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营报《等深线》记者 陈雪波 雅安报道
1995年出生的杨贵富，在英国曼彻斯特大学读书，北京、上海、成都工作后，毅然放弃年薪30万元的大厂工作，回到四川山村。
坚信“手机就是一种‘新农具’”的他，5年间用手机耕耘出了一份全新的成绩单：年销售额超300万元、粉丝矩阵超600万、单条视频播放量达1.9亿次……
不同于留在金融、互联网公司的同学，杨贵富回国几年后，怀着一腔热血来到四川省雅安市宝兴县陇东镇赶羊沟村，注册成立隆冬传媒，投身乡村主题自媒体创业。5年间，他孵化的“孤独的美食咖”和“林中有猪”两个账号成功出圈。
在常住人口仅4.8万的宝兴县，杨贵富并不孤单。已经有5位粉丝量上万的网络达人，其中有两位过百万。每年数十万游客循着他们的短视频来到这里，赏红叶、住民宿、品尝农家腊肉，带火了当地乡村旅游。还有濒临倒闭的民宿、养猪场、腊肉厂，因他们的短视频起死回生。
“我吃啥，猪吃啥”
“以为他做好吃的是他自己吃，结果喂了猪。刚以为是猪食，他自己又吃上了。”38岁的徐赵玮，以这种翻转的“人猪同食”画面，吸引了98万粉丝关注，而山清水秀的养猪环境，也让网友羡慕不已，忍不住询问拍摄地点。
这正是杨贵富孵化的“林中有猪”账号日常。杨贵富孵化的“林中有猪”账号，核心内容聚焦男主角徐赵玮的喂猪日常。视频中，徐赵玮将南瓜、玉米、土豆、胡萝卜等新鲜蔬菜洗净切块，倒入一口大铁锅，加入调料翻炒炖煮，很快就煮出一锅热气腾腾、颜色鲜艳的食物。
镜头一转，徐赵玮大喊一声“兄弟伙些，吃饭喽！”，一群体型健硕的跑山猪簇拥着踩过清澈的溪水，从山林间奔向石槽，争相拱食。徐赵玮还会偶尔给猪投喂新鲜西瓜作为“饭后水果”，随后又招呼朋友，和大家一起分享刚刚出锅的美食。
“林中有猪”的这条视频，获得了1.9亿次播放。
事实上，杨贵富对网络直播行业的关注，早在曼彻斯特大学读书期间就已经开始。十余年前网络直播刚刚兴起时，他就预感这个行业未来市场潜力巨大。
刚回国时，杨贵富先后在北京、上海、成都从事互联网公司策略研究工作。在调研过程中，他发现中国乡村消费市场规模远超预期。加之自己看好有着绿水青山的乡村，他决定投身“三农”主题短视频创业。
随后，他联系上关注已久的宝兴县本土乡村博主吴巍，商议合伙打造美食类自媒体账号“孤独的美食咖”。当时吴巍正在其他平台运营直播账号，恰逢抖音用户量快速增长，两人一拍即合，转战抖音开启新账号运营。
在“孤独的美食咖”账号中，吴巍以真实、质朴的风格呈现四川乡村美食的制作过程，以大快朵颐的吃饭镜头还原了川西农村的生活场景。这些内容勾起了网友对乡村美景、淳朴美食和简单人际关系的向往。
账号在发布第四条视频后，突然爆火，单条视频播放量突破100万次。账号运营半年后，总粉丝量顺利破百万。到最近，粉丝数已增长至217万。
“终于有了被认可的感觉。”杨贵富坦言，创业初期，他做自媒体的选择曾被家人认为“不务正业”，而百万粉丝的积累，正是对他创业方向的最好肯定。
“孤独的美食咖”视频的常用背景音乐是伍佰的《再度重相逢》，有粉丝非常喜欢他们的视频，特意为他们改编了美食版的歌词：“你嗦人参鹿茸，我嗦人参肉酒，辣有什么兔头……”为了感谢粉丝的改编，他们很快对照歌词拍了一期视频，获赞无数。
“孤独的美食咖”在直播。
