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九二年,我堵在卫生所的药房门口,胸口的火气比炉子里的煤球还旺。
对着那个穿白大褂的清冷背影,我吼出了心里最恶毒的话:“刘琴!就你这臭脾气,长得再好看也一辈子嫁不出去!”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苍蝇振翅的声音。
她猛地转身,那张总是冷冰冰的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水汽。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哭着跑开,或者用更难听的话骂回来。
但她没有。
她几步走到我面前,扬手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的一声,抽得我眼冒金星。
我捂着脸,彻底懵了。
她却死死盯着我,咬着嘴唇,用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喊出了那句让全镇议论了整整一年的话。
“嫁不出去?那你娶我!”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钳工,靠着一把锉刀和一双还算灵巧的手吃饭。
在那个年代,工人是个体面的身份,端的是铁饭碗。可我这碗饭,端得并不舒心。厂里搞技术评比,明明我的活儿干得最漂亮,可名额却给了油嘴滑舌、懂得给车间主任递烟的王胖子。
我心里憋着火,像塞了一团蘸了油的棉花,点火就着。
这股火,在卫生所彻底烧了起来。
我娘张桂兰有风湿心脏病,是个老毛病,得常年吃药。卫生所,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跑上好几趟,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味,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尤其是对护士长刘琴。
镇上的人提起刘琴,话语里总是掺着三分惊艳,三分敬畏,还有四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议论。惊艳她的长相,在红旗镇这个地方,刘琴实在是太出挑了。她皮肤白,眼睛大,鼻梁高挺,不笑的时候,就像画报上的女明星,带着一股冷冰冰的距离感。
敬畏她的业务。她是卫校毕业的高材生,打针快准狠,包扎又快又好,看病抓药,条理清晰,从没出过差错。
而那四分的议论,则全落在她的脾气和年龄上。
刘琴脾气不好,是全镇公认的。她做事一板一眼,不讲半点情面。谁想插队,她能用眼神把人冻回去;谁要是质疑她的诊断,她能用一连串你听都听不懂的医学名词把你砸得晕头转向。
她已经二十六七了,在那个姑娘们二十出头就争相嫁人的年代,绝对算得上是“大龄”。媒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可没一个成的。大家私底下都说,刘琴眼光太高,心气太傲,一般的男人,她看不上。
我以前对这些传言是不信的。
直到我跟她打的交道多了,才发现,群众的眼睛,有时候确实是雪亮的。她对我,从来就没个好脸色。
我急着回厂里上班,想让她快点把药给我,她头也不抬,指了指排得长长的队伍,冷冷丢来一句:“按规矩来。”
我娘吃了药觉得心慌,我跑来问是不是药有问题,她拿着病历卡,像审犯人一样盘问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是我娘没按时吃饭,低血糖引起的,跟药没关系。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是个不懂得照顾老人的浑小子。
一来二去,我心里对她的那点因为长相产生的朦胧好感,全被她那张冷脸和不饶人的嘴给磨没了。
我甚至觉得,她就是故意针对我。
那天下午,我揣着一肚子火气来到卫生所,又看见了马文涛。
马文涛是镇上供销社主任马德才的儿子,穿着一身时髦的的确良白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二八大杠,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水灵灵的大苹果。
他倚在自行车上,正对着从诊室里出来的刘琴笑得一脸谄媚。
“小琴,下班了吧?我爸托人从省城捎来的苹果,给你和你家里人尝尝鲜。”
刘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接过苹果,说了声“谢谢”,语气客气又疏远。
马文涛却不以为意,继续纠缠:“周末镇上放电影,《庐山恋》,我搞到了两张票,一起去?”
“没空,要值班。”刘琴的回答干净利落,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马文涛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一转,看到了正排着队、满脸不耐烦的我。他的眼神里立刻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只趴在路边的癞蛤蟆。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又往上冒了三尺。
好不容易轮到我,我把药方往台子上一拍,语气很冲:“拿药!”
刘琴瞥了我一眼,眉头微蹙,没说话,转身去药柜抓药。她把一包包药用牛皮纸包好,用细绳扎起来,动作一丝不苟。
就在她把药递给我的时候,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老大爷凑了上来,怯生生地问:“苏护士,俺……俺这药费,能不能先赊着?等俺家那口子把菜卖了,就立马送来。”
刘琴看了看药方,又看了看老大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摇了摇头,语气还是一贯的冰冷:“卫生所有规定,不能赊账。”
老大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嗫嚅着,手足无措。
我再也忍不住了。厂里的不公,马文涛的轻蔑,刘琴的冷漠,还有眼前这一幕,所有的情绪搅和在一起,让我失去了理智。
我把手里的药包往台子上一摔,冲着刘琴的背影就吼了起来。
“不就是几块钱的药吗?你至于这么不近人情吗?人家大爷都这么大年纪了,你通融一下会死啊?”
