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正堂,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一纸和离书,像片枯叶,轻飘飘落在梁思雨脚边。
程高昂背着手,下颌微抬,声音里淬着冰碴:“梁氏,你入门八载,无所出女,善妒不容,犯七出之条。今日,便清了罢。”
无所出女?梁思雨的目光掠过堂下三个锦衣玉食、此刻却眼神躲闪的儿子。
八年心血,娘家倾囊,换他程家锦绣,却换不来半分情谊与公道。
她挺直脊梁,咽下喉间腥甜,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诧异:“我走。但,我要带走一个孩子。”
程高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讥诮扬起。
他拍了拍手,三个儿子被领到堂前,一字排开。
“施舍你一个。选吧。”他语气轻慢,如同施舍路边的乞儿。
他要她选,选走一个心头肉,留下两个在他程家,永生隔阂。
他要她在众目睽睽下,亲手割裂母子情分,狼狈不堪。
堂内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钉子般钉在梁思雨身上,等着她痛苦抉择,等她崩溃失态。
梁思雨的目光缓缓扫过程高昂虚伪的脸,扫过三个儿子或漠然或惶恐的眼。
最后,却越过他们,落在了正堂侧面廊下阴影里。
那里,一个穿着半旧藕色衫子的小小身影,正安静地站着。
八岁的朱思彤,程府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野种”,曾春梅名义上的女儿。
她瘦瘦小小,像株不见光的水草,唯独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梁思雨。
梁思雨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却像冰层裂开的第一道纹路。
她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径直走向那片阴影。
然后,伸出手,稳稳牵起那只冰凉的小手。
转身,面对瞬间铁青了脸的程高昂,声音清晰,掷地有声:“既称‘野种’,自是跟着亲娘更合适。”
01
和离书落在青砖上的声音,很轻。
“啪嗒”一下,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梁思雨心口最软处。
她没立刻去捡,只是缓缓抬起眼,望向几步之外的男人。
她的夫君,程高昂。
八年了,他依旧穿着她最熟悉的雨过天青色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
只是那双曾经或许有过温情的眼,此刻只剩寒潭般的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正堂里烛火通明,映着高悬的“明德惟馨”匾额。
两侧站着管家、管事嬷嬷,还有几个有头脸的仆妇,个个屏息垂目。
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寂静,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落幕的沉闷。
“都听清楚了?”程高昂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梁氏无德,今日起,与我程家再无瓜葛。嫁妆单子已核对,稍后自会让人清点归还。”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梁思雨苍白却平静的脸,似有一丝意外,但很快被更深的冷漠覆盖。
“念在八年夫妻,程家仁厚,允你带走自己的体己物件。至于其他,非你分内之物,莫要多想。”
梁思雨轻轻吸了口气。
初春的风从敞开的厅门灌进来,带着庭中尚未消散的寒意,吹动她素色的裙摆。
她今日穿的,还是去年生辰时,母亲特意送来的云锦裁的衣裳。
当时程高昂还说这颜色衬她。
此刻想来,只觉讽刺。
“理由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但平稳得出奇,“总得有个像样的理由,休弃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八年的发妻。”
程高昂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似乎没料到她还会问。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捻动了一下。
旁边侍立的管家见状,上前半步,躬身道:“夫人,老爷的意思……”
“让她听。”程高昂打断他,目光重新锁住梁思雨,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一字一顿,“梁思雨,你听好。”
“第一,你嫁入程家八年,未能诞育一女,有亏妇道,程家香火单薄,你难辞其咎。”
梁思雨指尖猛地掐入掌心。
生女儿?那三个健康活泼的儿子,难道不是他程家的骨血?
“第二,”程高昂继续,声音更冷,“你善妒成性,不容妾室。春梅温柔敦厚,为你分忧,你却屡次刁难,致家宅不宁。七出之条,你已犯其二。”
春梅。曾春梅。
梁思雨眼前闪过那张总是带着怯怯笑意、眼角却藏着钩子的脸。
分忧?是分走她夫君的宠,分走她中馈的权,还是分走她孩儿孺慕之情?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
八年。
她十六岁嫁进来,带着丰厚的嫁妆,填补程家表面风光下的亏空。
她替他侍奉挑剔的婆母,直至老人临终。
她为他打理偌大府邸,上下打点,从未出过纰漏。
她为他生下三个儿子,悉心教养,如今长子已开蒙读书,先生都夸聪慧。
娘家生意遇困时,她低声下气回去求援,填补程家窟窿。
桩桩件件,此刻像走马灯般在脑中旋转,最终凝结成眼前男人冰冷不耐的脸。
“说完了?”她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程高昂似乎被她这反应噎了一下,随即拂袖,语气更硬:“休书已下,无需多言。给你半个时辰,收拾东西,离开程府。”
离开。
两个字,轻易抹杀了她八年的岁月和全部付出。
梁思雨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张纸。
纸张微凉,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是程高昂亲笔。
“立休书人程高昂,缘妻梁氏思雨……”
她没再往下看,只是轻轻将纸折好,握在手里。
然后,她再次抬头,目光笔直地看向程高昂,那双原本温婉的眸子,此刻沉淀着某种坚硬的东西。
“好,我走。”她说。
程高昂脸上掠过一丝放松,仿佛甩掉了一个麻烦。
“但是,”梁思雨清晰地说,“我要带走一个孩子。”
02
“你说什么?”
