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在那个唱戏的比天大的年代,梨园界有三个响当当的人。
一个是说一不二的女皇孟小冬,一个是她最听话的徒弟杜近芳,还有一个是来路不明的天才梅艳芳。
故事,就从一场葬礼开始。
红得发紫的梅艳芳突然没了,她的好姐妹杜近芳心都碎了。
可谁都没想到,一个老家伙鬼鬼祟祟塞给她一个旧玩意儿,哆嗦着说:“这是你师父当年让我给她的……”
突然,杜近芳当着所有人的面,冲着梅艳芳的遗像“咚”的一声就跪下了!她不哭丧,反倒撕心裂肺地喊:“师父……你的心好狠啊!”
全场人都傻了。她明明跪的是梅艳芳,骂的却是自己死了很多年的师父。
01
今天,是梨园的一颗巨星陨落的日子。
被誉为“小梅兰芳”的一代名伶梅艳芳,走了。年仅四十,正是一个旦角最炉火纯青的年纪,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撒手人寰。消息传出,整个梨园行都懵了,像是被人抽走了主心骨,半天缓不过神来。
灵堂内外,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有头有脸的官员,有富甲一方的商人,更多的,是穿着朴素、眼圈通红的戏迷。他们自发地赶来,想送他们心爱的“梅老板”最后一程。空气里,香烛的烟火气混杂着雪花的冰冷气息,钻进人的鼻腔,呛得人心口发堵。
在人群的最前方,正对着灵堂中央的位置,静静地站着一位老妇人。
她身着一袭剪裁得体的黑色素雅旗袍,外面披着一件厚实的羊绒大衣,身形清瘦,一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尽管年事已高,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雪的翠竹,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她就是当今京剧界的泰斗,被尊称为“冬皇”的孟小冬唯一的嫡传弟子——杜近芳。
杜近芳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灵堂中央那张巨大的黑白遗像上。照片上的女子,笑靥如花,一双眼睛明亮得像是盛满了星光,正是梅艳芳。那笑容太过灿烂,以至于让这场告别显得愈发残忍。杜近芳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睛里蓄满了泪,却被她强行逼了回去,一滴都未曾落下。
她身边的弟子陈刚,小心翼翼地搀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师父的手臂冰凉,还在微微发抖。他低声劝慰:“师父,您节哀。外面雪大,要不咱们先去休息室坐会儿?”
杜近芳像是没听见,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的思绪早已飘远,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和梅艳芳初见的那个下午。梅艳芳是梨园行里的一个异类,她没进过科班,没受过一天正经的童子功训练,是靠着一副天赐的好嗓子和一股子野蛮生长的灵气,从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戏班里,硬生生唱出了一条血路。
杜近芳是名门正派,一招一式都刻着师父孟小冬的烙印,规矩大过天。她起初是看不上梅艳芳这种“野路子”的。可梅艳芳那个人,就像一团火,热烈、直接,不带一丝杂质。她为人仗义,性格豪爽,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有一回,杜近芳因为坚持师门传下来的某个老腔,被几个同行联手排挤,演出机会都快没了。是梅艳芳不顾别人非议,直接在一次重要的堂会上,当着满座宾客的面,点名要和杜近芳合唱一出《游龙戏凤》,硬是把杜近芳从窘境里拉了出来。
后来杜近芳生了场大病,住院半个月,也是梅艳芳推了所有的应酬,天天在医院里守着,端茶倒水,熬粥擦身,比亲姐妹还亲。她们俩,一个是循规蹈矩的冰,一个是热情奔放的火,偏偏成了这鱼龙混杂的梨园行里,彼此唯一能交付后背的知己。
“……梅艳芳老师的一生,是为艺术奋斗的一生,是光彩夺目的一生。她是一位孤儿,自幼不知亲生父母是谁,是梨园这片沃土养育了她,是广大观众的掌声成就了她……”
灵堂前,司仪饱含深情的悼词,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听到“孤儿”这两个字时,杜近芳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紧紧攥住了手里的真丝帕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色。她身边的弟子陈刚敏锐地察觉到了师父的异样,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夹杂着愤怒和剧痛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师父,您没事吧?”陈刚担忧地低声问道。