刘琴转过身,脸色沉了下来:“规定就是规定,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这工作还怎么做?”
“规定规定!你就知道规定!”我越说越激动,口不择言,“怪不得人家都说你脾气又臭又硬,活该嫁不出去!”
这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一个姑娘家,最忌讳别人说这个。
刘琴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她死死咬着嘴唇,眼睛里迅速浮起一层水汽。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受伤。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马文涛抱着胳膊,脸上是看好戏的笑容。
我被她那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但话赶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我的自尊心和那点可怜的男性虚荣,让我梗着脖子,把话说得更绝。
“我看你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才这么有恃无恐!我告诉你,刘琴!别看你现在长得好看,就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以后没人愿意娶你!”
话音刚落,世界都安静了。
刘琴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清脆的耳光,和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娶我!”,把我彻底砸懵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却眼神决绝的女人,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马文涛那张错愕又嫉恨的脸在我眼前晃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卫生所的。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的风,刮在脸上,和我滚烫的脸颊一样,又疼又乱。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个晚上。
脸上的巴掌印早就消了,但那火辣辣的感觉,却像是烙进了骨头里。比脸更疼的,是我的心,还有我那乱成一锅粥的脑子。
“你娶我!”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翻来覆去地响。
我一遍遍回想刘琴当时的样子。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可她的眼神,却又那么亮,亮得像两把刀子,直直地插进我的心里。
那不是一句玩笑话,更不是一句气话。
我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女人在被逼到绝境时,用尽全身力气,赌上自己所有名誉和尊严的呐喊。
我这个混蛋,用最恶毒的话,把她逼到了悬崖边上。而她,没有选择后退,却纵身一跃,把她的命运,砸向了我。
可我,接得住吗?
我烦躁地抓着头发,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想到我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想到我娘那常年不断的药罐子,想到我们家那两间低矮的平房。
我拿什么娶她?
刘琴是谁?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是吃公家饭的护士长。而我呢?我只是一个随时可能因为顶撞领导而被穿小鞋的穷工人。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但深不见底的河。
第二天一早,我娘看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失魂落魄的样子,把我叫到了跟前。她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建军,你跟娘说实话,你跟卫生所那个苏家姑娘,到底怎么了?昨天镇上都传疯了。”
我低着头,脸臊得通红,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以为我娘会骂我,骂我冲动,骂我不知天高地厚。
可她听完,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
“傻小子,你那张嘴啊,早晚要吃大亏。”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认真,“不过,小琴那姑娘,娘见过好几次,是个好姑娘。她对谁都冷冰冰的,可每次给我开药,都会多叮嘱两句,让我注意这,注意那。她那是嘴硬心软。”
“她……她心里苦啊。”我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说她爹身体也不好,常年吃药,家里还有一个不怎么争气的弟弟。她一个姑娘家,撑着一大家子,不容易。”
我愣住了。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只看到了她的冷漠,却没看到她藏在冷漠下的疲惫和重担。
我娘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建军,做人,得凭良心。人家姑娘把一辈子的名声都赌在你身上了,咱老陈家的人,不能当缩头乌龟。”
“咱家是穷,可穷不能穷了志气。一个男人,得有担当。”
我娘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担当。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我做了什么?我只会用恶毒的语言去伤害一个比我更艰难的女人。
我猛地站起身,心里那团乱麻,仿佛被一把快刀斩断了。
我得去找她。不管结果如何,我必须给她一个交代。
我再次来到卫生所的时候,感觉整个镇子的目光都跟在我身后。卫生所里的人看到我,表情各异,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同情。
刘琴正在给一个孩子换药,她的侧脸依旧白皙,但眼圈却是肿的,带着明显的青色。她看到了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仿佛我只是个透明人。
我走到她面前,整个卫生所再次安静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看着刘琴,看着她那双平静的眼睛,用我这辈子最郑重的声音说:
“刘琴。”
她没抬头。
“那天,是我混蛋,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跟你道歉。”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昨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刘琴手里的镊子“哐当”一声掉在了托盘里。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如果还算数,我陈建军,娶你。以后你的风雨,我来挡。”
时间仿佛静止了。
刘琴的眼泪终于决堤,但她的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抹笑容。她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马文涛从门外进来,他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片阴沉的怨毒。
我知道,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我不知道的是,这场战争的残酷程度,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暴风雨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我和刘琴的关系,像一颗炸弹,在红旗镇这个小地方炸开了锅。各种流言蜚语,像夏天的蚊蝇,嗡嗡地往我们耳朵里钻。
“听说了吗?苏护士长要嫁给红星厂那个陈建军!”