程高昂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峰陡然立起。
堂下垂首的仆从们,也忍不住偷偷交换着惊诧的眼神。
带走一个孩子?
程家的子嗣,岂是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能带走的?
梁思雨站得笔直,仿佛没看见周遭的异样。
她只是看着程高昂,重复道:“我要带走一个孩子。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程高昂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弄,“梁思雨,你莫不是失心疯了?逸仙、逸林、逸松,他们姓程,是我程高昂的儿子,程家的少爷!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梁思雨轻轻重复,胸口那股一直压抑着的钝痛,忽然尖锐起来。
她眼前有些发黑,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产房。
血水一盆盆端出去,她的力气随着汗水流干。
婆母在外间焦躁地踱步,声音透过门板,尖利地刺进来:“一定要是个儿子!程家不能绝后!”
终于,婴儿嘹亮的啼哭响起。
“是个少爷!是个少爷!”稳婆喜气洋洋的喊声,几乎掀翻屋顶。
门开了,婆母第一个冲进来,看也没看虚脱的她一眼,径直扑向襁褓。
程高昂随后进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
他拍了拍她的手,说:“辛苦了。”
那大概是他对她,最后的、仅存的一点温情。
后来呢?
后来是老二,老三。
每一次生产,都像是在鬼门关打转。
每一次,程高昂和婆母最关心的,只是孩子的性别。
她记得生老三时难产,险些丢了性命。
昏迷前,恍惚听见程高昂在外间压低了声音问大夫:“以后……可还能生?”
大夫似是说了什么,程高昂沉默了很久。
等她醒来,看到的便是他有些复杂的眼神,和一句:“好好将养。”
自那以后,他来她房中的次数,便日渐稀少了。
再后来,曾春梅进了府。
那个原本只是老夫人身边二等丫鬟的女子,不知怎的,就入了程高昂的眼。
一顶小轿,无声无息抬进了西边的院子。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曾春梅,是在请安的时候。
那女子穿着水红色的衫子,低眉顺眼,声音娇怯。
程高昂坐在上首,目光却时不时飘过去。
婆母已逝,无人再压着她必须“大度”。
可那份堵在心口的郁气,却怎么也散不掉。
她不是没闹过。
在发现程高昂将原本该交给她打点的几处产业,悄悄拨给曾春梅管着的时候。
在发现儿子们的新衣,曾春梅送的比她还早还精致的时候。
在听见下人们私下议论“夫人怕是不得老爷心了,春姨娘才是贴心人”的时候。
她找过程高昂,争吵,哭泣,质问。
换来的,是他越来越冷的脸,和一句:“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样子?妒妇!”
妒妇。
两个字,钉死了她。
她慢慢学着不再去看,不再去听,把全副心神放在孩子和家事上。
她以为,守着儿子,守着主母的责任,总能在这深宅里,挣得一方立足之地。
可原来,都是徒劳。
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个外人。
一个可以随时用“无所出”、“善妒”这样可笑的理由扫地出门的外人。
连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要被剥夺。
“他们是吃我的奶水长大,”梁思雨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她竭力稳住,“是我教他们走路说话,是我给他们启蒙认字……”
“那又如何?”程高昂不耐烦地打断,“程家缺你这份奶水,还是缺你这份教导?没有你,他们照样是程家的少爷,前程似锦!”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笼罩住她。
“梁思雨,认清你的身份。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能让你带走嫁妆,已是程家仁至义尽。别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
仁至义尽。
给脸不要脸。
梁思雨闭上眼,指甲深深陷入休书的纸张里。
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似乎也熄灭了,只剩一片寂冷的灰烬。
但她仍固执地站在原地,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
“我一定要带走一个。”她一字一顿,“否则,今日这和离书,我不接。程老爷尽可以告官,治我七出之罪。只是不知,程家宠妾灭妻、侵吞发妻嫁妆以填补亏空的官司,和我要带走一个亲生骨肉的官司,哪一个,更让程家‘脸面有光’?”
