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青苔很厚,几乎要盖住所有的字迹。
我蹲下身,用指甲一点点抠着那些湿滑的绿色。
清明时节的雨总是这样,细细密密的,不声不响就把整座山都浸透了。
母亲的墓前很干净,我每月都来。
可旁边这座坟,野草已经蔓过了膝盖。
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三十岁生日这天的心境太过复杂。
我站起身,从包里拿出原本准备修剪母亲墓边草木的小铲子。
雨丝飘在脸上,凉凉的。
我撩起风衣下摆,开始清理那些疯长的杂草。
根系很深,我费了些力气。
铲子碰到石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后是那块墓碑。
我用手掌擦拭着石面,青苔下的刻痕逐渐显现。
先看到的是“爱女”两个字,心里微微一紧。
接着是名字——肖淑敏。
生卒年月算来,若活着,该与我同岁。
我轻轻叹了口气,为这个早夭的陌生生命。
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墓碑右下角一行极小的字迹抓住了我的视线。
我俯身凑近,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石上。
那行字被岁月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可我认得那笔迹。
那是母亲的字。
而刻着的,是她结婚前用的名字——苏秀萍。
我的膝盖一软,整个人跪在了湿冷的泥地上。
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墓碑上那两个字却越来越清晰,像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我三十年来对母亲的全部认知里。
01
三十岁生日这天早晨,我醒得很早。
窗外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看了很久。那些裂纹像一张网,从墙角蔓延开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母亲去世那年,我八岁。天花板上的第一道裂纹就是那时出现的。
父亲说是因为楼上的水管漏水,可我一直觉得,那是这个家裂开的第一道口子。
母亲走后,那道口子越来越大,直到父亲再婚,我搬出去独居,那道裂纹终于贯穿了整个屋顶。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徐明叔叔发来的消息:“晓菲,今天记得吃碗长寿面。”
我盯着屏幕,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徐叔叔是我们家几十年的老邻居,住在我家对门。
母亲在世时,两家常来常往。
母亲走后,徐叔叔就像半个父亲一样照看我。
父亲忙于工作、后来忙于新家庭,很多时候都是徐叔叔送我上学,给我做饭,参加我的家长会。
我回了句“谢谢徐叔”,起身洗漱。
镜子里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我凑近些,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都说我长得像母亲,尤其是眼睛和嘴角的弧度。
可我关于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剩一些零碎的片段——她教我认字时温暖的手掌,生病时苍白的脸,还有临终前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菲菲要乖”。
衣柜里挂着昨天就选好的黑色连衣裙。每年母亲的忌日,我都穿这件衣服去扫墓。今年忌日恰逢我的生日,这种巧合总让我心里发沉。
出门时,对面徐叔叔家的门刚好也开了。
“晓菲,这么早?”徐叔叔提着垃圾袋走出来。他今年五十五岁,退休后头发白得很快,但身板依然挺直。
“去南山公墓。”我说,“今天是我妈的忌日。”
徐叔叔愣了一下,眼神里有种复杂的东西闪过。他点点头,声音低沉:“是该去。代我……给她问个好。”
“您不一起去吗?”我随口问道。这么多年,徐叔叔从未跟我一起去扫过墓。
他摇摇头,脸上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我就不去了。你路上小心,下雨天,山路滑。”
电梯里,我们都没再说话。
徐叔叔一直盯着楼层数字变化,侧脸显得有些紧绷。
到了一楼,他忽然开口:“晓菲,要是……要是在墓园看到什么,别太往心里去。”
我疑惑地看着他:“看到什么?”