在有成功经验后，“林中有猪”账号也在2023年应运而生。新账号的主角徐赵玮和吴巍是儿时玩伴。“孤独的美食咖”走红后，杨贵富尝试让徐赵玮单独拍摄一个新的主题，团队伙伴王茂力提出一个创意：以“给猪做美食”为特色打造账号——“我吃啥，猪吃啥！”。杨贵富介绍，熟食喂猪确实能降低猪的病害发生率，这些标签一方面提升账号关注度，另一方面也让网友对自家猪肉品质形成认知。团队养殖的跑山猪全程投喂粮食，与市面上常见的饲料猪形成明显差异，为后续打造高品质猪肉品牌打下了基础。
杨贵富坦言，拍摄团队的组建曾历经波折。创业初期，他过于迷信专业团队的力量，专程从成都请来专业拍摄、剪辑团队制作视频。但几个月运营下来，账号粉丝量毫无起色，还亏损了30万元。彼时，已有同学拿到百万年薪，这次失败让杨贵富一度怀疑自己。
在团队伙伴的鼓励下，他决定调整策略，解散专业团队，转而招募村民组建本土拍摄团队。这群年轻人从零学起，“看别人的视频是怎么选拍摄角度的，我们就跟着模仿。不知道画面能不能用，拍一个镜头马上就在剪映里剪辑一个镜头，不行就重来……”
在实践中逐步提升创作能力，他们开始产出几条充满乡土气息的短视频。令人意外的是，这些用“扛过锄头的手”拍出来的视频，反而更受网友欢迎，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最终助力账号积累起百万粉丝。
不同于一些刻意隐藏团队背景的网络达人，杨贵富并不介意公开团队情况。在他看来，自己的队伍本身就是草根出身，这种属性与视频的乡土风格高度契合，坦诚公开反而更容易获得网友信任。
一晚卖出一个月的量
“你们还缺猪吗？我想去你们那里当猪！”这是“林中有猪”账号评论区最常看到的一句开玩笑式的评论。杨贵富向记者透露，真的有粉丝来找他们吃“猪食”，他们都是当朋友一样接待。但将餐饮接待作为他们变现的方式并不现实，赚钱还需另谋出路。
创业初期，团队主要通过短视频广告植入获得收入，这也是团队的第一桶金。但短视频广告投放频率不能太高，而且自媒体博主的广告收入已经走向“内卷”。
杨贵富团队在宝兴小有名气后，一家高山养猪场上门求助：因为缺少渠道，养猪场一整年只卖了四五十头猪，濒临倒闭，能否通过自媒体来助销？2023年，杨贵富决定买下这家养猪场，自己把控猪肉品质，也为日后自产自销做铺垫。
2024年6月，杨贵富团队开始尝试直播带货，首场直播的销售额就突破10万元。选品从本地水果开始，后来以粮食猪肉、宝兴腊肉和本地水果为主。一个晚上能卖出四五头猪，这是过去养殖场一个月的销量。此后，单场销售额稳定在4万元到5万元。
这条路，走通了。
但他们在直播的路上也踩过很多“坑”。杨贵富起初很快与其他公司达成了水果直播代销合作，有一次，卖出的车厘子大小、品质与预期不符，产生大量退货，让团队的可信度受损。痛定思痛，杨贵富下定决心建立自己的供应链团队，把品控抓在自己手里。
今年9月，杨贵富牵头在村里建起现代化直播间，不仅方便直播团队协作，天热的时候还能用空调来保障鲜肉储存品质，干净整洁的直播环境也让网友下单更放心。
随着粉丝量和业务规模的扩大，团队对人员的需求不断增加。目前，“孤独的美食咖”和“林中有猪”两个账号各需4至5人负责拍摄剪辑；直播团队有20人分工协作；供应链环节也配备了专人管理。隆冬传媒从最初的两人小团队，发展成为拥有30余名员工的公司。一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村里上班，在农村老家门口就能拿到三四千元的月薪。
过去，当地不少农户的农产品只能自给自足，难以转化为经济收入。杨贵富团队做自媒体带货后，帮助农户销售农产品和土特产，直接带动几十家农户增收。“哪怕是村里的老人，每年也能通过卖农货增收几千元。”杨贵富说。
