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房子被视为普通家庭最稳妥的资产。但如今,越来越多人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要不要买”,而是“还能不能卖出去?”
从借钱买房,到借钱卖房,账面上消失的70万,不只是一次个人决策的失误。
家在河北的赵龙到现在都无法相信,“省吃俭用还了一场空”。
80多万买的房子,短短3年,小区同户型挂在二手平台的房子明晃晃的标注着24万,“5、60万没了,5、60万没了”。这句话赵龙重复了不下3遍,他小小的眼睛被气到“瞪”的滚圆。“我还了10多年的房贷,白打工,白干!省吃俭用把自己累出一身病,我都不知道我图什么呢?”
生气归生气,但看热闹的朋友们还是给了“图什么”的答案:你记住,没有什么事是白做的,起码吃到苦了。
2020年春天,32岁的李磊站在售楼处的沙盘前,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上岸”了。
那是一个在新一线城市大力宣传的新区新楼盘,知名房企开发不说,重要的是价格合适,对比主城区其它板块涨到2万/㎡左右的价格,刚刚1万/㎡是李磊和其家庭能承受的最高价位。
不过价位合适和城市新区的另一面,也意味着,房子地段偏僻,人烟稀少,配套“有待规划”,但暂时看不到。换句话说就是,一切美好全凭想象。
空旷和荒芜是李磊站在售楼部外的第一感受,但这股不适很快被热情接待的置业顾问冲淡,“哥,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现在清盘大促呢,全是抢着选房的。”
穿着正装,精神抖擞的小哥把李磊带向样板间,穿过连廊往前走的途中,李磊看到两侧漂亮的展板,轻盈的蓝色带着一种通向未来和梦想的科幻感,展板上有大大的八个字,“城市向北,价值高地”。耳畔置业顾问的语气笃定又真诚:地铁已规划、学校已签约、用不了三年,必涨。
“如果不是想结婚,买房其实对我来说并不着急。”但未婚妻不太乐意,“现在谁结婚没有自己的家啊,况且没让你全款买,你们家出个首付,贷款到时候咱俩一起还就是了,不然我爸不可能同意咱俩结婚的。”
“一动一不动,一苹一波”是李磊从未婚妻口中听到的除掉彩礼外,新的结婚条件,一动指汽车,一不动自然是房子,而“一苹一波”则是未婚妻在网上学到的新要求,一部最新款苹果手机和一件波司登羽绒服。
当然,体贴的女友只是把这当作调侃的段子讲给李磊听,一方面展示了自己的贤惠,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别的都可以暂时没有,但是房子一定是重中之重”的迫切。
“话都到这份上了,你说咋可能不买呢?”
订婚后,买房计划更是提上日程,李磊东看西看,对比了老半天,二手房太贵,老破小不好改造,小开发商不靠谱,大开发商买不起,最终在盘算完自己和爸妈以及最多能借来的资金后,谨慎的选了这个大品牌开发商在“冷门”地段开发的新楼盘。
李磊现在还记得去售楼部签约的那天,有中介平台雇的大巴车带着整车整车的人在售楼部门口下车,热闹的势头像是参观著名景点,来来往往的人拥挤的跟进了菜市场一样,李磊回忆起来,恍若隔世,“上次见这场景,还是超市里面鸡蛋降价,大爷大妈们差点因为不排队打了起来。”
售楼部里的咖啡吧台处,工作人员忙的简直要脚底朝天,一个上午,打豆子的咯咯吱吱声没有断过。置业顾问端着好不容易挤到前台给李磊要的咖啡,贴心询问,“哥,你看咱加糖不?”
李磊一边点头,一边翻看手机银行里的余额,40万。“这辈子没见过那么一大笔钱在我手里。”这是他向父母、朋友、亲戚东拼西凑借来的钱。
但短短4年,初为人父的李磊在2025年秋天,又一次站在这片小区里,却是为了卖房。
中介算来算去后递过来的价格单很直接:比当年买入价低70万元,还不一定卖得掉。看着短视频平台里小区103平,27w可谈,入手精装房,像卖菜一样的吆喝。李磊沉默了一会儿,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还是只能说:“挂吧,越拖越亏。”
2019—2021年,房地产市场站在一个高度亢奋的节点上。”买涨不买跌成为了人们共识。
而在强预期、房价只涨不跌的集体记忆里,大部分人都共同塑造了一代“刚需”和“准中产”的决策逻辑:不买,才是最大的风险。
李磊彼时在一家民营企业做维护,月薪刚刚8000多。按理说,这样的收入在当地并不算低,但事实是,城市的房价早已脱离工资体系。尤其对于像李磊这样从乡村进入城市,家中除了父母打零工省吃俭用攒的一点钱后,再无其它帮衬可能的普通人。“他们听说我能挣8000,都觉得好幸福,我赚了大钱,但这点对比100万,不吃不喝也得几十年。”
尽管和未婚妻挑了均价最便宜的房子,但110平的三室,总价还是需要120万元。首付三成40万。至于剩下的80万,也只能从银行贷款。“我那时候还没有公积金,纯商贷,5.75%的利息,咬咬牙还是贷了!”