“没什么。”他匆匆摆手,“就是提醒你,墓园这种地方,总有些陈年旧事。别想太多。”
电梯门开了,他快步走出去,背影显得有些仓促。
我站在原地,回味着他那句奇怪的话。徐叔叔今天不太对劲,但也许只是我想多了。这些年他待我如亲生女儿,偶尔有些古怪的言行,我也从不深究。
去南山公墓的路上,雨渐渐大了起来。出租车司机是个话多的中年人,听说我去扫墓,便开始絮叨生死无常的道理。我应和着,眼睛望向窗外。
城市在雨幕中变得模糊,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水墨画。
我想起母亲最后的日子,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她瘦骨嶙峋的手握着我的小手,说等病好了就带我去看海。
她终究没等到。
公墓建在半山腰,出租车只能开到山脚。我撑着伞,提着准备好的白色菊花,沿着湿滑的石阶向上走。雨中的墓园格外寂静,只有雨滴敲打树叶的声音。
母亲的墓在第三排靠东的位置。这是父亲当年选的,说朝阳,母亲怕冷。后来父亲再婚,搬去了城南的新房,扫墓的事便全落在我肩上。
好在母亲并不孤单——这是徐叔叔常说的话。
他说墓园里人多,母亲不会寂寞。
可我总觉得,母亲应该是寂寞的。
她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现在却长眠在这寂静的山间。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我终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松柏林。
母亲的墓就在林子边上,墓碑是黑色大理石的,上面嵌着她的照片。
照片里的母亲微笑着,那时她还没生病,眉眼间都是温柔的光。
我将伞靠在一边,把菊花轻轻放在墓前。雨水顺着花瓣滑落,像眼泪。
“妈,我来了。”我轻声说,“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您要是还在,肯定会给我煮一大碗长寿面,还要加两个荷包蛋,对不对?”
没有回答。只有雨声。
我在墓前站了很久,说了些这一年的琐事——工作升了职,养了一只猫,学会了做几道菜。
都是小事,但我想母亲会愿意听。
说完这些,我蹲下身,开始清理墓边的杂草。
这时,我注意到了旁边那座坟。
02
那是一座几乎被野草吞噬的坟墓。
它就紧挨着母亲的墓,不到两米的距离。
可与我母亲整洁肃穆的墓园相比,它显得那么凄凉破败。
墓碑歪斜着,像是很久没人来扶正过。
野草长得有半人高,藤蔓爬满了石碑,几乎要将整座坟茔包裹起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着那座荒坟。
南山公墓管理还算规范,大多数墓都有家人定期祭扫。
像这样荒芜的坟,我很少见到。
雨水冲刷着歪斜的墓碑,青苔在上面蔓延成一片斑驳的绿色。
不知为何,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也许是想到这座坟里的人也曾经是某个人的至亲,如今却这样被遗忘在时光里。
也许是它与我母亲墓地的鲜明对比太过刺眼——一边是整洁的鲜花,一边是疯长的野草;一边有人年年岁岁来探望,一边似乎早已被世界抛弃。
我低头看看手中的白色菊花,又看看那座荒坟,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雨下得更密了。
山间的风穿过松柏林,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打了个寒颤,把风衣裹紧些。
该下山了,下午还要回公司处理一些工作。
三十岁生日,也不过是普通的工作日。
可我的脚像被钉住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那座荒坟就在那里,沉默地、固执地存在着。
它让我想起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父亲忙于工作,我一个人在家,总觉得房子里空得让人心慌。
那时徐叔叔常来敲门,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一口口吃完。
他说:“菲菲,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这么乖,一定很欣慰。”
可我知道,母亲不会欣慰。她希望我快乐,而我并不快乐。
“算了。”我对自己说,“就当是行善积德。”
我重新蹲下身,从包里拿出小铲子。
原本只准备简单清理母亲墓边的杂草,现在却要对付这一整座荒坟的野草。
工作量不小,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麻烦。
相反,有种莫名的力量在驱使着我,让我一定要把这些碍眼的杂草清除干净。
我撩起风衣下摆,开始动手。
草根扎得很深,有些已经和泥土、碎石纠缠在一起。
我用力铲下去,泥土飞溅起来,弄脏了我的裙摆和双手。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凉飕飕的。
可我不觉得冷,反而因为用力而微微出汗。
大概过了半小时,坟堆周围的杂草总算清理得差不多了。
我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
眼前出现了一个规整的坟茔轮廓,虽然墓碑还是歪的,但至少不再被野草掩埋。
接下来是墓碑。
我走到石碑前,用手掌拂去表面的落叶和泥土。
石碑很凉,触感粗糙。
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凑近些,试图辨认字迹,但青苔太密,什么也看不清。
得把青苔刮掉。
我左右看看,没有合适的工具。最后从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反正不怎么用了,就当废物利用吧。我用卡片的边缘,一点点刮着石碑上的青苔。
这活儿需要耐心。青苔湿滑,紧紧贴在石面上。我刮得很小心,生怕损坏了刻字。雨水不断打下来,冲刷着刮开的区域。渐渐地,石头的本色露了出来。
先是顶端出现了两个模糊的字。我停下动作,凑得更近些。
“爱……女?”