杜近芳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致辞的司仪,目光锐利得像刀子。那两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仿佛是什么淬了毒的利刃,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梅艳芳生前最不喜欢别人提这两个字,她总会开玩笑似的说:“我才不是孤儿,我有你们,有观众,我热闹着呢!”可那笑容背后的落寞,杜近芳比谁都清楚。
悼词终于结束了,哀乐声再次响起。宾客们排着队,依次上前,向梅艳芳的遗像三鞠躬。人群缓缓流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轮到杜近芳上前时,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张笑脸,深深地弯下了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起身时,她依然没有哭,只是眼中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她退到一旁,准备等仪式结束后再多陪好友一会儿。就在这时,一个衣着朴素、身形佝偻的老人从人群的缝隙里挤了出来,走到了她的身边。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棉袄,看样子像是哪个戏班后台的老杂役。
他不敢抬头看杜近芳的眼睛,只是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深蓝色布包着的小东西,飞快地塞进了杜近芳的手里。他的手干枯而冰冷,带着一股陈年旧物的味道。
“杜老板……”老人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却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钻进了杜近芳的耳朵里,“这是……这是当年冬皇(孟小冬)让我给她的……我……我没敢……她到走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老人像是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任务,又像是害怕被谁看见,立刻转身,混入人群,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杜近芳僵在了原地,手心里那个硬邦邦、带着一丝冰凉体温的东西,像一块烙铁。她低下头,缓缓地、用颤抖的手指,一层层展开了那块已经褪了色的蓝布。
布包里躺着的,是一个已经氧化发黑的银质长命锁。锁的样式很老旧了,上面刻着繁复的吉祥花纹,正中央,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用小篆刻下的“冬”字。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杜近芳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天旋地转。
这个“冬”字……师父孟小冬,被世人尊为“冬皇”。
“……让我给她的……她到走都不知道……”
“她”是谁?是梅艳芳?
师父的东西,为什么要给梅艳芳?为什么这个老仆人不敢给?为什么梅艳芳到死都不知道?
无数个念头像炸雷一样在她脑中响起。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越过袅袅的青烟,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梅艳芳的那张黑白遗像。那张灿烂明媚的笑脸,此刻在她眼中,竟慢慢地、慢慢地和另一张清冷孤傲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杜近芳只觉得一阵窒息,她抓着那把长命锁,像是抓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02
时光倒流回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北平城里的一座幽静的四合院。
这里是“冬皇”孟小冬退隐后的居所。院子不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一架紫藤,几盆兰草,都修剪得一丝不苟,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孟小冬早已洗尽铅华,不再登台,可她身上的那股子气场,却随着岁月的沉淀,愈发慑人。
生活中的她,沉默寡言,不怒自威。她对身边的一切,都要求极致的完美。喝茶的紫砂壶,摆放的位置不能有分毫偏差;院子里石榴树下落的叶子,必须在半个时辰内清扫干净。她就像这院子的主人,也像这院子的囚徒,用一套严苛到近乎刻板的规矩,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
这套规矩,用在她唯一的嫡传弟子杜近芳身上,更是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
“气沉丹田!你的气是浮在嗓子眼儿的!想砸了我的招牌吗?”