程高昂的脸色,骤然变了。
03
“你威胁我?”程高昂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危险的气息。
他盯着梁思雨,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同床共枕八年的女人。
她一向是温顺的,柔软的,甚至有些懦弱的。
何时学会了这般牙尖嘴利,这般……不留余地?
侵吞嫁妆?
程高昂眼皮跳了跳。程家前几年的窘迫,确实靠梁家的资助和梁思雨的嫁妆才度过。
这事若真闹开,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终究难听。
尤其是现在,他正谋求调任京官,风声鹤唳的时节。
堂内落针可闻。
管家额角渗出细汗,拼命给梁思雨身后的陪嫁嬷嬷肖玉静使眼色。
肖嬷嬷嘴唇翕动,想劝,可看到自家小姐挺得笔直却微微发抖的背脊,话又咽了回去,只剩满眼心疼。
僵持。
空气像是绷紧的弦。
良久,程高昂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浓重的讥诮。
“好,好得很。”他慢声道,“梁思雨,你既然非要自取其辱,我便成全你。”
他转身,对管家冷声道:“去,把三位少爷都请到正堂来。”
管家一愣:“老爷,这……”
“去!”程高昂喝道。
管家不敢再言,匆匆去了。
梁思雨心口猛地一缩。
他要做什么?
很快,脚步声传来。
三个男孩,在各自乳母和丫鬟的陪同下,有些不安地走进正堂。
最大的程逸仙,今年七岁,穿着宝蓝色小锦袍,已然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他先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才看向母亲,眼神里有些困惑,又有些闪躲。
次子程逸林,五岁,活泼些,一进来眼睛就骨碌碌转,看到气氛不对,立刻缩了缩脖子。
最小的程逸松,才三岁,被乳母抱着,兀自玩着手中的一个布老虎,对周遭的凝重毫无所觉。
“父亲,母亲。”程逸仙规矩地行礼。
程逸林也跟着行礼,声音含糊。
程高昂没看儿子们,目光落在梁思雨瞬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你不是要带走一个吗?”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堂内每个人都听清,“选吧。三个都在这里。你带走一个,剩下两个,留在程家。”
他顿了顿,嘴角弧度加深,像一把淬毒的刀。
“也让孩子们看看,他们的好母亲,是怎么在他们中间挑拣的。看看她,更舍不得谁,更……偏心谁。”
梁思雨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程高昂。
怎会……如此恶毒?
他不是简单地拒绝,而是要她亲手在三个儿子之间做选择。
选一个,意味着放弃另外两个。
无论她选谁,都会在孩子们心里种下怀疑、隔阂、甚至怨恨的种子。
他会告诉留下的孩子:看,你们的娘,不要你们了,她只带走了他/她。
而被带走的孩子,在未来的岁月里,面对“母亲为何只带走我”的疑问,又该如何自处?
这不仅是羞辱她,更是要彻底斩断她和孩子们之间的亲情纽带!
“程高昂!你……”梁思雨声音发抖,不知是气还是痛。
“选啊。”程高昂好整以暇地催促,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布置的戏剧,“不是非要带走一个吗?我给你机会。就一个。”
三个孩子似乎也听懂了。
程逸仙小脸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离梁思雨远了些。
程逸林则直接躲到了乳母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怯怯地看着。
只有不懂事的程逸松,被这气氛吓到,“哇”一声哭起来,朝梁思雨伸出手:“娘,抱……”
乳母赶紧拍哄,警惕地看了梁思雨一眼,抱着孩子侧了侧身。
那防备的姿态,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梁思雨眼里。
这就是她呕心沥血养大的儿子。
在父亲明显的威压和暗示下,本能地选择了疏远和自保。
或许,曾春梅平日里那些不着痕迹的挑拨,那些“你母亲更疼弟弟”、“你母亲规矩大、不如姨娘温柔”的闲话,早已浸入了孩子们的心。
她忽然觉得累极了。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寒冷,将她层层裹住。
八年婚姻,像个荒唐的笑话。
付出所有,最终换来的,是夫君的厌弃,是儿子的疏离,是众目睽睽下,被逼着进行这场残忍的“挑选”。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程高昂脸上胜券在握的冷笑。
扫过管家、仆妇们或同情或看戏的眼神。
扫过程逸仙回避的视线,程逸林躲藏的身影,程逸松懵懂的泪眼。
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一片望不到底的冰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她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向了正堂侧面的廊下。
那里光线稍暗,连接着去往后罩房的通道。
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廊柱的阴影里。
穿着半旧的藕色衫子,洗得有些发白。
头发梳得整齐,却只简单绑着两根红头绳。
小脸没什么血色,安安静静的。
是朱思彤。
曾春梅名义上的女儿,程府里最不受待见的“庶女”,下人们私下议论的“野种”。
她怎么在这里?