“哪个陈建军?哦,就那个穷小子啊?刘琴是眼睛瞎了吗?”
“还不是被陈建军给缠上的,这种人,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些话,我听了只是攥紧拳头,可我知道,对刘琴的伤害更大。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更直接的打击,来自马文涛。
那天我当众给了他一个下不来台,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善罢甘休。他爹是供销社主任马德才,在镇上人脉广,手眼通天。
一个星期后,车间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递给我一支烟,绕了半天圈子,最后才图穷匕见。
“建军啊,厂里最近效益不好,要减员增效。这个……这个下岗名单,是上面定下来的,我也没办法。”
他把一张纸推到我面前。
我看到了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下岗”。
在1992年,这两个字,对一个靠工资吃饭的工人家庭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它意味着你从一个有单位、有保障的“体面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业游民,变成了社会的包袱。
它砸碎的,不仅仅是我的铁饭碗,更是我的尊严。
我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走出厂门,感觉天都塌了。厂区里熟悉的机器轰鸣声,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刺耳,像是在嘲笑我的失败。
我失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镇子。
我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笑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攀上高枝,结果摔得粉身碎骨的傻子。
我最害怕的,是去见刘琴。我刚刚才对她许下诺言,要为她遮风挡雨,可转眼间,我自己就先被风雨淋成了落汤鸡。
我去她家找她,被她爹娘直接堵在了门口。
刘琴的父亲苏伯年,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学教师,此刻却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小王八蛋!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来祸害我们家小琴?你给我滚!我们家就算是把小琴嫁给路边的乞丐,也绝不会嫁给你这种没出息的东西!”
刘琴的母亲王秀娥在一旁哭天抢地:“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啊!”
刘琴从屋里冲出来,哭着喊:“爸!妈!你们别这样!这不关建军的事!”
“你给我回去!”苏伯年一把将刘琴推回屋里,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我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听着屋里传来的争吵声和哭喊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周围邻居探头探脑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狼狈地逃走了。
那几天,我把自己锁在家里,谁也不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大前门”香烟。烟雾缭绕中,我反复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是不是真的不该去招惹刘琴,把她也拖进我这个泥潭里?
就在我快要被绝望吞噬的那个晚上,我家的窗户,被人轻轻地敲响了。
我打开窗,看到了刘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看到我,二话不说,从墙头翻了进来,动作利落得像一只猫。
她跳到我面前,把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硬塞到我手里。
“拿着。”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打开手绢,里面是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大团结”,还有几张崭新的粮票。我数了数,一共是三百块钱。
在那个年代,三百块钱,是一个工人将近一年的工资。
我像被烫到一样,要把钱还给她:“我不能要!这是你的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刘琴死死按住我的手,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这是我工作这几年攒的所有积蓄。”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水光,却无比坚定:“陈建军,你听着。下岗怎么了?没了铁饭碗,我们自己造一个金饭碗!我不信,凭你这双手,会一辈子没饭吃。”
“我不怕跟你吃苦,我只怕你没志气,自己先趴下了。”
“马文涛越是想看我们笑话,我们越是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他看!”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
我看着她,这个外表清冷,内心却比火还炙热的姑娘。我看着她手里那三百块钱,那不仅仅是钱,那是她的全部信任,是她压在我身上的赌注。
我一个大男人,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紧紧地握住那包钱,那是我这辈子握过的最重的东西。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扛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了床。
我用那三百块钱,买了一套二手的维修工具,又托人搞到一些常用的电子元件。
在镇子最不起眼的西街角落,那个曾经的垃圾堆旁,我清理出一块空地,支起了一张破桌子,挂上了一块木牌。
木牌上,是我自己用红漆写的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
家电维修。
我的反击,从这个小小的、备受冷眼的维修摊,正式开始了。
万事开头难,我的维修摊,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九十年代初,家电还是稀罕物。电视机、洗衣机、收音机,谁家要是有一台,那都是宝贝。可也正因为是宝贝,坏了轻易不敢让人动。
更何况,我还是个刚被厂里“优化”掉的下岗工人。
我的摊子支起来头一个星期,门可罗雀。路过的人,大多是投来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他们宁愿把坏了的电器放在家里落灰,也不敢交给我这个“没保障”的个体户。
我每天从早坐到晚,陪伴我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和满心的焦虑。
刘琴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她每天下班,都会绕远路过来看看我。有时候给我带来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有时候给我送来一壶泡好的浓茶。她什么也不多说,只是静静地陪我坐一会儿。
有她在,我就觉得心里踏实。
马文涛的骚扰,也如期而至。
他没亲自来,而是派了几个镇上的地痞流氓。他们不打不骂,就是每天晃悠到我的摊子前,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
“哟,这不是陈大能人吗?怎么沦落到修破烂了?”