省定贫困村变“网红”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在距离杨贵富直播间仅3公里处，有个“野丫头生态农场”，其主理人张紫芳同样是自媒体创业的受益者。她运营的抖音账号“野丫头”不仅帮助自己建起新房，还为周边民宿带来了大量客源。
张紫芳有多年外出经商经历，开过羊肉馆、宵夜店和服饰店。2020年，受新冠疫情影响，她回到宝兴农村老家。不甘心为别人打工的张紫芳看中家乡的生态资源，决定投身乡村自媒体创业。毕竟老家太舒服了：夏天可进山摘野果，秋天能赏漫山红叶，冬天有雪景可赏，春天则是繁花遍野。
于是，张紫芳将自己爬山、露营、摘野果、挖野菜、喂家禽、熏腊肉的日常拍成短视频，发布到网络平台，很快受到网友欢迎。不少雅安市？和成都市的网友被视频里的田园风光吸引，专程驱车来到村里住宿游玩，张紫芳便将这些游客介绍给周边民宿主，从中获得一定比例的抽成。
随着游客数量增多，张紫芳决定自己开办民宿。她在自家祖屋旁建起一栋两层小楼，设置7个客房接待游客。每逢夏季旅游旺季，自家民宿客满时，她会免费将游客介绍给其他民宿。如今，张紫芳的账号全网粉丝量已超20万。“在老家既能做生意，又能陪伴老父亲，日子过得很踏实。”张紫芳很满意。
“野丫头”张紫芳在联系业务。 《等深线》记者 陈雪波 摄
像张紫芳这样的自媒体博主在宝兴县并不鲜见。记者见到苟兴国的时候，他正举着手机支架激情洋溢地向网友介绍自家民宿的环境：“能住宿，能吃饭，还能围着篝火跳锅庄舞、唱歌！”他随之冲着手机手舞足蹈起来。
他经营一家有着上百个房间的民宿——兴国农庄。此前，因临近的东拉山大峡谷景区闭园，农庄客源锐减，农庄一度陷入经营困境。得知直播能吸引游客后，苟兴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抖音注册了账号。他坚持每天直播四场，认真回复网友关于民宿和乡村的各类问题。
直播改变了兴国农庄的命运。苟兴国告诉记者，直播间观看人数有时只有几十人甚至几人，但转化率很高，几乎每天都能收到粉丝订单。夏季避暑游旺季时，来农庄避暑、团建的游客络绎不绝，院子里的篝火夜夜不息。入冬后游客数量有所减少，但再也不会出现过去数月无人问津的情况。
通过分析自媒体平台运营规律，苟兴国与记者分享心得：直播的订单转化仅限于开播时段，而优质短视频能够实现24小时持续引流，这也是他下一步要重点发力的方向。
记者走访发现，宝兴县多数乡村民宿都已非常重视短视频平台推广，并带动旅游发展。硗碛藏族乡嘎日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阿生，同样通过一部手机，向网友推介家乡美景。他在抖音、小红书注册了账号，专门介绍本村的达瓦更扎景区风光和自家民宿。
阿生说，不少网友被视频里的美景吸引来到嘎日村旅游，带动村里的民宿成了“网红打卡点”。在他的带动下，嘎日村已建起50多家民宿，每一家都通过拍摄短视频吸引客源。
与此同时，嘎日村村集体入股达瓦更扎景区，将景区门票收入的一部分纳入村集体收益。今年6月，村集体向1000多位村民共发放了230万元分红。因此，村民们也乐于通过短视频宣传景区美景。
阿生打造的雪山民宿。 《等深线》记者 陈雪波 摄
多年前，嘎日村还是省定贫困村，当地曾流传“嫁人不嫁噶日村，噶日女婿要上门”的俗语。如今，依靠旅游、民宿和餐饮，嘎日村不仅成功脱贫，还吸引了不少外出村民返乡，纷纷变身民宿老板。