“我们这一代人,买房从来不是量力而行,是咬牙硬扛。”父母拿出了养老钱,朋友借了无息周转。40万元凑齐那天,李磊感叹的发了朋友圈,“要有家了。”
但时过境迁,市场就像是换了一种算法,先是成交量下滑,随后是房价松动。到2024年,多地出现“以价换量”,再到2025年,“量价齐跌”已经成为常态。
李磊的小区,挂牌量从最初的十几套,迅速涨到上百套。相同户型,价格一套比一套低。“中介跟我说,现在不是你想卖多少钱,而是你能不能卖出去。”李磊只能苦笑。
他算了一笔账,“从买房到如今房贷利息还了十几万,结果本金就是破个皮,至于装修什么的根本不敢算,但现在房子只能报价50万,还很难卖,没有优势。你敢信,想解套卖出去,我连银行贷款都补不齐。”
从“借钱买房”到“借钱卖房”,不过四年。
2022年,房子险些有了烂尾的趋势,原本信赖的“大开发商”突然一夜暴雷,“多亏后来有人接手,兜了底,好歹修修补补把房子还给建了起来。”但房子离得远,进个城开车走高速都得1个半小时后,这个为了结婚买的新房和李磊的联系,除了每月固定的还贷催款短信后,便再无“纠葛。”
“买过后除了收房当天热热闹闹的看了,一年到头几乎再也没去过,到现在,我都当爸的人了,还得带着老婆孩子租房住。”
贷款的压力,工资的锐减,养育孩子的重担,还有租房的必备,“那边租不出去,这边全是支出,不挂着赶紧卖掉,跟掉进漩涡里了一样,拔都拔不出来。”
连此前说一定要有自己家的妻子,也在这样有点艰难的现实处境里,默许了李磊的决定。“咋能不难过,但算算口袋的钱,这就是断臂求生。现下得先保住娘俩的生存和生活。”
更残酷的是,卖房并不意味着解脱。
卖出后,李磊要先拿着房款还清银行贷款,“但是不够,亲戚好友的钱刚还个差不多,现在又得朝人家借,都不好意思说是要结清剩下的贷款,四年白干,折了首付不说,又欠了一屁股债。”
但李磊的经历,并不是个例。
刚过30的周婷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因为房子离婚。原本以为换了大房子日子会越来越好,“没想到现在过都过不下去了。”
周婷是在离婚时卖的房。
被卖掉的房子很新,第四代住宅,约180平,有将近7米长的大横厅落地窗,前夫带周婷第一次去看的时候,外面正是夏天,蓊蓊郁郁的树景美极了,“像幅油画,绿的很有层次。”
买的时候是高点,单价2万8,首付掏空了两家人的积蓄。签完合同那天,前夫站在售楼处门口抽烟,烟一根接一根,却笑得很轻松:“我说换房好吧,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彼时的周婷也很幸福,她和丈夫多年恋爱长跑,好不容易结束异地过上二人世界,身上还带着一点“凡事往好处想”的惯性。尤其是一想到以后两人会在这个大房子里迎来自己的宝宝,她就激动不已。
没想到,后来正是这句话,一次次被她在争吵中翻出来。“当初是谁非要换房的?”“不是你老说你闺蜜又换房又换车的吗,你这些话不都是说给我听的吗?”“我什么时候是这个意思了?”“那换的时候你明明也很开心,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争吵一到这时,往往就陷入无休止的埋怨和指责。
房价开始下跌,是在他们结婚后第四年。最先发现的自然是周婷,她在午休时刷到中介的朋友圈,看到同小区同户型挂牌价比他们买时低了五十多万。她截图,放大,又反复核对楼号,心口像被人轻轻锤了几下。晚上她把手机递给丈夫,丈夫只扫了一眼:“挂牌价而已,又没成交。”
“可我们已经跌进去了。”“咱们自住,又不卖。”周婷关掉了二手房软件,甚至刻意绕开小区门口的中介门店。她坚信丈夫说得对,“只要不看,就不存在。”
那时丈夫还在公司,互联网部门,收入也算高薪。加上周婷在央企的工资,两个人就是同辈好友里面的神仙眷侣,现实中的中产夫妻。不过裁员的消息还是像流感一样在行业里传播起来,周婷能看到丈夫的焦虑,班下的越来越晚,汗也流的越来越多,但他总故作轻松:“轮不到我。”
直到真正轮到他那天。他回家得很早,周婷正在做饭,油烟机轰轰响,他站在厨房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才说“我被裁了”。那天的饭吃得很安静。周婷没多问,她知道问不出什么。两个人的沉默让大横厅的房子都显得越发空旷。
