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秦院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四年前,我把我们厂的人借给你们,现在我们厂火烧眉毛,急需他回来挑大梁!”
马卫国粗大的手指敲着光洁的会议桌,发出沉重的响声。
“我今天来就一句话……”他身体前倾,几乎是吼了出来,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沉默中,一种荒谬感在蔓延,像水渍一样慢慢洇开。他盯着对面那个斯文的院长,一字一顿地问:“人,什么时候还?”
1998年的夏天,粘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红星机械厂的上空,永远飘着一股铁锈和劣质煤混合的味道。
这种味道钻进工人的蓝色工装,钻进食堂的白面馒头,也钻进了厂长马卫国的肺里。
他正站在三车间的门口,像一尊发怒的铁塔。
车间里,那台从德国佬手里买来的二手冲压机床,正发着病态的呻吟。
它趴窝了,彻底趴窝了。旁边围着一圈厂里的老师傅和技术员,一个个愁眉苦脸,像对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束手无策。
“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饭桶!一群饭桶!”
马卫国的吼声盖过了机器的噪音,“省里的重点工程,等着米下锅!这东西停一天,厂里损失多少钱,你们算过没有!”
唾沫星子喷在最前面的车间主任刘建军脸上,他不敢擦,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厂长,这……这洋玩意儿太精贵,图纸都是鸟文,我们……”
马卫国一脚踹在机床的底座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震得铁屑乱飞。
“我不管什么鸟文英文,明天!明天早上它要是还不能动,你们技术科全部给我滚去扫厕所!”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蹲在地上,似乎对厂长的雷霆之怒充耳不闻。他叫耿浩,二十八岁,厂里的技术员。
他的膝盖上摊着一本油腻腻的德文说明书,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德汉大辞典》。
他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拿着个卡尺,在泛黄的图纸上飞快地画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像个着了魔的神父。
他站起身,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机床前。他身上的工装比别人的更脏,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油污。
“马厂长,”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问题不在机械部分,是液压控制单元的逻辑跟咱们的电网波峰不匹配。德国人的电网稳,咱们这儿不行。一到用电高峰,电压不稳,它的保护程序就自动锁死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愣头青。
刘建军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胡说八道!什么电网不电网的,我看就是你小子想出风头!纸上谈兵谁不会?”
耿浩没理他,只是看着马卫国,继续说:“我有个方案,可以绕过它的保护程序,重写一个匹配我们电网的补偿模块。需要改动几个阀组,再加两个传感器。”
马卫国盯着他,眼神里全是怀疑。这个耿浩,他有印象。技术是有的,但人太木,像根筋搭错了的木头,不知道拐弯,不知道讨好领导,整天就知道跟一堆破铜烂铁打交道。
就在这时,厂办主任小跑过来,在马卫国耳边低语了几句。
“省第一设计院的?秦院长亲自来的?”马卫国皱起了眉头。
几分钟后,马卫国在自己那间掉墙皮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秦文博。
秦文博四十多岁,戴着金边眼镜,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跟这个油污遍地的工厂格格不入。
秦文博的来意很简单。
他们设计院正在攻关一个大型水利枢纽项目,所有的理论模型都无懈可击,但图纸到了实践层面,总是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机械匹配问题。
他们需要一个能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的“翻译官”。
“马厂长,我听说,你们厂里有位高人,能让德国机器都服服帖帖?”秦文博笑呵呵地问,姿态放得很低。