此刻,那孩子正抬起那双过分清澈安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恐惧,没有幸灾乐祸。
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和一丝极难察觉的……依恋?
梁思雨的心,毫无预兆地,被那目光轻轻撞了一下。
一个荒唐的、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冰原上骤然划过的火星,猝不及防地,在她死寂的脑海里炸开。
04
梁思雨其实很少注意到朱思彤。
或者说,整个程府,似乎都默契地忽略了这个小女孩的存在。
她是曾春梅“生”下的女儿。
据说生产时并不顺遂,孩子落地便有些弱,哭声跟猫儿似的。
程高昂对这女儿的降生,反应极为平淡。
甚至不曾大张旗鼓地摆酒,只循例给了赏钱。
有传言说,是因为曾春梅怀孕时冲撞了贵人,程高昂心里不喜。
更有刻薄的下人私下嚼舌,说这孩子长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没准儿……
“野种”这个词,不知从何时起,就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梁思雨听到过几次,也曾皱眉呵斥。
但终究,那不是她的孩子。
曾春梅防她像防贼,从不让孩子靠近主院。
而她自己,一颗心全系在三个儿子身上,还要应付程高昂的冷淡和日渐繁重的家事,也无暇他顾。
只是偶尔,在园子里远远瞥见。
那孩子总是独自一人,要么蹲在墙角看蚂蚁,要么坐在石凳上发呆。
穿得比体面的丫鬟还要简朴,小小的身子,裹在过于宽大的旧衣服里。
眼神空茫茫的,看着天空,或者某个虚无的点。
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植物,得不到阳光雨露,只是沉默地生长着,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
梁思雨心里偶尔会泛起一丝极淡的怜悯,但也只是“偶尔”罢了。
她自己的人生,已是一团乱麻,哪有余力去照亮别人的阴影?
可此刻,在这决定命运、尊严尽失的关口,在这被至亲之人联手逼至绝境的时刻。
那道来自阴暗角落的、安静凝视的目光,却像一道微弱的、却执拗的光,穿透了正堂里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冰冷,直直照进了她荒芜的心底。
她忽然想起一些极其细微的、早已被尘埃覆盖的片段。
去年中秋家宴,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玩闹,分食月饼。
朱思彤远远站在廊下,看着。
不知哪个调皮的小丫鬟,把一块啃了一半的月饼丢过去,笑着说:“喏,小野种,赏你的。”
那孩子没接,月饼滚到地上,沾了灰。
她只是默默低下头,用脚尖轻轻碾着地上的落叶。
当时梁思雨正心烦于程逸林不肯好好吃饭,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心里莫名一刺,却终是没开口。
还有一次,她在小花园散步,听见假山后有两个粗使婆子低声说话。
“……春姨娘也是狠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晾着?”
“你懂什么?老爷不喜,她能有什么办法?怕是看见就想起生产时受的罪,嫌晦气呢!”
“唉,也是造孽。那孩子前儿好像发热了,烧得迷迷糊糊,拉着春姨娘的袖子叫‘娘’,你猜怎么着?春姨娘直接把手抽了,还骂她‘讨债鬼’……”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
那时她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不是自己的孩子,管不了,也……不想管。
现在想来,那孩子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
名义上是小姐,实则连个体面的下人都不如。
生母厌弃,父亲无视,下人轻贱。
而她梁思雨,这个程府名义上的主母,又何曾给过她一丝真正的庇护?
甚至,因为她是曾春梅的女儿,心底或许还潜藏着一丝迁怒的冷漠。
可这孩子,此刻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嘲弄。
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观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仿佛梁思雨是她混沌世界里,唯一一个值得凝视的、清晰的存在。
就在梁思雨心神震荡之际,程高昂不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梁思雨,你还选不选?莫不是三个都舍不得,又想反悔了?”
他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语气中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无论选谁,都带不走?逸仙、逸林、逸松,”他转向三个儿子,声音刻意放得温和,却字字如刀,“你们告诉你们的‘母亲’,你们谁愿意跟她走?”
