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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与这个冬季热恋中(散文诗十章）

——与季节的缄默对话

作者/童光红

【作家/诗人风采】

★童光红，男，70后，安徽凤阳县人，草根文学爱好者，喜欢写作，忠于原创，酷爱散文诗。曾有作品发表在《滁州日报》、《散文诗选萃》、《黄河诗报》、《中华诗词报》、《南疆诗刊》以及《橄榄绿诗刊》等。近期作品主要散见于《凤阳文学》、《定远文学》、《乡村文学》、《众望文学》、《山水田园之约》、《名家美文欣赏》、《三江文学散文诗刊》、《三江文学》、《江南文学》、《神州散文诗》，、《灌河文学》、《诗博刊》、《安徽诗歌》、《辽宁散文诗》、《中国诗歌网》以及《中国作家网》等网络平台。

【作家/诗人作品】

正与这个冬季热恋中(散文诗十章）

——与季节的缄默对话

文/童光红

大地在霜降中收紧骨骼，风从北方的隘口带来预言的碎片。

天空是一种褪色的蓝，像被时间反复漂洗的旧亚麻布，云层低垂，酝酿着某种尚未命名的洁白。树木褪尽最后的矜持，枝桠以黑色的线条分割视野，它们静默的姿态仿佛在等待一场盛大的覆盖。泥土的气息变得冷峻而清晰，每一粒尘埃都学会了收敛呼吸。

这是冬季的序曲，没有乐章，只有万物在寂静中调整姿态，准备迎接一场缓慢的、彻底的变形。

我站在窗前，看光线如何一寸寸缩短自己的身影，仿佛季节正用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光的厚度。空气中有金属的味道，那是寒冷在锻造自己的刃。

我知道雪就要来了，不是作为风景，而是作为一次对记忆的彻底掩埋与重塑。

它终于落下，不是飘，是沉。

每一片雪花都带着自身的重量与几何学，从不可知的高处垂直降临。起初是疏落的几点，试探性地触碰枯草与屋脊，随即变得密集，绵密，如无数沉默的使者履行古老的契约。世界的声音被吸附，只剩下雪粒摩擦空气时细微的沙沙声，像远方的蚕在啃食桑叶。

屋顶白了，道路白了，远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线。

这场覆盖并非抹杀，而是赋予：赋予杂乱以统一，赋予裸露以贞洁，赋予喧嚣以巨大的静。

我走入其中，脚印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签名，旋即又被新的洁白吞噬。雪落在睫毛上，瞬间的冰凉化作一滴水，仿佛季节通过这种方式与我交换体温。

这不是降雪，这是一场无声的加冕，为所有等待冬眠的事物披上统一的素袍。

河流停止了叙述。

水在自身之上建筑透明的宫殿，将流动的渴望凝固成静止的浮雕。冰面并非光滑如镜，其下封存着未及消散的气泡、折断的水草、以及光线曲折的路径，构成一部用沉默写成的、只有冬季才能阅读的隐秘文献。

孩子们用冰刀在表面刻划弧线，那些尖锐的声响是冰层内部晶体断裂的回音，清脆，短暂，像时间本身碎裂的声响。而更深处，水流并未死去，它在冰壳的庇护下减缓心跳，做着关于春天的、幽暗而温暖的梦。

冰是水的另一种语法，一种将柔软转化为坚硬、将奔流转化为坚守的修辞。

我蹲在岸边，看自己的倒影如何在冰的厚度中变得模糊、拉长、最终与水下沉睡的暗影融为一体。寒冷在这里不是剥夺，而是一种深刻的凝聚，将散漫的液态存在收束为有形的、可触碰的晶体。

当窗外的白占领了所有视野，室内的光便显得格外珍贵。

炉火不是简单的热源，它是一个小型的心脏，在房间中央跳动，吞吐着金红色的光与影。木柴在火焰中蜷曲、开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是树木在另一个形态下继续讲述它关于阳光与年轮的记忆。

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图案，像一部没有剧本的皮影戏，主角是不断变幻的阴影。热力以可见的波浪形态扩散，空气因此有了密度与层次。靠近炉火的书页边缘微微卷曲，墨迹在温热的空气中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这簇火焰是一个微型的太阳，一个被驯服的、可供凝视的炽热核心。它对抗的不是室外的严寒，而是那无边无际的、试图渗入骨髓的寂静。

我们围坐，不说话，让火光在瞳孔里点燃一小片相似的温暖。炉火教会我的，是关于聚集、关于守护、关于如何在有限的范围内维持一个不灭的光源。

叶子落尽后，树木才显露出真正的骨架。

那些枝杈交错攀升，在灰白的天空背景下，成为最精炼的黑色笔触。没有一片叶子作为修饰，没有花朵作为取悦，它们以最本质的形态存在：承担，延伸，分割空间，等待。有些枝条末端凝结着细小的冰凌，像水晶的果实，是寒冷馈赠的另一种丰饶。乌鸦停驻，成为移动的、有生命的标点，它的鸣叫干燥短促，是冬日音阶里唯一的重音。

这些裸露的枝干并非死亡，而是进入了存在的另一种状态：一种去除了所有冗余的、指向性的存在。它们不试图表达繁荣，只展示结构；不承诺荫蔽，只呈现线条。在绝对的简洁中，蕴含着最复杂的生命信息，关于忍耐，关于储存，关于在静止中完成内部的、不可见的准备。