马卫国心里一动。他看了一眼窗外,耿浩还在那台机床旁边鼓捣着什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慢悠悠地说:“秦院长,你说的可能是我们厂的小耿。年轻人,有股子钻研劲,就是……不太懂事,性子太直。”
秦文博眼睛一亮:“马厂长,我们搞技术的,就需要这种直性子!理论就怕绕弯子。”
马卫国把缸子重重一放,做了决定。
“这样吧,秦院长。你那项目也算支援国家建设。我呢,也想让这小子出去见见世面,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学学规矩。”
他大手一挥,显得格外慷慨,“我把他借给你!半年!半年后,你得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秦文博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马卫国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一来,卖了设计院一个天大的人情;二来,把耿浩这个“刺头”送走,省得他在厂里瞎鼓捣,挑战刘建军他们的权威;三来,让这小子去设计院碰碰壁,受受教育,就知道还是他这个厂长对他好。
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计。他根本没把耿浩当成不可或缺的人才,在他眼里,耿浩只是红星厂几百个技术员里,一个稍微好用一点,但也更难伺候的“零件”。
借出去,磨合磨合,再拿回来,说不定更好用。
当天下午,耿浩用厂里报废的零件,硬是拼凑出了一个补偿模块。晚上七点,在一片质疑的目光中,那台德国机床发出一声平稳而有力的轰鸣,重新开始工作。
马卫国看着恢复生产的车间,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对刘建军说:“你看,这小子还是有点用。不过,让他去设计院待半年,磨磨他的锐气,对他有好处。”
刘建军在一旁附和:“厂长高见!让他知道天高地厚,省得以后尾巴翘到天上去。”
耿浩就接到了人事科的通知。
他没多问,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除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就是几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机械手册。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短期出差。
省第一设计院和红星机械厂,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没有刺鼻的机油味,只有纸张和墨水的清香。地上是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头顶是发出嗡嗡声的日光灯管。人们穿着白大褂,走路悄无声息,说话轻声细语。
耿浩提着他的帆布包,站在设计院的大厅里,像一头闯进了瓷器店的野猪。他身上的蓝色工装洗得发白,但袖口和领子依然残留着洗不掉的油渍。
他被分到了水利项目组。组里全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博士硕士一大堆。
他们看耿浩的眼神,带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审视。在他们看来,耿浩就是个从工厂里来的“工人师傅”,一身的经验,但上不了台面。
耿浩也不在乎。他听不懂那些工程师嘴里冒出的各种复杂模型和理论公式,但他能看懂图纸。一看图纸,他就知道这东西造出来会是什么样,哪里会出问题。
项目组正在为一个巨型闸门的启闭结构发愁。电脑模拟了无数次,数据都完美无缺,但所有人都觉得心里没底。
“这个连接轴的扭矩,理论上是足够的,但考虑到金属疲劳和长期的水下锈蚀,我建议把安全系数再提高15%。”一个戴眼镜的博士工程师说。
另一个工程师反驳:“再提高15%,整个结构的重量和成本都要超标。我觉得没必要,电脑模拟是不会错的。”
他们争论不休,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耿浩。他拿着图纸看了半天,然后默默走到一旁,找了些绘图用的硬纸板和胶水,开始动手。
半个小时后,当大家还在争论时,耿浩把一个简陋的纸板模型放在了桌上。
“你们看这里,”他指着模型的连接处,“你们的模拟,只考虑了单一方向的扭矩。但闸门在实际升降过程中,水流会产生侧向的涡流压力。这个压力虽然不大,但会持续对连接轴产生一个微小的剪切应力。长时间下来,这个点就是最先断裂的地方。”
他轻轻一掰,那个纸板模型的连接处应声而断。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刚才还在争论的两个工程师,脸都红了。他们搞了半个月的复杂计算,不如耿浩半小时做的一个纸板模型来得直观。
秦文博正好路过,看到了这一幕。他的镜片后面,闪烁着发现宝藏的光芒。
从那天起,耿浩在设计院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人再把他当成普通的“工人师傅”,项目组开会,都会习惯性地问一句:“耿工,你怎么看?”