我心里一紧。是个女孩的墓。
继续往下刮。名字渐渐显露出来——肖淑敏。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生卒年月也随之清晰:一九九三年十月至一九九四年三月。
我愣住了。
如果这个叫肖淑敏的女孩还活着,今年正好三十岁,和我同岁。可她只活了五个月,就在这世界上匆匆走了一遭。
“真可怜。”我轻声说,心里涌起一阵钝痛。
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长眠于此。
而这么多年,似乎没有人来祭拜过她,任由她的坟茔荒草丛生。
我想到了母亲。如果母亲还在,看到这样一个孩子的孤坟在旁边,一定也会难过。她最喜欢孩子,生病前常说想再要一个女儿,给我作伴。
雨势忽然大了起来,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我该走了。最后看了一眼墓碑,准备转身下山。
就在那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墓碑右下角一行极小的字迹。
那行字刻得很浅,又被青苔覆盖,若不是刚才刮青苔时无意间带到,根本不会注意到。我蹲下身,用袖子擦拭那一小块区域。
字迹逐渐清晰。
我的呼吸停住了。
03
那是三个字,刻得小而深,像是怕被人看见,又怕彻底消失。
“苏、秀、萍。”
我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声音在雨中轻得几乎听不见。雨水顺着石碑流下,冲刷着那三个字,让它们显得更加清晰——清晰到刺痛我的眼睛。
不可能。
一定是看错了。
我闭上眼,用力摇摇头,再睁开。
那三个字还在那里,工工整整,刻在“肖淑敏之墓”的右下角。
字体是楷书,端正中带着几分秀气。
我太熟悉这种笔迹了——母亲教我写字时,就是这样一笔一画。
家里的旧相册里,有母亲年轻时的书信。
那些信的末尾,总是签着这个名字:苏秀萍。
她结婚后随了夫姓,成了曾苏秀萍,但在我出生前,她又改回了本名,说还是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
可她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陌生孩子的墓碑上?
而且是一个三十年前去世的孩子?
我跪在湿冷的泥地里,雨水浸透了膝盖处的布料,凉意直往骨头里钻。
但我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耳边嗡嗡作响。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那三个字。
石头的粗糙质感从指腹传来,真实得不容置疑。
“妈……”我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像是天地在哭泣。
我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黑,差点摔倒。扶住墓碑才站稳。我盯着那座坟,盯着墓碑上“肖淑敏”和“苏秀萍”两个名字,脑海里一片混乱。
这个肖淑敏是谁?
母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这个孩子的墓碑上?
