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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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李唐的写作与同龄人的城市生活体验深深关联,却又常常跳脱其外。在新近出版的小说集《神的游戏》中,他展现了自己独特的文学坐标。李唐把北京当“家”,却故意不在文字里“回家”。 他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写过北京,不过是老北京,就是长篇小说《上京》。这本《神的游戏》写得也大多是北京。只不过,我不想重复前人对北京的书写,我更喜欢将现代经验融入到地域中,我想表现的永远是人的精神,而不是某个地域。”采访全文见:

李唐发表于《天涯》2025年第6期的《林中路》就是一篇“跳脱其外”,表现“人的精神”的小说。爱逛公园的青年作家李弢、历史人物竹林七贤、在公园一角吹萨克斯的邹正平……他们在林中路相逢,会擦出哪些精神火花?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李唐的小说《林中路》,期待读者在“人的精神”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知音。

林中路

李唐

李弢一点也不着急,他没心没肺。这个评价是前女友给他的,不过他的父母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李弢记不清了,对这类话他总是忘得很快。失业以后,他爱上了逛公园,从早到晚,逛了一圈又一圈,甚至连午饭都在公园里的便民餐厅里解决。下午六点多,他回家做饭,吃完饭还会继续去公园。白天和夜里的公园完全不一样,简直就像两个世界。夜晚的公园要热闹许多,跳广场舞的人群、带孩子的人群、打球的人群还有跑步的人群,总之是一群又一群。白天则不同,公园是一个静谧的世界,你能安静地欣赏湖水的涟漪,听到各类鸟鸣,风吹动树枝的声音。这两种世界李弢都喜欢,少一个都不完整。

这里要交代一下,李弢目前是一个人住。他的父母退休后住在郊区,每天侍弄菜园和花草,每隔一段时间进城来看他。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对李弢的生活指手画脚,比如他的房间有多么乱,还不找工作和女朋友云云。所以李弢不愿意他们来,如果实在躲不过,他就拉着他们逛公园。

父母也喜欢这个公园,尤其是它的名字“龙湖公园”,显得很有精神。因此他们唯一不反对他的就是逛公园。“多逛逛公园挺好,身体健康。”他们说。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李弢已经发展为公园成瘾者。

那天,父母从郊区过来,带来了新出土的萝卜和韭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他们还有许多菜友,彼此交流经验。李弢觉得父母一辈的生活比自己丰富多彩多了,并且连身体都比自己好。他们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吃刚洗完的萝卜。李弢的父母睡了一觉,发出很大的呼噜声,然后他们几乎同时醒了,坐起来揉眼睛。李弢以为他们要走了,可他的母亲却提议:“我们去龙湖公园逛逛吧!”

那已经快到下午了,公园里的人渐渐增多。他们都不饿,所以来逛公园。母亲欣赏地看着一群跳藏舞的人,夸他们的服装和动作都很漂亮,赏心悦目。父亲则对湖里的绿头鸭和锦鲤更感兴趣,问李弢鸭子会不会吞掉锦鲤。

“应该不会吧,”李弢说,“没听说鸭子吃鱼。再说了,它们算是同事关系,这也不太好。”

“估计是偷偷吞掉吧。”父亲说。

夜幕降临了,他们遛了几圈,都神清气爽。快出公园门时,李弢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扭过头来,郑重地问:“你现在还瞎混呢?”

这句话威力不小,不知为何,虽然李弢从不认为自己在瞎混,可话经由母亲嘴里说出,他就有了自己真的在瞎混的感觉。他说:“我没有,写一个剧本呢。”母亲狐疑地望着他:“剧本?能挣多少钱?能交社保吗?”李弢说:“写好了就能交。”母亲加快了脚步:“那还不赶紧回家写,瞎晃什么呢?”