程逸仙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声不吭。
程逸林把整个脑袋都缩回了乳母背后。
程逸松还在哭,抽抽噎噎地喊着“娘”,但抱着他的乳母将他搂得更紧,仿佛梁思雨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画面,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梁思雨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眸子里所有的痛楚、挣扎、犹豫,都像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一片近乎决绝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岩浆在奔涌,在咆哮,等待着破土而出的瞬间。
她没有再看三个儿子,也没有看程高昂。
她的目光,越过正堂里所有或期待、或同情、或冷漠的面孔。
越过那象征着家族体面和规矩的明晃晃的烛火。
再次,稳稳地,落向了廊下阴影里,那个小小的、孤单的身影。
朱思彤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逼迫、难堪,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看着梁思雨。
梁思雨忽然,极轻微地,对她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望见了某种模糊的、却可能是唯一的归处。
然后,在程高昂再次出声催促前,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注视下。
梁思雨动了。
她没有走向她那三个锦衣玉食、此刻却与她隔着无形鸿沟的儿子。
而是迈开脚步,裙摆轻拂过冰凉的地砖,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
走向了那片无人问津的、昏暗的廊下阴影。
05
脚步不疾不徐,踏在青砖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正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扯着,随着梁思雨移动。
错愕、不解、茫然……种种情绪凝固在空气里。
程高昂脸上的讥诮僵住了,眉头慢慢拧起,眼神里透出疑惑。
管家张了张嘴,肖嬷嬷捂住了胸口,眼睛瞪得老大。
三位小少爷的乳母和丫鬟们,也都忘了动作,呆呆看着。
连一直在抽噎的程逸松,都暂时止住了哭声,懵懂地望向母亲离开的方向。
梁思雨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段短短的距离,和阴影里那双清澈的眼睛。
廊下的光线确实昏暗,映得那藕色的小衫子越发陈旧。
但女孩的眼睛,却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她没有躲闪,没有后退,依旧静静地站着,看着梁思雨走到她面前。
梁思雨停下脚步。
她微微弯下腰,这个动作让她有些眩晕,八年积压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但她稳住了。
视线与女孩齐平。
她这才真正看清这孩子的模样。
很瘦,下巴尖尖的,脸色是一种营养不良的苍白。
眉毛细淡,鼻子小巧,嘴唇没什么血色。
唯有那双眼睛,大而黑,眼瞳极深,像是藏着一整个寂静的夜空。
此刻,夜空里映出了梁思雨自己苍白而平静的脸。
梁思雨伸出手。
她的手也有些抖,指尖冰凉。
她慢慢、慢慢地,触到了女孩垂在身侧的小手。
那手更是冰凉,而且瘦骨伶仃,手指细长。
女孩似乎轻轻颤了一下,但没有缩回去。
梁思雨握住了那只小手。
很轻,却很稳。
一股奇异的、微弱的暖意,从相触的皮肤传来,沿着手臂,一点点渗进她几乎冻结的心脏。
她直起身,牵着女孩,转过身,面向正堂。
面向那一张张写满惊诧、仿佛目睹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的面孔。
程高昂终于反应过来,他的脸色先是由疑惑转为荒谬,继而迅速阴沉下去,黑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梁思雨!”他厉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梁思雨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牵着朱思彤,一步一步,从昏暗的廊下,走回烛火通明的正堂中央。
女孩很安静,顺从地跟着她,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但那双被握着的小手,却悄悄用力,回握了一下。
很轻的一下,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梁思雨一直走到程高昂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
她抬起眼,迎上程高昂惊怒交加的目光。
然后,她缓缓地,清晰无比地,开口说道:“我选她。”
三个字,不高,却像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正堂。
“你……”程高昂像是被噎住了,指着朱思彤,手指都在抖,“你选她?!你选这个……”
他似乎想骂什么脏话,但碍于身份和场合,硬生生憋了回去,脸色涨得通红。
“梁思雨!你疯了不成?!她是春梅的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梁思雨静静地看着他暴怒失态的样子,心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平息了。
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笑容。
“程老爷,”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您方才不是说,允我选一个带走吗?”
“我是让你选你自己的儿子!”程高昂几乎在低吼,“你听不懂人话吗?!”
“哦?”梁思雨眉梢微挑,那笑容更深了些,也冷了些,“可您方才,只说了‘选一个’,并未指定必须是我的儿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个面色各异的儿子,最终落回程高昂脸上,一字一顿:“再者,您和春姨娘,不是一直说,思彤这孩子……是个‘野种’吗?”