秦文博更是把耿浩当成了重点培养对象。
他发现耿浩的理论知识是短板,就专门指派院里最顶尖的结构工程师给他“开小灶”。他还破例让耿浩进入了当时还很神秘的计算机辅助设计(CAD)中心。
耿浩像一块被扔进水里的干海绵,开始疯狂地吸收知识。
他学东西很快,尤其是那些能和他实践经验结合起来的。
他白天跟着工程师们研究图纸,晚上就泡在CAD中心学习画图。不出三个月,他用CAD画的图,比院里一些老工程师画得还标准,还快。
他的脑子就像一台精密的计算机,能自动把二维的蓝图,在脑海里转换成三维的实体,并预判出每一个可能出问题的细节。
半年借调期很快就到了。项目组根本离不开他。秦文博亲自给马卫国打了个电话。
“马厂长啊,我是老秦。哎呀,太感谢你了,你送来的这个耿浩,真是我们的大救星啊!不过,项目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攻坚阶段,能不能……再让他多待半年?”电话那头,秦文博的语气充满了感激和恳切。
马卫国当时正因为一批劣质钢材和供应商吵得不可开交,接到电话,听着秦文博的恭维,心里很受用。他觉得面子十足,大方地说道:“没问题!老秦你开口了,还能不给面子?国家项目要紧,让他继续待着吧!”
他挂了电话,早就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红星厂的窟窿越来越大,他每天焦头烂额,哪还记得一个被借出去的小技术员。
又一个半年过去了。水利项目顺利完成,拿了大奖。但紧接着,设计院又接了另一个更复杂的桥梁项目。秦文博又一次给马卫国打了电话,这次还提了两瓶好酒送到了厂长办公室。
“马厂长,你看……新项目技术难度更大,我们这帮秀才,离了耿浩这种能动手的‘兵’,真玩不转啊。”
马卫国看着桌上的酒,又听着秦文博近乎“央求”的语气,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觉得耿浩在外面给他挣足了脸面,大手一挥:“用!继续用!什么时候你们不用了,再给我送回来!”
就这样,一个半年接着一个半年。耿浩在设计院的地位越来越高。
他不仅解决了无数实践难题,还开始将自己的经验总结成论文。秦文博亲自帮他修改、润色,然后推荐发表在核心期刊上。
耿浩的名字,开始在全省的工程技术圈里流传开来。很多人都知道,省设计院有个姓耿的“奇人”,没上过大学,却能解决博士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这期间,红星厂的人事科也例行公事地发过几次函,询问借调事宜。
但每次都被设计院以“项目关键期,无法脱身”为由挡了回来。
刘建军升了技术科副科长,巴不得耿浩永远别回来。
马卫国忙着应付工人工资、银行贷款和三天两头的设备故障,对这些公函,也只是看一眼就扔到一边。
时间一晃,就是四年。
四年里,耿浩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愣头青。
他学会了在会议上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学会了带领一个团队协同工作,学会了如何将最前沿的科技和最朴素的实践经验完美结合。
他身上的工装换成了干净的夹克衫,但手指上常年跟机械打交道留下的老茧,还在。
而在红星厂,马卫国的头发白了一大半。工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像个得了肺痨的病人,只能苟延残喘。
2002年的秋天,凉意已经很深了。一阵风吹过,红星厂主干道两旁的梧桐树,落下了满地的黄叶,像是给这个衰败的工厂铺上了一层遮羞布。
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全额工资了,工人们怨声载道,士气低到了冰点。马卫国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灰缸堆得像个小山包。
就在他觉得工厂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砸了下来。
省里为了扶持老工业基地,将一个特种装备的生产任务,指定给了红星厂。
这批装备是军工配套,技术要求高,利润也高得吓人。如果能拿下,别说发工资,工厂甚至能借此机会更新设备,起死回生。
马卫国激动得一夜没睡。他觉得这是老天爷不想让他死。
可当厚厚一叠蓝图送到技术科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图纸是全新的设计理念,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和参数,别说看懂,连见都没见过。刘建军带着技术科的几个人,研究了半个月,连第一道工序该怎么安排都没搞明白。
“这……这他娘的画的是什么玩意儿?”刘建军拿着图纸,急得满头大汗,“这个什么‘激光动态平衡校准’,咱们厂里连听都没听说过。”
消息传到马卫国耳朵里,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在全厂中层干部会议上,把那叠图纸狠狠地摔在桌上。
“废物!都是废物!机会送到嘴边了,都吃不下去!”他指着刘建军的鼻子骂,“你这个技术科长是怎么当的?连张图都看不懂,你还懂个屁!”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马卫国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难道红星厂真的就要在他手里完蛋了?