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盘旋,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我回忆起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试图从中找到线索。
母亲温柔、善良,喜欢孩子,但从未提过她有过另一个女儿。
父亲也从未说起。
除非……除非这个孩子,不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颤。
雨越下越大了。
我必须下山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坟——现在已经不再荒芜,但在我心里,它比之前更加神秘,更加沉重。
我拿起伞和包,踉踉跄跄地走下石阶。
回城的出租车上,我一言不发。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我几眼,大概觉得这个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女人有些奇怪,但终究没问什么。
我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前却总是浮现那块墓碑。
那两个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肖淑敏,苏秀萍。
一个早夭的婴孩,一个我熟悉的母亲。
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手机震动起来。是徐明叔叔。
“晓菲,扫完墓了吗?雨下大了,你没事吧?”他的声音里透着关切。
我握着手机,突然很想问他。徐叔叔和母亲是多年的朋友,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今天早上他那些奇怪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别有深意。
“徐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我在我妈墓旁边,看到一座荒坟。我把它清理了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钟,只有电流的沙沙声。
“是吗?”徐叔叔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不自然,“那……挺好的。行善积德。”
“墓碑上有个名字,”我继续说,眼睛盯着车窗上流动的雨水,“肖淑敏。一九九三年生,一九九四年去世。”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更长。
“徐叔,”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墓碑右下角,刻着我妈的名字。苏秀萍。这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我能想象徐叔叔此刻的表情——一定和今天早上一样,那种复杂而紧绷的神情。
“晓菲,”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较好。”
“可我想知道!”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司机从后视镜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压低声音,“那是我妈的名字,刻在一个陌生孩子的墓碑上。我有权利知道!”
徐叔叔叹了口气,那叹息又长又重,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涌上来。
“今天你生日,别说这些了。晚上来家里吃饭吧,我给你煮长寿面。”
“徐叔——”
“晚上再说,好吗?”他的语气近乎恳求,“现在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晚上,晚上你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挂了电话。
我握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里乱成一团。徐叔叔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似乎一直在隐瞒。为什么?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需要隐藏三十年?
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门口。我付了钱,机械地下车,上楼。电梯镜子里映出我苍白的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睛红肿——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回到家,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衣服,但那股寒意还是从骨头里透出来。我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盯着墙上的时钟。
才下午两点。离晚上去徐叔叔家还有好几个小时。
这几个小时,像一辈子那么长。
04
我终究没等到晚上。
下午三点,我换了身衣服,再次出门。
这次没去徐叔叔家,而是去了城西的老街区。
母亲和父亲结婚前就住这一带,徐叔叔家也在这里。
后来父亲工作调动,我们才搬到现在的小区,但徐叔叔一直没搬走。
老街区这些年变化不大,只是更旧了。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梧桐树粗壮得一人合抱不过来。我沿着熟悉的路往前走,在一栋红砖楼前停下。
这就是母亲长大的地方。外婆去世后,房子卖掉了,现在住着陌生人。但我还是常常来这里,站在楼下,想象母亲年轻时从这扇门进出的样子。
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下,拿出手机,翻看相册里母亲的照片。
大多是黑白的,那时彩色照片还不普及。
有一张母亲二十岁左右的照片,她穿着碎花连衣裙,站在梧桐树下微笑。
那笑容真美,眼睛里闪着光,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样子。
我放大照片,仔细看她的脸。
和我真像,尤其是笑起来嘴角的弧度。
可照片里的母亲,比我记忆中的更年轻,更鲜活。
我记忆里的母亲总是生着病,脸色苍白,笑容也带着疲惫。
如果母亲健康地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正出神,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是……苏老师的女儿?”
我抬起头,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站在面前,手里提着菜篮子,正眯着眼睛打量我。
“您认识我妈妈?”我连忙站起来。
“哎呀,真是菲菲啊!”老太太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我是你王奶奶,住三楼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都长这么大了……跟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暖:“王奶奶好。”
“回来看看?”王奶奶在我旁边坐下,菜篮子放在脚边,“你妈妈要是还在,看到你现在这么出息,一定很高兴。”
“王奶奶,”我犹豫了一下,“您跟我妈妈很熟吗?”
“熟啊!你妈妈是我们这一片出了名的好姑娘。人长得漂亮,脾气也好,还在小学当老师。那时候提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了。”王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眼里满是怀念。
我小心地问:“那……您知道我妈结婚前的事吗?”