“野种”二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程高昂瞳孔骤然收缩。
梁思雨不等他反应,牵着朱思彤的手,将她轻轻往前带了半步,让自己的声音,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既然是个‘野种’,”她看着程高昂瞬间变得铁青的脸,缓缓地,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那自然是跟着亲娘,更合适。”
06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野种”……“亲娘”……
这两个词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滋滋作响。
所有人的目光,惊骇地、难以置信地在梁思雨和朱思彤之间来回移动。
亲娘?
梁思雨是这“野种”的亲娘?!
这怎么可能?!
朱思彤明明是曾春梅生的!虽然不受待见,但名分上,她是程高昂的妾室所出的庶女!
程高昂的脸色,在烛火下变幻不定,先是铁青,继而煞白,最后涌上一股骇人的血红。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梁思雨,或者将朱思彤拽开。
“梁思雨!你胡说什么?!你失心疯了!竟敢如此污蔑程家门楣!来人!给我把她……”
“我胡说?”梁思雨不退反进,迎着他吃人般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八年、终于破土而出的恨意与尖锐,“程高昂!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一把将身边的朱思彤揽到身侧,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护住,另一只手直直指向程高昂:“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
“你以为瞒得天衣无缝?你以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程高昂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气势震得一顿,随即更加暴怒:“你血口喷人!我清楚什么?!”
“你清楚什么?”梁思雨冷笑,那笑容里满是冰碴,“你清楚你为什么这么多年,只有这三个儿子!你清楚你为什么对曾春梅‘生’的这个女儿不闻不问,任人作践!你更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埋藏了八年的秘密,狠狠掷向空中:“你程高昂,根本早就不能生了!!”
“轰——!”
仿佛有惊雷在正堂屋顶炸开!
不能生?!
老爷不能生?!
那三位少爷……是谁的?!
管家手里的账簿“啪”地掉在地上。
肖嬷嬷腿一软,险些瘫倒,被旁边的丫鬟死死扶住。
仆妇们个个面无人色,胆子小的已经抖如筛糠。
这是要天塌了啊!
程高昂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一片。
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你……你……”他指着梁思雨,手指颤抖得厉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梁思雨替他问了出来,她声音依旧很高,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悲凉,“是啊,我怎么会知道?”
“八年前,我生逸仙时伤了身子,大夫私下对我说,须得好生调养,否则子嗣艰难。我那时满心都是初为人母的欢喜和对你的愧疚,何曾疑心过其他?”
“后来,逸林、逸松接连出生,我只当是上天垂怜,是程家祖宗保佑!”
“直到我怀逸松时,那次凶险的难产……我昏迷不醒时,迷迷糊糊,听见你和大夫在外间的对话!”
梁思雨眼眶通红,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但她的声音却愈发铿锵:“大夫说:‘尊夫人此次伤了根本,今后恐难再受孕。’”
“你说:‘无妨。只要大人平安就好。’”
“我当时……我当时心里竟还觉得一丝安慰,觉得你终究还是顾念我的!”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泪水肆意流淌。
“可我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你那时说的‘无妨’,不是安慰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你程高昂自己,根本就是个废人!你根本不能让任何女人怀孕!!”
“所以,我能不能生,对你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曾春梅进府不到一年就‘有孕’,生下思彤,你却态度冷淡!因为你心里有鬼!你比谁都清楚,这孩子不可能是你的!!”
“所以,我这三个儿子——”她猛地转身,指向早已吓呆了的程逸仙三人,声音嘶哑,“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是你从外面抱养的?还是你程高昂,为了遮掩你不能生育的丑事,为了程家的香火和脸面,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借’来的?!!”
“你住口!住口!!!”程高昂终于从巨大的打击和羞辱中反应过来,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眼睛赤红,完全失了平日里的体面和风度,就要扑上来。
“老爷!”管家和几个胆子大的小厮慌忙冲上前死死抱住他。
“拦住他!”梁思雨厉声道,肖嬷嬷和几个忠心的陪嫁丫鬟也立刻挡在了她身前。
正堂里乱作一团。
而在这片混乱、震惊、近乎崩塌的氛围中。
一直被梁思雨牢牢护在身侧,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朱思彤。
忽然,轻轻地,抬起了头。
她松开了梁思雨的手。
在梁思雨讶然低头看向她时。
这个八年来,在程府备受冷眼、几乎像个哑巴一样存在的小女孩。
张开了嘴。
用清晰得不像孩童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冷静的声音,叫了一声:“娘亲。”
07
那声“娘亲”,并不响亮。
却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穿透了正堂里的所有嘈杂和混乱。
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梁思雨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
朱思彤也正仰着小脸看她。
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血色、瘦瘦小小的脸。
但那双总是空茫寂静的眼睛里,此刻却漾起了一层浅浅的、真实的水光。
不是害怕,不是委屈。
是一种终于找到归属的、小心翼翼的确认。
她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也更肯定:“娘亲。”
梁思雨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猛地蹲下身,不管不顾地将女孩紧紧搂进怀里。
是她的孩子。
真的是她的孩子。
那种血脉相连的直觉,那种失而复得的心痛与狂喜,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原来,不是错觉。
原来,廊下那一眼的对视,那心底莫名的牵动,都不是无缘无故。
“哎……哎……”她哽咽着,除了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用力抱紧这具瘦小冰凉的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程高昂被下人拦着,听到这声“娘亲”,又看到梁思雨的反应,整个人如坠冰窟。
完了。
全完了。
他最大的、最见不得光的秘密,被当众撕开。
现在,连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野种”,也要给他致命一击吗?