就在一片死寂中,一个苍老而犹豫的声音响了起来。
“厂长……”
说话的是档案室那个快退休的老张,他胆子小,说话声音跟蚊子哼哼一样。
“我记得……我们是不是有个人……还在设计院?”老张扶了扶老花镜,努力回忆着,“好像叫……耿浩?对,耿浩。我记得四年前,是他把那台德国机床弄好的。”
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马卫国混沌的脑子。
耿浩!
他猛地一拍大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对啊!耿浩!他怎么把这小子给忘了!
四年了,那小子在设计院那种地方,肯定学了不少新东西。这套图纸,设计院那帮人肯定看得懂。耿浩跟他们待了四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马卫国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他觉得,耿浩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是红星厂的王牌!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疯狂地滋长。他完全忘记了耿浩已经被“借”出去了四年,在他的意识里,耿浩的档案还在红星厂,那他就是红星厂的人,是他的兵!
“快!”他冲着办公室主任吼道,“马上给省设计院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厂现在有紧急任务,借调的人要马上回来!”
吼完,他又觉得不妥。这可是关系到工厂生死存亡的大事,打电话分量不够。
“不行!”马卫国抓起桌上的外套,“备车!我亲自去!我倒要看看,秦文博那个老书生,敢不给我这个面子!”
他心里盘算着,这次要把耿浩要回来,正好让他当技术攻关组的组长。等项目完成了,给他提个副科长,也算是对他的奖励。
在他看来,这依然是一次简单的、上级对下级的调动。他要去收回一件被遗忘了四年,但现在又变得极其贵重的“财产”。
汽车驶出满是铁锈味的厂区,马卫国靠在后座上,心里充满了信心。
他想象着自己到了设计院,秦文博客客气气地把他请进去,然后他大手一挥,说明来意,秦文博再不情愿,也得乖乖把人交出来。
毕竟,耿浩的人事关系,还在他红星厂。
省设计院的大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气派,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马卫国大步流星地走进去,身后的办公室主任和刘建军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他没去秦文博的办公室,而是直接让办公室主任联系,要求召开一个“关于加强两单位技术协作的紧急会议”。
他要当着设计院所有领导的面,把人要回来,这样才显得正式,也让秦文博没有推诿的余地。
秦文博接到通知,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安排了会议室。他以为是红星厂遇到了什么困难,想来寻求技术支持。
会议室里,长条桌光亮如镜。秦文博带着院里的几个副院长和总工程师,客气地和马卫国握手寒暄。
马卫国没什么耐心。他粗重地拉开椅子坐下,他这边三个人,都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显得很局促。对面设计院的人,个个气定神闲。
简单的开场白后,马卫国就直奔主题。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领导口气说:“秦院长,各位领导,今天我来,是为了一件事。感谢设计院这四年,对我们厂的青年技术员耿浩同志的关心和培养。”
他特意在“我们厂”和“培养”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秦文博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马卫国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开始变得强硬:“我们红星厂,最近接到了省里下达的国家级重点生产任务,意义重大。但是,技术难度非常高。现在,厂里急需技术骨干回来挑大梁。耿浩是我们厂的人,这四年,也给你们帮了不少忙,现在,是我们厂需要他的时候了。”
他扫视了一圈对面的人,那些儒雅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不解。
马卫国觉得火候到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威慑力。
他身体前倾,几乎是吼了出来,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凝固了:“我今天来就一句话:人,什么时候还给我们红星厂?!”
回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嗡嗡作响。刘建军和办公室主任都挺直了腰板,觉得厂长这一声吼,气势十足,把这帮“秀才”都给镇住了。
然而,预想中的退让和为难并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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