被理想灼伤过的他,也彻底怕了。

他抬起头,看着墙上那面蒙了灰的镜子,看到了镜子里那个面容憔悴、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他不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他只是一个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养着四个儿子的普通男人。

他需要什么?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能陪他聊托尔斯泰的“知己”,而是一个能给他做饭洗衣、能帮他管教孩子的女人。一个“解决方案”。

江德华,无疑是当下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喜悦,也没有抗拒。他对自己说:丁继全,别再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文人梦了。认命吧。你就是个俗人,就该过俗人的日子。

这个决定,不是出于爱,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这是一种在被现实彻底击溃后的、缴械投降式的“认命”。这一次的选择,是他亲手对自己前半生所有关于精神的、理想的追求,进行了一次公开的、彻底的处决。

他对安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嫂子,我听你的。这事……你和老江看着办吧。”

老丁和江德华的婚礼,办得异常简单。就在江德福家里摆了一桌酒,请了几个最亲近的同事,就算礼成了。婚礼上,江德福和安杰比谁都高兴,德华更是羞涩又幸福,一张脸笑得像朵花。只有老丁,穿着一身干净的军装,坐在那里,像个局外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别人敬酒的时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新婚之夜。德华洗漱完毕,穿着一身崭新的红睡衣,紧张又期待地坐在床边。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老丁,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而老丁,却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拿起一本书,就着灯光看了起来。他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看书,屋里多了一个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德华的心跳声和老丁翻书的沙沙声。德华终于忍不住了,她鼓起勇气,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爹……”

老丁像是才想起屋里还有这么个人。他头也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淡淡地应道:“你先睡吧。我看会儿书。”

德华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默默地躺下,背对着老丁,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巾。

那一晚的沉默和疏离,为他们未来几十年的婚姻,定下了一个悲凉的基调:一个在拼尽全力地付出和靠近,一个在心安理得地接受和疏远。

婚后的生活,对老丁来说,确实如安杰所说,省心了。

德华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不知疲倦地在这个家里旋转。她把屋子打理得一尘不染,把老丁换下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她把老丁那四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亲生骨肉,管教他们,喂养他们,为他们缝补衣服。孩子们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善良、勤劳的“新妈妈”。

在德华心里,老丁是她的天,是她崇拜和仰望的神。她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有学问、最了不起的男人。她会在他看书时,悄无声息地端上一杯热茶;会在他下班回家时,第一时间递上拖鞋。她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去爱他,去伺候他。

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却又无比厚实的墙。

老丁跟她,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他和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饭好了吗?”“孩子们呢?”“我的那件衬衫你放哪儿了?”。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跟她说说单位里的新鲜事,但那种分享,更像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告知,而不是夫妻间的交流。他从未跟她谈过心,从未跟她聊过他看的那些书,也从未问过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德华也曾笨拙地试图走进他的世界。她缠着他,让他教自己认字。老丁开始还教了几个,但很快就没了耐心。他嫌她笨,嫌她记性差,教了几次就不了了之。

在他内心深处,他感激德华。没有德华,他的生活简直无法想象。但他无法爱上她,更无法从精神上尊重她。德华的勤劳、朴实和奉献,在他眼里,是一种功能性的、值得嘉奖的品质,却与“爱情”和“共鸣”无关。

这种无法弥补的“不匹配”感,像一根看不见的、细细的毒刺,在他心里扎了几十年。他对德华的好,更多的时候,像是一种对“功臣”的奖赏和补偿,而不是丈夫对妻子的亲密与疼爱。

他们的婚姻,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而是一场漫长的、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合作”。他用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文化人”的身份,换取了德华无怨无悔的照顾;德华则用自己的全部奉献,换取了一个她仰慕的丈夫和一个完整的家。

在这场“合作”里,德华得到了安稳,老丁得到了省心。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

只是,他们谁都不曾真正快乐过。

05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二三十年。海岛上的炮校早已成为记忆,老丁和江德福两家,都随着部队的迁移,最终在城市近郊的干休所里安顿下来,过上了清闲的退休生活。

院子里种着花草,邻里间都是几十年的老战友、老相识,孩子们也都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老丁和德华还拥有了他们共同的女儿,丁四样。在外人看来,老丁的晚年,堪称圆满幸福。妻子贤惠能干,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儿女孝顺,时常回来看望;最好的老朋友江德福就住隔壁,两家串门比回自己家还方便。

老丁也终于过上了他年轻时梦寐以求的那种“文人”生活。他每天的主要活动,就是待在那间被他布置得古色古香的书房里,看书,读报,练练书法,或者摆弄一下他养的那几盆君子兰。他戴着老花镜,安安静服地坐在藤椅里的样子,确实有几分老学究的气派。

岁月似乎磨平了一切。那些曾经的惊涛骇浪,都化作了如今平静湖面上的点点涟漪。

但这只是表象。关起门来,在老丁和江德华这个家里,那道根深蒂固的、长达几十年的隔阂,依然像一道看不见的深渊,横亘在两人之间。

冲突首先体现在饭桌上。德华心疼老丁,总觉得他一辈子劳心费神,身子骨单薄。她的爱,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就是做各种好吃的给他补身体。

尤其是老丁年轻时就爱吃的红烧肉、酱肘子、扣肉,她隔三差五就要做上一回,做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可人到晚年,老丁的身体已经消受不起这样的“厚爱”。他常年伏案读书,活动量极少,肠胃功能本就不好,这些年更是添了便秘和消化不良的老毛病。他自己也知道要吃得清淡些。

饭桌上,这种拉锯战每天都在上演。德华会把最大、最肥美的一块红烧肉夹到老丁碗里,嘴里还不停地唠叨:“你看你,又瘦了!就是肉吃得少!多吃点,吃肉才有劲!”