清晨的院子里,年轻的杜近芳正在吊嗓子。一个高腔的转音稍有瑕疵,孟小冬的声音就从屋里传了出来,像一把冰锥子,又冷又硬。
杜近芳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收声,恭恭敬敬地站在院中,大气都不敢出。
“错在哪儿了,想明白了再唱。想不明白,就在这站着。”孟小冬撂下这句话,便再无声息。
于是,杜近芳就在那清冷的晨光里,一站就是一个上午。直到她把那个唱腔在心里琢磨了千百遍,确认再无一丝一毫的差池,才敢重新开口。
这还算是轻的。有一回学《击鼓骂曹》,一个水袖的身段使得不够利落,孟小冬让她对着院子里那面一人高的穿衣镜,足足练了五百遍。练到最后,杜近芳只觉得两条胳膊都像灌了铅,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小冬从未夸奖过杜近芳一句。哪怕杜近芳的演出博得了满堂彩,回到家里,得到的也最多是孟小冬一句淡淡的:“还不够。”
杜近芳对师父,充满了敬畏。她像所有弟子一样,渴望得到师父的一句肯定,一个赞许的眼神,却从未如愿。她觉得师父的心,就像院里那口冬日里结了厚冰的古井,深不见底,也冷得彻骨。
可杜近芳也知道,师父这口冰封的古井底下,似乎也藏着一点点不为人知的暖意,只是那暖意从不属于她。
孟小冬的书房里,有一个谁也不能碰的紫檀木匣子,常年上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锁。有那么几次,在寂静无人的午后,杜近芳从窗外走过,会看到师父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手里摩挲着那个匣子,平日里凌厉的眼神会变得异常柔软,嘴角甚至会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更有一次,杜近芳听到师父竟在轻轻哼着一段小调。那调子温婉缠绵,带着江南水乡的糯软气息,完全不属于任何一出她所熟悉的京剧,更与她“冬皇”那高亢激昂、气吞山河的须生形象格格不入。
杜近芳那时年纪还小,心里藏不住事,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师父,您哼的是什么呀?真好听。”
话音刚落,孟小冬脸上的那点柔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霜。她“啪”的一声将匣子合上,厉声呵斥道:“不该问的别问!有这闲工夫,不如把你的心思多放在戏上!去,把《失空斩》的词儿给我抄十遍!”
杜近芳被吓得再也不敢多嘴,落荒而逃。从那以后,那个紫檀木匣子,就成了她心里一个不敢触碰的谜。
师徒间最大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她学《搜孤救孤》的时候。
这出戏的戏核,是义士程婴为了保全赵氏孤儿,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顶替。杜近芳在揣摩程婴舍子那一段时,始终找不到感觉。她觉得程婴太过残忍,怎么会有人能亲手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死路?她的表演里,充满了犹豫和不忍,缺了那份大义凛然的决绝。
孟小冬在台下看了几遍,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台,从道具师手里拿过那条象征婴儿的布包,又从旁边的桌上抄起一把戒尺,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蠢材!”她罕见地动了真怒,声音都在发颤,“你懂什么叫‘舍’?你以为舍了,就不痛了吗?有时候,舍,是为了更好地‘得’!是为了让那个人能活下去,活得更好!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剜心之痛,就别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揣摩圣人的心思!”
那一刻,孟小冬的眼中迸发出的,是杜近芳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剧烈痛苦与无边决绝的复杂光芒。那不像是在教戏,倒像是在控诉自己的命运。
那天之后,孟小冬一连好几天没有和杜近芳说话,整个四合院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杜近芳感到困惑又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只觉得师父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黑不见底的秘密,而那个秘密,沉重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承受。
03
要解开孟小冬心里的那个结,还得把时间拨回到更早的三十年代末,那个被誉为“东方巴黎”的上海。
彼时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一个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销金窟。黄浦江的浪涛声里,混杂着百乐门的爵士乐和交易所里疯狂的叫价声,这是一个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危险的城市。
而此时的孟小冬,正值盛年。她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而是凭借着一副雌雄莫辨的好嗓子和一身炉火纯青的真功夫,红透了整个上海滩的“冬皇”。她的演出,一票难求,台下坐着的,不是军政要员,就是富商巨贾。
她是伶人,却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骄傲和风骨。在众多追捧者中,有一位权势熏天的“杜先生”,显得尤为特别。