喊女友回村上班
“这么多好吃的可怎么吃得完啊？”是“孤独的美食咖”视频下的常见评论。对杨贵富团队来说，这个问题有很愉快的解决方法：他们常常把周围的村民喊来一起享受美食，每次都像过年一样热闹，村民们也成了视频里的免费演员。
在解决了“怎么吃得完”之后，杨贵富还有其他的顾虑。“林中有猪”和“孤独的美食咖”已形成稳定的拍摄模式，粉丝量稳定在百万级。另外，部分粉丝对现有视频模式产生审美疲劳，加之模仿者增多，账号发展进入瓶颈期。
“视频内容要不要升级？该如何升级？”这成了团队面临的难题。如果继续沿用现有模式，粉丝量可能长期停滞；如果贸然改变成熟的视频风格，又可能引发老粉丝不满，造成粉丝流失。因此，杨贵富团队的每一次调整都要十分谨慎。
杨贵富在一次创业交流会中分享自己的见解。
杨贵富向记者透露，团队已规划了新的拍摄方向。例如，打造“网络农贸市场”系列内容，展示川西农村的传统农货和深山特产；又如，延续美食账号定位，拍摄为山村孤寡老人做饭的短视频，在传播正能量的同时，进一步强化账号人设。
除了内容升级的难题，人才短缺也让杨贵富颇为苦恼。团队初创成员都是本地村民，他们对乡村生活有深厚感情，拍摄的视频充满质朴的乡土气息。但随着团队发展壮大，专业人才的缺口愈发明显。
杨贵富拿自己举例说，留学经历无法直接用于乡村自媒体拍摄，但留学期间积累的国际视野、项目经验、学习能力，在洽谈商业合作、展示项目成果时能发挥重要作用。很多自媒体公司都已经开始运用AI工具优化内容，但他的团队就很难招到类似人才。山村太偏僻了，人才不愿意到山里来。
“城市人才资源丰富甚至过剩，但乡村很缺人才，其实乡村大有可为。”杨贵富希望，自己的平台能吸引更多返乡青年就业。他悄悄告诉记者，最近准备把在成都上班的女朋友喊回村里， 解决异地恋之苦的同时，也缓解了自己身兼数职的窘境。
此外，山村偏远的地理位置导致物流成本比城市高出30%，严重压缩了电商销售的利润空间。随着团队发货量增加，杨贵富与物流公司达成合作协议，快递价格有所下调，但物流成本占比依然较高，他期待未来物流价格能进一步降低。
记者从宝兴县委宣传部了解到，为破解农村物流难题，当地已经建成覆盖县、乡、村三级的物流站点30个，冷链服务延伸至所有乡镇，辐射全县90%以上的行政村。今年以来，宝兴县生鲜农产品损耗率从20%降至8%，农特产品快递业务量同比增长10%。
在做好自身企业运营的同时，杨贵富还想帮助其他村民致富。根据创业经验，他认为自媒体带货门槛不高，能够有效带动农产品销售，因此希望更多村民能掌握自媒体运营技能。为此，他提出“全民网红计划”，安排团队成员手把手教村民拍摄短视频、做直播。他表示，其实就是给大家增加一个高效的销售渠道。
记者了解到，宝兴县官方也已经面向全县推出了“乡村主播孵化计划”，已开展新媒体培训31期，发放创业贷款128.5万元，累计孵化“乡村代言人”22名，带动就业超千人。
谈及未来，杨贵富充满期待。他希望在现有两个账号的基础上，孵化出更多成熟的网红IP。“一个成功的IP，帮助的不仅是自己，还能带动一整条产业链发展，这对推动农村产业升级来说意义非凡。”杨贵富说。
（编辑：卢志坤 审核：郝成 校对：翟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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