好巧不巧的是,周婷怀孕了。原本应该是喜讯的,没想到这时候却成了负担。周婷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一边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丈夫失业只是暂时,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胎,但她又禁不住多想。
起初的四个月,一切都正常,丈夫有赔偿,二人也有一些存款,家里的窟窿还属于湖面下的漩涡,不显山不漏水。但真正的变化,很快就开始了。房贷8700,物业、水电、生活费,还有早先的装修贷,加在一起,就像一只慢慢收紧的手,而周婷的工资也被这只不断收紧的手一股脑吞噬了进去。
她不敢想,随着孩子出生,自己要被迫休产假,那工资还能不能抵消家庭支出?休了产假回公司,岗位还会不会在核心?焦虑和压力让她整夜睡不着觉。
尤其丈夫的态度也让她开始慌张,起先,丈夫也投简历,刷招聘软件,但面试回来却总是皱着眉,说行业不行,说给的工资太低。
周婷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算账。她开始在手机备忘录里记每一笔开销。在纠结完到底是留自尊心面子还是生存重要后,周婷终于犹豫的开了口“要不你先找个能干的?”
但被刺痛的丈夫暴怒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想?现在谁还招人。”再后来,他起床越来越晚。上午十点,十一点,下午一点。简历投得越来越少,游戏时间却越来越长。
争吵开始变得具体而尖锐。孩子流产了。
一切像是回到了起初。她埋怨他当初执意换房,换到现在这个价位,像被房子压住了喉咙。他反过来指责她不理解行情,说她眼里只有钱,没有一点体谅。
电脑屏幕里的枪声和屋里的安静形成一种刺耳的对比,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溺水的鱼。
离婚是丈夫提的,周婷没有挽留,“或许我也想着解脱了,只是不敢承认。”签字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快,没有多余的话。“跟做了一场梦一样。”
高位购入的房子也成了烫手的山芋,丈夫急于脱手,打包行李火速逃回了父母家,中介建议一压再压,“卖得离填银行的坑还差14万多,我俩一人找朋友倒了一点,赶紧还了,现在只能说,好在无债一身轻,大家都舒了口气。”
两人各自承担损失,重新开始自己的路。
不得不承认,在一些家庭中,房价变化开始直接影响婚姻、代际关系和养老安全感。
许多人并不是投机者,而是在城市化、房价上涨的长期叙事中,做出了一个看似“理性又集体化”的选择。但当市场逻辑逆转,个体的理性在某个瞬间就突然变成了系统性的风险。
一直从事房地产相关行业的马波说“过去,房地产被赋予了很多功能。但当增长放缓,这些功能都会同时失效。”房子不再是保值品,甚至不是中性资产,而变成了一种流动性且风险极高的负担。
当然,这一切,对普通家庭的冲击,远比数字更深远。
卖房决定做出后,李磊最难开口的是父母。那40万里,“他们真的是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
有报道显示:在不少家庭里,房子是三代人共同下注的结果。当输赢揭晓,代际之间的信任、愧疚与责任被重新排列。近两年,因“卖房亏损”引发的家庭冲突明显增多。“它不只是经济问题,而是对‘努力就会有回报’这一信念的打击”。
至于周婷,恢复单身后,她回到了租房的日子,“现在觉得房子大小和过的舒服没有关系,重点是心,是人。以前觉得房子能把人留下来,现在才发现,它也能把人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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