老丁会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地把肉拨到一边:“你懂什么!我这肠胃,不能吃这么油腻的!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不吃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这肉就是钢里的油!”德华有她自己那套朴素的“养生理论”,她坚信丈夫的消瘦就是因为吃得不够好。她会固执地再次把肉夹回去,“听话,就吃一块,不碍事!”

有时候,老丁拗不过她,又不想当着孩子们的面跟她争吵,只能皱着眉把那块油腻的肉塞进嘴里。更多的时候,他会直接放下筷子,黑着脸说:“不吃了,饱了!”然后转身回书房,留给德华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个委屈的眼神。

生活方式上的冲突也同样尖锐。德华退休后,彻底解放了天性。她精力旺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蔬菜,回来后就约上院里的一帮老姐妹,去小广场上跳操、跳交谊舞,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身体硬朗得像个小钢炮。

她看不惯老丁整天闷在书房里,像个“老姑娘”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总劝他:“老丁,你别老坐着了,跟我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你看人家老江,天天还打门球呢!”

老丁每次听到这话,都像听到了什么侮辱性的言辞。他会把报纸“哗啦”一抖,头也不抬地说:“吵死了!那是你们老娘们儿干的事!我一个大男人,跟着你们去扭屁股,像什么样子!”

在他看来,德华那些广场舞、溜达弯儿,都是“没文化”的瞎折腾。他更相信自己从报纸上、杂志上看到的那些“知识分子”的养生之道,比如喝茶静心、比如饭后百步走、比如闭目养神。他从骨子里鄙视德华所代表的那种喧闹、粗糙的生命力。她的关心,在他听来,总是一种无知的、不合时宜的打扰。

他把自己和德华,清晰地划归为两个世界的人。哪怕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吃着同一锅饭,他也从未真正地接纳过她。

常年的生活不规律、精神上的压抑以及饮食上的不协调,让老丁的身体开始频繁地发出警报。最明显的,就是他的便秘越来越严重。

他上厕所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都得拿上一张报纸或者一本书进去。一待,就是半个多小时,甚至一个小时。每次从卫生间出来,他的脸色都很难看,青白中带着一丝憋闷的潮红,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嘴里还不停地唉声叹气。

德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会迎上去问:“又不得劲了?要不,咱去医院看看吧?”

“看什么看!老毛病了,不用大惊小怪!”老丁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拒绝她的提议。

一方面,他觉得这是个难以启齿的“小毛病”,去医院兴师动众,太丢人,有失他一个老干部的体面。另一方面,他觉得跟德华说也说不明白。他无法跟一个女人,尤其是跟德华这样一个他从心底里就觉得“没文化”的女人,去详细讨论自己身体内部的这点“破事”。

他宁愿自己去药店,偷偷买一些通便的药,或者吃点泻药。这些药物时好时坏,治标不治本,但老丁却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治疗方案”,拒绝任何更科学的建议。

他的身体,就像他的精神世界一样,变得越来越“不通畅”。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老丁在书房整理旧物。他无意中翻出了那个被他锁在床底几十年的小木箱。箱子已经很旧了,铜锁上都生了绿锈。他找来钥匙,打开了它。

箱子里,只有几件泛黄的旧军装,和一本同样泛黄、书角已经卷起的精装版《简·爱》。

他颤抖着手,拿起了那本书。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仿佛在触摸一段早已逝去的青春。几十年的光阴,似乎在这一刻倒流。他又看到了吴医助那双清澈又冰冷的眼睛,想起了那个他亲手扼杀的、关于爱情和灵魂的梦。

那一刻,他抬起头,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到德华正披着雨衣,在院子里和邻居家的王阿姨大声说笑着什么,声音洪亮,充满了生命力。

看着那个在雨中都兴高采烈的身影,再看看手中这本承载了他毕生遗憾的书,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悲凉,再次将他紧紧地包裹。他这辈子,终究是“错付”了,也“凑合”了。他拥有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妻子和母亲,却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可以与之对话的灵魂。

这种长久的、无法排解的、深入骨髓的“憋屈”,早已不仅仅是心理上的问题,它已经内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安营扎寨。

时间,来到了他出事的那天早上。

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天刚蒙蒙亮,德华就起床了。她在厨房里忙碌着,锅里熬着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她给老丁准备好了他爱吃的早餐:一碗白粥,两个流油的咸鸭蛋,还有一小碟她昨天刚做好的酱肉。

老丁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坐到了饭桌前。他拿起勺子,刚喝了一口粥,就突然捂着肚子,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咋了?又不舒服了?”德华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关切地问。

“没事,”老丁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烦躁的表情,他拿起桌上的报纸,“老毛病了,我去趟厕所。”

说完,他拿着报纸,慢悠悠地走进了卫生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顺手从里面锁上了门。

德华没在意,这已经是这几年来的常态了。她把酱肉摆好,自己坐下先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等着他出来。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桌上的早饭已经渐渐凉透了。

德华心里有点不高兴了。她把老丁的那碗粥又端回锅里热了一遍,然后走到卫生间门口,对着里面喊:“老丁!饭都给你热好了,快出来吃啊!凉了又该说胃不舒服了!”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德华以为他又在里面看报纸看得入了迷,没听见。

她走过去,加大了音量,一边敲门一边没好气地嚷嚷:“你是不是又掉厕所里啦?赶紧的!一大早的占着茅坑!”

门里,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连他平时用力时的那种压抑的哼声都听不到。

德华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的不祥预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的心跳开始疯狂加速。她顾不上生气了,慌乱地去拧动门把手。

门把手纹丝不动。

门,从里面反锁了。

德华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全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