“结婚前?”王奶奶想了想,“你妈二十五岁才结婚,在那之前一直忙着工作。哦对了,她有个要好的朋友,姓徐,就住对面楼。那小伙子也不错,常来帮你外婆干活。”
姓徐?徐明叔叔?
“您说的是徐明叔叔吗?”我问。
“对对,徐明。那孩子老实,对你妈也好。我们都以为他们能成呢。”王奶奶摇摇头,“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你妈突然就嫁给你爸了。听说你爸是厂里的技术员,条件不错。”
我愣住了:“您是说,徐叔叔和我妈妈……曾经是恋人?”
王奶奶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躲闪:“这个……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妈妈后来不是跟你爸过得挺好嘛,还生了你这么个好女儿。”
“王奶奶,”我握紧手机,“那您听说过一个叫肖淑敏的人吗?”
老太太的脸色明显变了。她站起身,提起菜篮子:“哎呀,我得回去做饭了。孙子放学要吃饭。”
“王奶奶!”
“菲菲啊,”她转过身,欲言又止,“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妈妈是个好人,她这辈子不容易。别去打听了,啊?”
她匆匆走了,背影有些佝偻。
我站在原地,心里翻江倒海。徐叔叔和母亲曾经是恋人?这怎么可能?他们一直是邻居,是朋友,从小到大,我从未察觉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特殊的情感。
可王奶奶的话不像假的。还有她听到“肖淑敏”这个名字时的反应——那种明显的惊慌和回避。
这个肖淑敏到底是谁?
我在老街区转了一圈,问了几个还记得母亲的老人。
他们的反应都和王奶奶差不多——说起母亲年轻时,都夸她人好;问起徐叔叔和母亲的关系,就含糊其辞;一提到“肖淑敏”,更是避之不及。
好像这是一个禁忌的名字,一个被所有人默契地封存起来的秘密。
天色渐暗时,我回到了自己家的小区。在单元楼下,我遇到了徐叔叔。他提着垃圾袋,看见我,愣了一下。
“晓菲?你不是说晚上来吃饭吗?怎么……”
“徐叔,”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我今天下午去了老街区。见到了王奶奶,还有李爷爷、张阿姨。”
徐叔叔的脸色瞬间苍白。手里的垃圾袋掉在地上,里面的易拉罐滚出来,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们都跟我说了一些事。”我继续说,“关于你,和我妈。”
徐叔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弯下腰去捡垃圾袋,手在颤抖。
“徐叔,”我的声音也开始抖,“那个肖淑敏……是谁?为什么我妈的名字会刻在她的墓碑上?”
徐叔叔直起身,看着我。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泪水吗?我不敢确定。
“上楼说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外面冷。”
05
徐叔叔家的布置几十年如一日。
老式的木质家具,漆面已经斑驳;墙上是泛黄的年画和照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旧书籍的味道。
我从小就常来这个家,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可今天,坐在这张熟悉的沙发上,我却觉得一切都很陌生。
徐叔叔给我倒了杯热茶。他的手还在抖,茶水洒出来一些,在玻璃茶几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谢谢。”我说,双手捧着茶杯,温暖从掌心蔓延开来,却暖不到心里。
徐叔叔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着头,久久不语。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走着,每一声都敲在我心上。
“徐叔,”我终于忍不住,“我等了三十年,才知道我可能从来不了解我的母亲。”
徐叔叔抬起头,眼睛通红。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菲菲,”他叫我的小名,声音哽咽,“你妈妈……她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值得世界上所有的幸福。”
“可她没有得到,是吗?”我的眼泪涌上来,“那个肖淑敏……是谁的孩子?”