“大家可看准了啊,别把好东西给他修坏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他们还故意把我的工具碰到地上,把我的零件弄得乱七八糟。
我咬着牙,一次次把工具捡起来,把零件重新归类。我知道,我不能跟他们动手。我一旦动了手,就正中马文涛的下怀。
生意在第八天迎来了转机。
镇东头的李大妈家那台十四英寸的“金星”牌黑白电视机不响了,她儿子跑遍了县城都没找到人修。听人说我这里开了个维修摊,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把电视机给我搬了过来。
我打开电视机后盖,仔仔细细地检查线路。厂里那几年练就的手艺还在,我很快就发现,是功放块烧了。
我小心翼翼地换上新的功放块,焊好,合上后盖,插上电源。
“滋啦——”一阵雪花点后,电视机屏幕亮了,熟悉的《渴望》主题曲清晰地传了出来。
“哎哟!我的天!响了!真的响了!”李大妈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修好了镇上第一台“判了死刑”的电视机。这件事,像长了腿,迅速传开了。
我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
渐渐地,找我修东西的人多了起来。小到收音机,大到双缸洗衣机。我凭着过硬的技术和公道的价格,慢慢积累了口碑。人们不再叫我“那个下岗的”,而是开始叫我“小陈师傅”。
我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心里的底气也足了。
可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马文涛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会给我致命一击。
果然,麻烦很快就来了。
这次出事的,是刘琴的弟弟,苏强。
苏强从小被家里宠坏了,不学无术,整天跟一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那天晚上,他在外面跟人玩牌,输红了眼,不仅把家里的钱偷光了,还欠了人家二百块的赌债。
债主直接找到了刘琴家,扬言不给钱,就要打断苏强的腿。
苏伯年气得当场犯了心脏病,王秀娥哭得死去活来。整个家,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刘琴焦头烂额,四处借钱的时候,马文涛“从天而降”。
他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在那个自行车都算奢侈品的年代,这车简直就像个怪物。他拿出二百块钱,轻描淡写地替苏强还了债,然后把刘琴叫到了一边。
后来刘琴告诉我,马文涛当时对她说:“小琴,你看,这就是现实。陈建军能给你什么?他连二百块钱都拿不出来。你跟着他,只会吃一辈子的苦。”
“你只要点头,答应跟他断了。别说二百块,就是二千块,二万块,对我来说,都不算事。我还可以让你爸妈住进县城的楼房,让你弟弟进供销社上班。”
刘琴当场就拒绝了。
她对马文涛说:“马文涛,谢谢你的钱,这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但我和建军的事,你少管。就算我跟着他要饭,我也心甘情愿。”
那天晚上,刘琴回家,又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她父母觉得是她拒绝了马文涛,才断了全家的“生路”。
刘琴从家里跑出来,找到了我。她在我那个简陋的维修摊前,哭得泣不成声。
我抱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能立刻给她一个安稳的家,让她不用再受这些委屈。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心里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清晰起来。
光靠这个小摊子,一点点赚钱,是远远不够的。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活得比马文涛更好。我要把他加诸在我们身上所有的屈辱,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底扳倒他的机会。
这个机会,在我修好一台旧电视机后,悄然而至。
那台电视机的主人,是供销社仓库的一个老保管员,姓王,因为腿脚不好,提前退了休。他脾气古怪,没什么朋友。我帮他修好了电视机,没收钱,他很感激。
一来二去,我们熟络了起来。有一次,我提着两瓶劣质白酒去找他喝酒,几杯酒下肚,老王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喝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对我说:
“小陈,你是个好人。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你知道马德才父子,为什么那么有钱吗?他们那桑塔纳,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告诉你,都是偷的!偷国家的!”
老王告诉我,马德才利用职务之便,经常把国家计划调拨下来的紧俏物资,比如凤凰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甚至是一般人见都见不到的彩电票,都扣下来,做假账报损耗。然后,让马文涛在外面找“倒爷”,高价卖出去。
“我亲眼见过!”老王一拍大腿,眼睛都红了,“好几次深夜,马文涛开着社里的解放大卡车,往城郊那个废砖窑拉东西!我就是因为不小心撞见了一次,第二天就被马德才找借口给辞退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
我追问道:“王叔,这事儿,你敢肯定吗?”