这位杜先生在上海滩的地位举足轻重,黑白两道都要卖他几分薄面。他有家室,有儿女,却偏偏对台上那个扮作须眉、气宇轩昂的孟小冬痴迷不已。他为她一掷千金,包下最好的戏院,为她摆平各种麻烦,也给了她在这乱世之中无人能及的庇护。
孟小冬是何等高傲的一个人,起初对这份殷勤只是冷眼相看。可英雄也怕被缠磨,更何况是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一个无依无靠的坤生,太需要一份倚仗。在杜先生强势而又不失温柔的追求下,孟小冬那颗孤高已久的心,到底还是动摇了。她陷入了一段不被世俗所容的感情,像飞蛾扑火,明知危险,却义无反顾。
那段日子,或许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短暂的、作为“女人”孟小冬而活的时光。
变故发生在一次赴外地巡演归来之后。孟小冬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异样,请相熟的郎中私下一看,得出的结论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她有了身孕。
这个消息,对于一个普通女人来说,或许是喜讯。但对于“冬皇”孟小冬而言,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的女伶,尤其还是唱老生的坤生,一旦传出怀孕的丑闻,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她十几年苦功换来的艺术生涯将彻底终结,她会从受人敬仰的“冬皇”沦为全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她一生的骄傲和清誉,都将毁于一旦。
她内心的骄傲,和她对京剧艺术近乎信仰般的痴迷,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杜先生。对方听完后,抽了半宿的雪茄,沉默了许久,最后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和几根金条,放在她面前,声音疲惫地说:“这件事,你自己处理好。这些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那一刻,孟小冬的心,像是被扔进了腊月的冰窟窿里,彻底冷透了。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他心里,终究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处理好”的点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她没有拿那笔钱,转身离开了那栋华丽的洋房。回到自己的寓所,她一个人坐到天亮。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推掉了所有的演出,对外宣称“嗓子倒了,需要静养”。她用厚厚的戏服和特制的束带,将日渐隆起的腹部紧紧地、一层层地裹住。在仅有的几次不得不出席的堂会里,她依旧是那个在台上气宇轩昂、唱腔高亢的须生,手眼身法步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谁也看不出,在那层层戏服之下,正孕育着一个不该出现的小生命。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运气,对她和腹中的孩子,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
她的内心,被母性的本能和对事业的执念反复撕扯着。夜深人静时,她会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胎动,心中会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可一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绝境,那份温柔又会瞬间化为彻骨的恐惧和冰冷的决绝。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一处无人知晓的隐秘寓所里,孟小冬在唯一一个信得过的心腹老仆(正是日后在葬礼上出现的那位老人)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生下了一个女婴。
她只被允许抱了那个孩子一夜。那孩子很乖,不哭不闹,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孟小冬看着女儿酷似自己的眉眼,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狠下心,将还在襁褓中的女婴,连同一个她贴身戴了多年的、刻着“冬”字的长命锁,一同交给了那个老仆。
“你把她带到南方去,越远越好。”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找一户殷实的普通人家,把这笔钱给他们,唯一的条件是,永远不要告诉孩子她的身世,永远不要让她回来找我。”
做完这一切,孟小冬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重新登上了舞台。她的唱腔似乎比以前更加苍凉、更加有穿透力了,人们都说,冬皇的艺术又精进了。
没有人知道,她只是将那份无处安放的母爱,那份深入骨髓的愧疚,连同那个女婴模糊的影像,一同锁进了内心最深最暗的角落,然后用一生的时间,为那个角落铸上了一副冰冷坚硬的铠甲。
04
孟小冬锁住的秘密,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悄然生长。