很明显,李弢是在诳他们。话剧剧本能挣多少钱?何况还是一部小成本的实验话剧。导演是李弢的初中同学,高中就肄业了,之后不知怎么回事进入了影视行业,然后又成了话剧导演。有一天,他找上李弢,请他帮忙写一部关于竹林七贤的话剧,稿费有三万块钱。演员已经基本找好了,资金也到位(申请了一个什么项目),场地也联系好了。也就是说只差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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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刺杀小说家》剧照

李弢的理想是当一个诗人,这是他从中学起就有的理想。他写了不少诗,四处投稿,发在网上,还自己花钱印成过小册子。后来,很多人都劝他放弃,说他不是写诗的料。他的小册子被扔在一边,没人提及。李弢认清了现实,可他还是在偷偷写诗,不给任何人看。这样总没人说我不是写诗的料了吧?毕竟他是这些诗唯一的读者。

他还是想写东西。不写诗,那就写小说。不像诗歌,小说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或许还有精力,但也不一定),因此他写得很谨慎。不能像诗歌一样以量取胜(最多的时候他一天能写十多首),小说要慢慢地写,最好一篇就是一篇。像以前一样,每写完一篇他就去投稿,如果被退稿或是没消息,他就换另一家文学刊物投。他偶尔也会把小说发到网上,因为害怕有人抄袭,所以并不常这样做。比起诗歌,他的小说评价要好一些,起码有人觉得他写得还不错。他连续发表了几篇小说,得到了几千块钱的稿费。也就是这个时候,他辞职了,或者也可以说失业了——坐他旁边的同事偷偷举报他上班摸鱼写小说,领导得知了这个情况,找李弢谈了一次,准确地说是通知:你别在这儿干了。

没了工作,时间忽然全部都属于自己。李弢成了一个时间上的富翁,如果他想的话,他可以任意挥霍它们。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挥霍的人,无论是什么。非常奇怪的是,当时间向他涌来,李弢却发觉自己难以抓住。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反而写不出任何东西了,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它们似乎只属于偷来的时间,当时间变得触手可及,他便失去了表达的能力。

像一粒盐,融化在时间的水流里。

像一朵云,被时间的风吹散。

这不是诗,是现实。

李弢不知道逛公园算不算挥霍时间。也许算吧,也许不算。人总是会被时间困住,无论你是否真的拥有它。李弢坐在湖边的木质长椅上,感受到内心的平和。无数次,他想要写诗,或是写小说,最后都放弃了。他不想破坏这种平和,就像不想往平静的水面扔一块丑陋的石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连同内心的话语。不知不觉,他就坐了一两个小时。

公园是免费的,不要门票。这点李弢已经无数次赞美过了。赞美公园!如果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赞美,那么赞美公园总是没错的。很多时候,四周只有他一个人,寂静是那么纯粹,因纯粹而给予人安慰。他买了野餐垫,铺在树林的草地上,身上喷了防虫剂。云朵在他头顶慢悠悠地飘着,无穷无尽。他想,云飘到某个地方(总有一个地方)就自行飘散了,无影无踪。

在公园深处——这个公园很大,大到令人惊讶——有一片竹林,李弢之前很少进去,因为他对竹子没太大兴趣,觉得它们很尖锐,像是一柄柄竖起来的兵刃。接到导演的电话之后,李弢特意去了竹林。毕竟这是一部关于竹林七贤的话剧,切身感受一下总没错。他站在竹林里,听着风穿过竹林时,竹子发出的如波涛般的响声。声音很响,仿佛站在瀑布下面。李弢想,竹是一种很敏感的植物。

为什么要写竹林七贤?他问过导演这个问题,并且也想到了问题的答案。没错,他们在初中的时候曾演过关于嵇康的一个小话剧。应该是联欢会之类的场合吧,每个班级都要出节目。他俩不幸被老师选中了。无可奈何。那时历史课上正好讲到魏晋南北朝,他们就决定根据新学的知识拍一个话剧,演员只有他们两个,李弢演嵇康,导演演钟会。那是一个历史故事——当了大官的钟会来到嵇康家,本意是想劝嵇康归顺司马氏。但是嵇康连看都懒得看钟会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打铁(有的故事里还细致描述了嵇康是光着上身,当然在演出的时候李弢不敢这么做),结果弄得钟会很没面子。就在钟会准备离去时,嵇康忽然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脑子也很快,说了一句废话文学:“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然后就结束了,退场,任务完成。

李弢没想到导演同学还记得这件事,并且这么多年来依旧念念不忘。电话里导演说:“这是我人生中导演的第一部戏,是我的初心,所以想要重排它。”李弢吓了一跳,没想到意义被拔得这么高。

