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的无端消失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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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雨夜,窗玻璃上水痕纵横如泪,将外头路灯的光晕晕染成破碎的琥珀,我突然想起它来——一本普通的三十二开小书,封面是褪了色的草绿。名字突然想不真切了,只记得封面有一株细瘦的葡萄藤,银色的,在暗绿的底子上蜿蜒。我起身走向书房,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是现在,我要找到它。

书架沉默地站满一面墙。我打开所有的灯,光从头顶倾泻,每一本书的脊背都泛着或新或旧的光泽。我从最左侧开始,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尤利西斯》硬实的布面,《瓦尔登湖》朴素的亚麻纹,博尔赫斯全集烫金的迷宫图案,莎士比亚旁边是但丁博尔赫斯依偎着卡尔维诺……一切似乎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指尖拂过那些沉默的脊背,像是在抚摸一群温顺的兽。然而,没有。没有那抹暗绿。难道它被借走了吗?可记忆告诉你,从未有人从这间书房带走任何书。

我蹲下来,查看最底下一排。这里塞着我年少时买的诗集,纸张已微微发黄,像秋日的银杏叶。抽出一本,扉页上有褪色的钢笔字:“购于一九九八年春,城南旧书店。”字迹稚拙,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用力过猛的郑重。我恍惚看见年轻的自己,坐在书店角落的水泥地上,一下午读完半本,临走时咬咬牙买下了它。那时以为,拥有了书,就拥有了书里那个浩瀚的世界。这一排排书架,就像一座记忆的陵墓,安放着各个时期的我。

第二遍寻找时,我开始翻动书架,起初是温和的,带着某种期待,仿佛在与那本书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我搬动那些书,一摞摞抱下来,在地板上堆成小小的丘陵。然而,随着一本本书被取下、检查、重新放回,我的动作渐渐变得急促。那些曾经温顺的书本,此刻仿佛都在沉默地抗拒着你。我翻箱倒柜,如考古工作者般在尘封的角落掘进。书堆被推倒又重垒,纸页哗哗作响,如同无数翅膀在扑腾着徒劳寻找。尘埃在灯光里起舞,是微型的星云。我闻到旧纸的微酸,油墨的苦涩,还有封皮皮革经年累月后的醇厚。这些都是时间的味道,混合着纸张、油墨、霉菌,以及无数个翻阅之日的指纹与气息。

就在这气味里,它突然清晰起来。我想起第一次遇见那本书,也是在雨天。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雨水顺着玻璃汩汩而下,把外头的悬铃木洗成一片模糊的绿影。我从还书车上随手拿起它,翻开第一页。然后,整个下午消失了。没有听见闭馆音乐,没有察觉天色渐暗。图书管理员轻轻拍我肩膀时,我像从一个深海里被拽出,耳畔还回响着书中那个孤独英雄的独白。后来我跑遍了城市的书店,终于在一个偏僻的二手书店找到它。老板从堆满书的柜台后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这本啊,放了两年了。”仿佛它一直在等我。书买回来后,成了我的秘密花园。我在里面夹过银杏书签、写过潦草的批注、滴落过不知为何而流的泪。记得有一处折角,是读到少女在葡萄藤下等待永不归来的恋人时折的;另一页的边缘,我用铅笔淡淡画过一个侧影,应该早已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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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所有这些统统不见了。因为承载它们的那个实体消失了。我坐在地板上,被书堆包围,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旷。这本书如被时间之手悄然抹去,竟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我忽然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我记忆深处一场过于真切的幻梦?不,它当然存在过。我记得指腹摩挲封面的触感,略微粗糙,像抚摸一片真正的叶子。记得某个冬夜,读到少女在月光下起舞时,窗外正好飘起那年第一场雪。书页上的字句和现实中的雪景交融,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触摸到了某种永恒的、透明的东西。每本书都是一个时空胶囊。当你翻开,你就进入了写作的那个时刻——作者坐在怎样的光线下,怀着怎样的心绪,一个字一个字地构筑世界。而你的阅读,又叠加了你的时刻:你坐在哪里,身边有何人何物,正为什么而快乐或忧愁。一本书被真正阅读的瞬间,是两个时空的共振。

我颓然坐于书堆之中,忽然明白:使人忧伤的,何止是失去了一本书?这无端消失的,分明是生命里一段确凿存在的证据。那个图书馆的雨天、二手书店里灰尘在光柱中舞蹈的午后、冬夜读至凌晨听见雪落无声的寂静——这些记忆原本依附在具体的物件上,像藤蔓缠绕着树干。现在树干不见了,藤蔓悬在空中,渐渐变得虚幻,终有一日会随风飘散。我们以为握在手中的,不过是纸页;其实握住的,是彼时彼刻的自己——那个为一行文字心跳加速的少年,那个在字里行间找到共鸣的孤独者。书页的消逝,竟如抽走了记忆的锚点,让那段时光也变得飘摇不定,仿佛从未真正属于过我。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消失如此轻易,如此无痕。我们自以为拥有的爱、理解、连接、生命的真相,是否也如这本薄书?它们或许从未真正被我们攥紧过,只是暂时停驻于掌心,如同候鸟短暂停歇于枝头。当它们悄然飞离,我们才惊觉:原来我们从未真正拥有过它们,只是被允许在某个瞬间,借来一用。所有的“拥有”都只是暂时的保管,是时间长河里短暂的交错。书会丢失、泛黄、化为尘土;记忆会模糊、扭曲、最终沉寂;而那个阅读的、爱着的、鲜活着的自己,也终将成为他人记忆里渐渐淡去的影子。

我终于放弃了寻找。世界很大,大到足以吞没一本微不足道的书;世界也很小,小到一本消失的书竟能掀起内心如此浩大的波澜。那本书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有一晚,在恍惚的梦里,那本书自己走了回来,封面的葡萄藤开出了细小的银色花朵。我伸手去接,它却化作一群飞鸟,扑棱棱从窗子飞了出去,融进淡青色的天空。有时,在雨声淅沥的夜晚,或读到某个似曾相识的句子时,我会突然感到指掌间微微一沉——仿佛它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所有书的缝隙里,所有阅读的空白处,所有无端忧伤而宁静的时刻中,像某个悠远故事的幽幽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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