“胡说!小贱种!你胡叫些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咆哮,“谁是你娘亲?!你的娘是春梅!是曾春梅!”
朱思彤从梁思雨怀里微微侧过头,看向状若疯狂的程高昂。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悉。
“她不是。”女孩的声音依旧清晰,没什么情绪起伏,却字字如钉,“她从来没有抱过我。没有哄我睡过觉。我生病发热时,她嫌我麻烦,把我丢给嬷嬷。”
“她让我叫她‘姨娘’,不许叫‘娘’。”
“她说,我是她的耻辱。”
正堂里,不知何时,曾春梅也闻讯赶来了,正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被眼前的阵势吓得不敢进来。
此刻听到朱思彤的话,她腿一软,瘫倒在地,尖声叫道:“你……你个小没良心的!我生你养你……”
“你没有生我。”朱思彤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重新转回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梁思雨,伸出小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
然后,她用另一只手,撩起了自己耳后、靠近脖颈处,一直被头发遮掩的皮肤。
那里,有一小片淡红色的、形如梅花的胎记。
“肖嬷嬷说,”朱思彤看着梁思雨,眼睛亮晶晶的,“梁家的女孩儿,耳朵后面,都有这个记号。”
“她说,她见过真正的梁家大小姐,我的亲姨母,那里也有一朵。”
“她还说,娘亲生下我那天,她隐约听见了很响亮的哭声,不是小猫似的。”
梁思雨如遭雷击!
她颤抖着手,轻轻抚上那朵小小的“梅花”。
是的……梁家的女孩,确实大多在耳后有类似形状的胎记!她自己的在右耳后,妹妹的在左耳后!
这是梁家女眷私下才知道的祖传印记!连程高昂都不知道!
肖嬷嬷!她的陪嫁嬷嬷!她最信任的人!
梁思雨猛地抬头,看向肖嬷嬷。
肖嬷嬷早已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下:“小姐!老奴……老奴对不起您啊!”
“八年前,您生小姐那晚,老奴被他们支开去熬参汤,等回来时,产房里乱糟糟的,他们说……说您生了个死胎……”
“老奴当时伤心欲绝,也没敢细看,那死婴就被匆匆裹了拿出去埋了……”
“后来春姨娘‘生’下思彤小姐,老奴起初也没在意。直到思彤小姐三岁时,有一次老奴无意间看到她耳后的胎记……”
肖嬷嬷泣不成声:“老奴心里起了疑,可没凭没据,春姨娘把思彤小姐看得紧,老爷又……老奴怕打草惊蛇,更怕害了思彤小姐的性命,只能暗中留心,偷偷照顾她一二……”
“老奴几次想告诉您,可看您为三位少爷和家事操劳,身子一直不好,老爷和春姨娘又……老奴实在是不敢说啊!老奴有罪!老奴愧对老夫人和小姐的信任啊!”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梁思雨紧紧抱着朱思彤,身体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不是死胎!
她的女儿没有死!
她生下的是一个健康的、有着梁家印记的女儿!
是程高昂!是曾春梅!他们合谋,用一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死婴,换走了她的亲生骨肉!
然后,把她的女儿充作妾室所出,丢在角落任其自生自灭,还要背上“野种”的污名!
八年!
她的女儿,在她眼皮底下,受了八年的苦!
而她,竟一无所知!
恨!