徐叔叔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个五十五岁的男人,在我记忆里总是坚强稳重的样子,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是我的。”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淑敏……是我的女儿。”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我还是感到一阵眩晕。我握紧茶杯,指节发白。
“和我妈妈?”我问,声音在颤抖。
徐叔叔摇头,又点头,最后痛苦地捂住脸:“是,也不是。菲菲,这件事很复杂。你得让我从头说。”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
徐叔叔擦了擦眼泪,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他从最顶层取下一个铁盒子,盒子上锈迹斑斑,上了锁。他摸索着从钥匙串上找出一把小钥匙,打开盒子。
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用丝带捆着。还有几张照片。
他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那是一张黑白合影,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站着,笑得灿烂。
男的是徐叔叔,年轻时的他浓眉大眼,英气逼人。
女的是我母亲,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碎花衬衫,扎着马尾辫,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那么幸福。
“这是1975年拍的,”徐叔叔轻声说,“我二十岁,你妈妈十九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高中毕业后,我进了机械厂,她在小学当老师。两家大人也都认可,说等年龄到了就办婚事。”
我摸着照片上母亲年轻的脸,心里一阵刺痛。我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笑过——这样毫无负担、灿烂明媚的笑。
“后来呢?”我问。
“后来……”徐叔叔的声音低沉下去,“1977年,你妈妈怀孕了。我们本来打算马上结婚,可是……可是那年出了事。”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我父亲被查出有海外关系,”他终于继续,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那个年代,你知道的,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家被调查,我被厂里停职。你外婆哭着来我家,说你妈妈不能嫁给我,会毁了她一辈子。”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成分不好”的家庭,意味着什么。
“你妈妈不愿意,”徐叔叔的眼泪又流下来,“她说要等我,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在一起。可后来……后来她父亲,也就是你外公,以死相逼。你外公身体不好,有心脏病,说如果她嫁给我,他就死给她看。”
我屏住呼吸。
“你妈妈妥协了。”徐叔叔说,声音空洞,“她去医院做了手术,拿掉了孩子。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四个月了,是个男孩。如果生下来,现在该跟你差不多大。”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徐叔叔压抑的抽泣声。
“那肖淑敏……”我轻声问。
“那是后来的事。”徐叔叔抹了把脸,“1978年,我父亲的问题查清楚了,是误会。我家平反了,我也回了厂里。我找到你妈妈,说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可是……”
他苦笑着摇头:“可是你妈妈已经变了。那次手术之后,她身体一直不好,精神也受了很大打击。她说她配不上我了,说她不能再生育了,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她怎么能这么想……”我喃喃道。
“她就是那样的人,总是为别人着想,哪怕委屈自己。”徐叔叔说,“后来,在家里的安排下,她相亲认识了你爸爸。你爸爸人很好,不介意她身体不好,说会好好待她。你妈妈就嫁了。”
“那您呢?”我问,“您就一直一个人?”
徐叔叔点点头:“我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了。你妈妈结婚后,我申请调到了外地分厂,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可是三年后,我又调回来了。因为听说她过得不好。”
“我爸爸对她不好吗?”我急切地问。
“不,你爸爸对她很好。”徐叔叔连忙说,“只是你妈妈身体一直不好,怀你很不容易,孕期一直在保胎。生下你后,身体更差了。我不放心,就搬回了老房子,想着离得近,有什么事能照应。”
我想起小时候,徐叔叔确实常常来家里。送吃的,帮忙修东西,带我玩。父亲工作忙,很多时候都是徐叔叔在帮忙照顾家里。
“那肖淑敏……”我回到最初的问题。
徐叔叔深吸一口气:“那是1993年的事。”
06
“1993年秋天,你六岁。”徐叔叔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时你妈妈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常年卧病在床。你爸爸工作忙,经常出差。我每天下班后都去你家,帮忙做饭,照顾你和你妈妈。”
我努力回忆六岁时的情景。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母亲总是躺在床上,房间里有药味。徐叔叔常来,给我讲故事,陪我做作业。父亲的身影反而很淡。
“那年十月的一天,”徐叔叔继续说,眼神望向远处,像是回到了那个秋天,“我照常去你家。敲了很久的门,没人开。我有钥匙,但通常不会自己开门。那天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慌,就自己开了门。”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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