我仰望它们，感到自己的思绪也被修剪，变得清晰、硬朗，指向天空那沉默的穹顶。

冬夜被拉长，像一块被反复揉捏的黑色面团。

黑暗来得早，且质地浓稠，将白日里清晰的边界溶解。星群显得格外近，格外亮，仿佛寒冷擦亮了宇宙的玻璃。月光照在雪地上，不是反射，而是一种吸收与转化，雪地因此发出幽蓝的、来自内部的微光，像大地在沉睡中做的发光的梦。时间在夜晚改变了流速，钟表的滴答声变得沉重而清晰，每一秒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

这是适合书写的时刻。笔尖在纸页上移动的沙沙声，是思维在黑暗中开辟的小径。文字成为另一种光，照亮记忆的角落，或勾勒尚未成形的思想轮廓。

长夜不是空白，它是容器，盛放所有在白日喧嚣中无法沉淀的细微声响、未完成的念头、以及那些只敢在绝对安静中浮现的、关于存在本身的轻声叩问。

我在灯下，与自己的影子为伴，感到一种丰盈的孤独，像整个季节的静默都浓缩在这盏灯的光晕之内。

黎明在雾中降临，不是突破，而是渗透。

雾气从河面、从田野、从所有潮湿的低处升起，缓慢地填充世界的空隙。景物在雾中失去锋利的边缘，变得柔和、模糊、彼此交融。

远处的树成为深浅不一的灰影，近处的篱笆只剩下断续的线条。声音也被过滤：鸡鸣显得遥远，脚步声被包裹，连自己的呼吸也带着可见的白气，融入更大的氤氲之中。这不是遮蔽，而是一种温柔的混淆，让事物暂时从明确的定义中解脱，回归到一种原始的、未分化的状态。

走在雾中，方向感变得依赖直觉而非视觉，每一步都像踏入未知。雾气在发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冰凉，清澈，仿佛空气的眼泪。

当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雾层，不是驱散，而是将雾气染成金红，每一粒微小的水滴都成为光的载体。世界在那一刻，不是变得清晰，而是变得透明。

它们是最小的标点，在巨大的白色纸页上移动。

麻雀成群掠过收割后的田野，起落间像一阵被风吹散的灰烬。喜鹊黑白分明的身影在雪地上格外醒目，每一次跳跃都留下精致的爪印，像某种神秘的字符。鹰在高空盘旋，成为一个静止的黑点，翅膀几乎不动，依靠气流托举着它锐利的目光。

鸟类的存在，为凝固的冬季风景注入了唯一的、不可预测的动感。它们的鸣叫短促而必要，不是为了歌唱，而是为了确认领地、呼唤同伴、或仅仅宣告自身在严寒中的持续存在。

我在雪地上撒下谷粒，看它们谨慎地靠近，啄食，然后迅速飞回光秃的枝头。它们的生命如此轻盈，却又如此坚韧，用最小的体重承载着飞翔的本能，在食物匮乏的季节里精确计算每一分能量的消耗。

它们是冬季的信使，证明着生命即使在最严苛的条件下，依然保持着运动、交流与对温暖的记忆。

雪被之下，大地在休息。这不是死亡的静止，而是蓄积的沉默。

所有春天的喧嚣，根须的探索、蚯蚓的耕耘、种子的破裂，都暂时中止，转化为一种向内的、缓慢的发酵。冻土坚硬如铁，保护着深处尚未熄灭的温度。翻开一块被雪半掩的石头，会发现底下仍有潮湿的苔藓保持着黯淡的绿色，像大地珍藏的最后一点记忆。

昆虫的幼虫、植物的块茎、无数微小的生命体，都在这个冰冷的覆盖层下进入休眠，将新陈代谢降至最低，只维持最基本的心跳。

泥土的沉睡是一种伟大的节俭，一种将能量储存到未来的智慧。它教会我，静止有时不是匮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丰盈；撤退不是失败，而是为了更完整的返回。

我用手触碰冻土，感到那股坚实的、拒绝的冷，但我知道，在这拒绝之下，是比任何季节都更深的、关于复苏的承诺。

冬至过后，白日开始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增长。

光的变化首先体现在质量上：下午三点的阳光不再那么倾斜，那么虚弱，它开始拥有一种淡淡的、蜂蜜般的色泽，照在雪地上，不再是冷冷的反光，而是带着些许温度的吸收。屋檐下的冰凌尖端，开始有极细的水珠渗出，缓慢，坚持，最终坠落，在雪地上凿出一个小坑。这是光在积累它的力量，用耐心而非暴力，一点点收回被黑夜占据的疆域。

影子也随之改变，从漫长扭曲变得短促结实。这种变化不是戏剧性的，它微妙如呼吸的加深，如心跳在沉睡后逐渐恢复的节奏。

我注意到窗台上那盆一直沉默的植物，枝干上冒出了几乎看不见的、毛茸茸的芽点。光在唤醒它，用看不见的手指。

冬季的恋歌在此刻抵达它的隐秘转折：最深的寒冷往往毗邻着最初的暖意，最长的黑夜已经包含了渐增的光明。

我不需要庆祝，只需要注视，注视这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渐变，知道所有的覆盖终将退去，所有的沉睡终将苏醒，而此刻的静默与等待，本身就是爱恋最深刻的形式。

2025.12.24--2025.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