那个被送走的女婴,在一对善良的商人夫妇膝下长大,取名“阿芳”。养父母信守承诺,对她的身世守口如瓶,只说她是从远房亲戚家抱来的,待她如同己出,疼爱有加。
阿芳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不爱玩泥巴、捉迷藏,就爱搬个小板凳坐在收音机旁,听里面咿咿呀呀的京剧。巷子里不管放的是什么戏,梅派的婉约,程派的幽咽,她听上两遍,就能哼得有模有样,嗓音清亮甜润,像山谷里的黄莺。
养父母见她真心喜爱,便用当年孟小冬留下的那笔钱,给她请了最好的老师,后来又送她进了一个小戏班学戏。阿芳似乎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她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别的孩子要练一年的功夫,她半年就能掌握。很快,她就在当地唱出了名气。
她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梅艳芳”。她说,她要像梅兰芳大师一样,唱遍大江南北,成为一代名角。她不知道,这个“梅”字,冥冥之中,竟与她母亲当年的情事隐隐呼应。
二十年后,一场全国性的青年京剧演员大赛在北平举行。
此时的杜近芳,早已是孟小冬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在京剧界小有名气,一招一式,尽得冬皇真传,被誉为“小冬皇”。而梅艳芳,也凭着她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和那一副独一无二的嗓子,从南方一路唱红到了北平。
两个年轻的、同样光芒四射的女子,就这样在舞台上相遇了。
初次见面,两人之间充满了火药味。她们是那届大赛最热门的两位冠军人选,风格却截然不同。杜近芳唱的是规矩,是法度,是千锤百炼的程式之美;梅艳芳唱的是灵气,是情感,是喷薄而出的生命力。
后台里,杜近芳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为下一场比赛做准备。梅艳芳则像个没事人一样,东串串西逛逛,和这个打招呼,跟那个开玩笑,活像一只花蝴蝶。
“哼,野路子,没规矩。”杜近芳在心里暗暗撇嘴。
可命运的安排,就是这么奇妙。
半决赛那天,杜近芳因为太过紧张,下场时不小心在楼梯上崴了脚,脚踝瞬间肿得像个馒头,疼得她冷汗直流。眼看下一场就要登台,身边的人虽然都围过来问长问短,却没一个能真正帮上忙的。正当她孤立无援、又急又痛的时候,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是梅艳芳。
她二话不说,蹲下身子看了看杜近芳的脚,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她往自己背上一架:“走,我背你去医务室!磨蹭什么,还想不想唱了?”
杜近芳趴在梅艳芳那并不宽厚的背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听着她大大咧咧的抱怨声,心里那层因师门严苛而常年紧绷的冰壳,竟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从那天起,两个本该是“王不见王”的对手,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杜近芳羡慕梅艳芳的自由洒脱,梅艳芳则敬佩杜近芳的扎实功底。她们常常在排练室里待到深夜,一个教对方身段的规矩,一个帮对方揣摩情感的表达。她们在艺术上是最好的对手,在生活上是最近的知音。
决赛那天,孟小冬作为大赛最重量级的评委,亲临现场。
当梅艳芳穿着一身《穆桂英挂帅》的行头,英姿飒爽地走上舞台时,坐在评委席正中央的孟小冬,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高挑的身形,那英气的眉眼,尤其是唱到动情处,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股倔强劲儿……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下一下,狠狠地割在她的心上。
是她。一定是她。
尽管过去了二十年,尽管那张脸已经长开,可那骨子里的神韵,分明就是自己的翻版。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孟小冬。
她回来了。她竟然也唱了戏,还唱到了自己面前。
孟小冬的手在桌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她害怕,她怕这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会在今天,在万众瞩目之下被揭开。她怕自己一生的清誉,会在这最后一刻,毁于一旦。
那一场,梅艳芳的表演堪称完美,赢得了满场雷鸣般的掌声。所有人都认为,冠军非她莫属。
轮到评委点评时,几位老先生都对梅艳芳赞不绝口。最后,话筒递到了孟小冬面前。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冬皇”的金口玉言。
孟小冬握着话筒,目光冷冷地扫过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年轻女子,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根基不稳,情感浮夸,卖弄嗓音,是旁门左道,难成大器。”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整个剧场一片哗然。谁都听得出,这评价不是苛刻,而是刻薄,是完全的否定。
台上的梅艳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坐在台下的杜近芳,第一个坐不住了。她顾不上什么规矩,站起来就为好友抱不平:“师父!梅艳芳她……她唱得很好!不是您说的那样!”