滔天的恨意,像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梁思雨所有的理智和忍耐。
她轻轻放开朱思彤,站起身。
再看向程高昂和瘫软在地的曾春梅时,眼神已冷得如同万载寒冰。
08
“程高昂,曾春梅,”梁思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寒意,“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程高昂面如死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精心构筑了八年的谎言大厦,在短短片刻间,轰然倒塌。
不能生育的秘密被揭穿。
狸猫换太子的阴谋暴露。
众目睽睽之下,人证(肖嬷嬷的证言,朱思彤的胎记)“物证”俱在。
他还能说什么?
狡辩?否认?
在梁思雨那燃烧着恨意与真相火焰的目光下,任何抵赖都显得苍白可笑。
曾春梅瘫在地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会喃喃重复:“不是我……不是我……是老爷……老爷让我这么做的……”
“闭嘴!贱人!”程高昂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瞪向曾春梅,恨不得生吞了她。
都是这个蠢妇!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竟让肖嬷嬷发现了胎记!
还有那个赵哲彦……当年处理死婴和接生的婆子,都是他经手……
想到赵哲彦,程高昂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
正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些许喧哗。
“让开!我有要事禀报老爷!夫人!”一个年轻而急切的声音传来。
守在门口的小厮试图阻拦:“赵管事,里面……”
“滚开!”那人似乎推开了小厮,径直闯了进来。
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穿着程府低级管事的青色布衣,相貌端正,此刻却满脸焦急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正是程府老仆赵伯的儿子,赵哲彦。
他在外院负责一些采买杂务,平日里很少到内院正堂来。
程高昂看到他,瞳孔骤缩。
赵哲彦一眼就看到了正堂内对峙的场面,看到了被梁思雨护在身后的朱思彤,看到了瘫倒的曾春梅和面无人色的程高昂。
他目光最后落在梁思雨脸上,眼中掠过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决断。
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梁思雨面前。
“夫人!小的赵哲彦,今日斗胆,要为我爹,也为夫人,更为思彤小姐,说几句迟了八年的话!”
梁思雨看着他:“你说。”
赵哲彦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确保每个人都听得见:“八年前,夫人临盆那夜,我爹是府里的二管家,被老爷临时叫去帮忙。”
“后来我爹喝醉了酒,回家后一直说胡话,说‘造孽’,说‘那可是个活生生的女娃儿,哭声亮得很’。”
“没过几天,我爹就被老爷寻了个由头,打发到庄子上去了,去年……去年人已经没了。”
赵哲彦眼圈发红,咬着牙继续道:“我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实话。”
“他说,那晚夫人您生下一位健康的小姐后,因为力竭昏了过去。”
“老爷和当时还是老夫人身边丫鬟的曾春梅,买通了接生的王婆子和一个外面找来的稳婆。”
“他们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不知从哪弄来的死胎,换走了刚出生的思彤小姐!”
堂内又是一片哗然!
虽然刚才肖嬷嬷和朱思彤的话已经指向这个可能,但由当年知情人(尽管是间接)的儿子亲口说出,震撼力依旧惊人。
“我爹说,老爷早年骑马受过重伤,私下找名医看过,早已……早已丧失生育能力。”
赵哲彦豁出去了,语速极快:“老爷为了遮掩此事,也为了有子嗣继承家业,早就暗中物色了合适的人选……三位少爷的生母,恐怕……恐怕都不是夫人您,也不是府里任何一位姨娘。”
“而思彤小姐,因为是女孩,老爷原本不打算留。是曾春梅说,留下充作她所出,一来显得她‘有功’,二来……二来万一将来三位少爷的身世有问题,思彤小姐这个‘庶女’,或许还能做个遮掩或筹码……”
“我爹胆小,怕事,一直不敢说。直到临死,才良心不安,告诉了我。”
赵哲彦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发红:“夫人!小的隐瞒至今,罪该万死!但思彤小姐是无辜的!她才是您嫡亲的骨肉啊!小的今日拼着被老爷打杀,也要说出真相!求夫人明鉴!”
铁证如山。
一环扣一环。
程高昂不能生育。
三位少爷来历可疑(借种或抱养)。
偷换梁思雨亲生女儿,充作妾室庶出,并恶意遗弃。
每一桩,都足以让程高昂身败名裂,让程家沦为笑柄!
程高昂听着赵哲彦的指控,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
他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
他完了。
程家……也完了。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神经质地低笑起来,笑声苍凉又疯狂,“好……好啊……梁思雨,你赢了……你全都知道了……”
他猛地抬头,眼神涣散,却又带着最后的狰狞,看向梁思雨和她紧紧牵着的朱思彤:“可那又怎样?!”
“和离书你已经接了!程家的大门,你休想再踏进一步!”
“你以为带着这个小贱种,你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程高昂就算身败名裂,也还是程家的人!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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