“我拿我这条老命担保!”老王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我记下了!每周五,差不多都是周五的深夜!”
我送走喝得醉醺醺的老王,独自坐在黑暗里,心脏怦怦狂跳。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机会,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我没有立刻声张。我知道,仅凭老王的一面之词,扳不倒马家这棵大树。我必须拿到铁证。
从那天起,我白天依旧是那个埋头修家电的“小陈师傅”。
到了晚上,我就变成了一个潜伏在黑暗里的猎人。
我开始在供销社大院附近蹲点,摸清了那辆解放大卡车的出入规律。我甚至偷偷跟踪过一次,亲眼看到那辆车,在深夜,开向了城郊的废弃砖窑。
我的计划,在我脑中渐渐成型。
我不能直接报案,那样只会打草惊蛇。我需要一个局,一个能让马文涛人赃并获,无法抵赖的局。
我想到了一个人。
县纪委的一个年轻干事,姓刘。他老家就在我们镇子附近,有一次他的收音机坏了,那台收音机是他过世的父亲留下的遗物,对他意义非凡。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它修好,而且分文未取。
刘干事当时很感激,说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
我决定赌一把。
我用左手,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封匿名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红旗镇供销社,倒卖国家物资,每周五深夜,城郊砖窑。”
我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只在信的末尾,暗示了交易的物资可能是彩电,金额巨大。
我相信,只要刘干事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这样一封信,足以引起他的重视。
寄出那封信的那个下午,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但我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就要来了。
这是一个起了风的周五深夜。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废弃砖窑厂对面的一片半人高的野草丛里,身上那件破旧的军大衣沾满了露水,冰冷刺骨。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要挣脱束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耳朵里,除了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就只剩下蚊虫在耳边不知疲倦的嗡鸣。
我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通往砖窑厂的土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我在想,如果那封信石沉大海了怎么办?如果刘干事根本不相信,或者马文涛今天根本不来,我又该怎么办?
一旦我的行踪暴露,以马文涛的狠辣,他绝对会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声无息。
就在我几乎要被自己的恐惧和怀疑压垮的时候,远处,两道昏暗的车灯光柱刺破了黑暗。
来了!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发出沉闷的轰鸣声,颠簸着驶进了砖窑厂的院子。我认得那辆车,正是供销社的那一辆。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驾驶室跳了下来。是马文涛。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我认识的地痞,是镇上出了名的滚刀肉。
马文涛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他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朝院子深处打了个手势。
很快,另一辆盖着帆布的小货车从砖窑的阴影里开了出来。
几个人开始利索地从大卡车上往下搬东西。那些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箱子,从大小和形状来看,正是我从老王那里打听到的那批紧俏货——“金星”牌彩色电视机。
交易开始了。
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紧紧攥着身下的泥土。我的计划成功了一半,但最关键的一环,还没有出现。
刘干事,他会来吗?他带着的人,会来吗?
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煎熬地等待着。
院子里,马文涛正在跟小货车那边的人点钱,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我甚至能听到他那嚣张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难道,真的失败了?
就在我陷入绝望的深渊时,远处,传来了微弱的汽车引擎声。
声音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夜里,却格外清晰。而且,不止一辆!
我的精神猛地一振!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是他们!他们来了!
然而,我听到了,马文涛那边的人显然也听到了。
其中一个马仔猛地直起身子,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竖着耳朵朝路口方向张望。
几乎是同一时间,仿佛是命运开的一个恶毒玩笑,砖窑厂院墙的另一侧,一只被惊动的野猫,“喵”地一声尖叫,从墙头上窜了出去,在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声猫叫,像一个该死的信号!
那个张望的马仔被吸引,下意识地,他举起了手里的手电筒,一道刺眼的光柱,猛地朝我藏身的方向扫了过来!
完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道光,像一把利剑,瞬间穿透了黑暗,将我那张写满了震惊和惶恐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那边有人!”
那个马仔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都变了调。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朝我这边看来。
马文涛猛地转过头。
当他看清草丛里那张脸时,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经历了从惊愕,到恍然大悟,再到极致的怨毒和疯狂。
他全明白了!
“是他!陈建军!”
马文涛的咆哮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空旷的砖窑厂里回荡。
“是这个王八蛋搞的鬼!给老子抓住他!弄死他!”
他身边的两个地痞立刻扔掉了手里的钱,像两头恶狼,面目狰狞地朝我扑了过来!
就在这一刻,远处,刺耳的警笛声终于划破了夜空,由远及近,像催命的符咒,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
希望就在眼前!
可是,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距离我藏身的这片草丛,已经不足二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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