这是她第一次,敢当众反驳自己的师父。
孟小冬没有看她,只是目光更冷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让杜近芳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瞬间噤声。
那天晚上,回到四合院,孟小冬罚杜近芳在书房里抄了一夜的戏谱,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直到天快亮时,她才走到杜近芳身边,用一种近乎警告的语气,冷冷地告诫她:
“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她不是什么好人,会毁了你。”
杜近芳又累又委屈,她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对梅艳芳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和偏见。她只觉得师父冷酷、专断、不可理喻。
这成了她心中,对师父的第一个巨大的问号。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师父那句冰冷的“会毁了你”,其实真正想说的是——
“她会毁了我。”
05
一九九七年,北平,梅艳芳的葬礼现场。
杜近芳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那把冰冷、发黑的银质长命锁。
老仆人那句哆哆嗦嗦的话,“……她到走都不知道……”,像一个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和司仪那句清晰的“她是一位孤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她所有的神智都给兜住了。
脑海里,无数个被她忽略了的、尘封已久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拼凑在了一起。
师父那个从不离身,谁也不许碰的紫檀木匣子。
师父在寂静午后,独自哼起的那段温柔缠绵的江南小调。
师父在教她《搜孤救孤》时,那次罕见的失态和那句“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剜心之痛”的嘶吼。
师父在京剧大赛上,对梅艳芳那句刻薄到近乎恶毒的评语——“旁门左道,难成大器”。
师父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意识模糊中喃喃自语的那句“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当时,杜近芳以为师父说的是对自己太过严苛,心疼得直掉眼泪,现在她才明白,那个“她”,根本不是自己!
还有梅艳芳,她最好的朋友,她情同手足的妹妹。她曾不止一次在酒后,抱着杜近芳的胳膊,红着眼睛问:“近芳姐,你说我娘为什么不要我?是我不够好吗?还是我生下来就是个累赘?”
原来,一切都有答案。
原来,她最好的朋友,她一辈子都在心底寻觅亲生父母的妹妹,竟然就是她最敬畏、最崇拜的师父,那个为了清誉和骄傲可以舍弃一切的“冬皇”孟小冬,至死都不敢提及的亲生骨肉!
一个巨大的、荒谬到令人发指的真相,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倒塌,将杜近芳彻底掩埋。
她想起了太多太多。想起梅艳芳每次拿到大奖,最高兴的事就是拉着她去喝酒,喝多了就哭,说这奖杯要是能给她爹妈看看就好了。她想起师父有一次看电视,里面正播着梅艳芳的专访,师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节目结束,屏幕变黑,屋子里一片漆黑,她还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几十年的错位,几十年的欺瞒,几十年的骨肉分离,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而她杜近芳,就夹在这对母女中间,是离真相最近的人,却愚蠢到一无所知,眼睁睁地看着这场人间悲剧上演到了最后一幕。
她对不起梅艳芳!她没有在她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告诉她,你的母亲其实一直在看着你!
她也觉得师父可怜,又可恨!她用一辈子维护的那份清誉和骄傲,到底换来了什么?是母女永诀,是终身悔恨,是临死都不能瞑目的折磨!
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混杂着滔天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杜近芳一生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克制。她觉得胸口里堵着一团火,一团足以烧毁一切的业火。她要喊出来,她要替梅艳芳喊出来,也要替师父喊出来!
此时,宾客吊唁的环节已经接近尾声,灵堂里恢复了片刻的安静,只剩下家属席那边传来的一阵阵低低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一直静立在角落里的京剧界泰斗杜近芳,动了。
她一步一步,走得无比沉重,像是脚上绑着千斤的铁链,缓缓地走到了灵堂的正中央,走到了梅艳芳的遗像前。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大家以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是要再次向她情同手足的师妹做最后的告别。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
杜近芳没有鞠躬,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遗像上那张灿烂的笑脸,然后,在全场上百双错愕的眼睛的注视下,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袍,双膝一软——
直挺挺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是膝盖骨与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之间毫无保留的撞击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满场哗然!
“天哪!杜老板这是干什么?”
“疯了!疯了!这怎么跪得下去?”
梨园行里,规矩大如山。只有晚辈跪长辈,学生跪先生的道理,哪有师门长辈,而且是杜近芳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去跪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甚至在师承上还被视为“旁门”的后辈的?这一跪,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简直是惊世骇俗!
不等众人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的杜近芳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早已是泪水纵横,那双一生都克制隐忍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悲愤。
她看着梅艳芳的遗像,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师父……你的心好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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