其实也挺有意思,况且还有钱拿。唯一的问题是李弢从未写过剧本,当然初中那场小话剧的剧本就是他写的,但与正式演出的话剧不可同日而语。“这是我们时隔近二十年后的再次合作。”导演说,就好像他们是梁朝伟和刘德华。

时间长了,就混熟了。公园里的野猫呀、绿头鸭和乌鸫呀,还有会潜水的白骨顶呀,李弢都觉得格外亲切,仿佛成了邻里邻居。那几只总是在树荫里的猫他可以区别开来了,水里的绿头鸭和白骨顶总是成群结队,长得也差不多,很难区分,更别提树上的鸟了。不过李弢依然觉得全都认识它们,每一只他都无比熟悉。

自从跟导演同学打过电话,李弢就不由自主地总想着这件事。人的心里有事跟没事真是天壤之别,之前他在公园里待一整天都很轻松,可现在他会莫名焦虑。看到绿头鸭成群结队地走上岸,在草地里啄来啄去,他真想有它们那样的觅食能力。

李弢对导演同学的印象实则很模糊了。初中的时候他们确实关系好过一阵子,但也不能说是最好的朋友。其实李弢是有点怕他,因为导演同学当时是一个有点浑的小子,学习很差,总跟校外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本着不想得罪他的心理,李弢才愿意跟他一起玩。而导演同学不知为何很喜欢李弢,有事没事就总找他。一来二去,他俩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很多事记不清了,但李弢总记得这个同学似乎不是很靠谱的样子。如此的印象竟能持续二十年,真是不可思议。李弢感到一阵惧怕:人真是依凭印象而活的动物啊。

所以,他对这个项目没抱太大期望。没想到一周后,他真的收到了一万块钱。“这是预付稿费,”导演说,“后面两万等剧本出来了再结,可以吗?”

李弢不禁检讨了自己,只凭印象办事是不对的。这么多年过去,导演同学也许真的变成了一个靠谱的成年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每天只逛公园的日子结束了。现在,李弢只会在清晨和晚饭后溜达一会儿,其余时间都闷在家里看资料、写剧本。对于那段历史他并不是很熟悉,总之是风雅之中的血腥,或是血腥之下的风雅。一些好端端的名士,莫名其妙就被砍了头。人人都有种朝不保夕的意味,所以整日饮酒作乐,能混一天是一天。

李弢冒起了荨麻疹,全身刺痒。

他给导演打电话,问能不能先写成小说的形式,然后再改成剧本。“没问题啊,”导演懒洋洋地说,“你想怎样都成。”

李弢读了几天竹林七贤的传记(他们每个人的记载都不算多,有些则是非常少),决定以七贤里最边缘化的人物阮咸的视角开始。理由很简单——人们对这个叫阮咸的人几乎没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最好编。写作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有一天,阮咸从案上抬起头来。刚才,他喝醉了,趴在案上不知睡了几个时辰。他只记得睡前天还是亮的,现在已经黑透了。他的脑袋涨涨的,好像有平时的两倍大。可能里面灌满了酒气,阮咸想。这是叔夜(嵇康的字)的说法。叔夜戒酒两年了,据他所说,如今自己每天神清气爽,不再有酒后的疲累。
“酒喝下肚后会形成一种酒气,充斥全身,尤其头脑,令人昏聩沉重。”有一段时间(也就是刚戒酒那会儿),他逢人便宣扬这个理论。

叔夜很重视养生的。阮咸想到这儿,脸上露出微笑。不是嘲笑,只是觉得有趣。不可思议,曾经嗜酒如命的叔夜竟然真的戒酒两年了。阮咸觉得,这件事情能够发生,说明世间已经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阮咸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望了一眼面前的场景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七个人,全都呼呼大睡如同死猪。酒坛子也散落一地,有的一看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滚来滚去了好几回。他隐约记得,醉倒前确实朦胧地看到有人拿酒坛蹴鞠来着。

真是堕落无聊的生活啊!他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样的生活他不知已过去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现在他也快三十岁了。好像从他记事起,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弹琴、喝酒、下棋、投壶、蹴鞠
……没个正形。曾经,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快乐,比起在朝堂上斗来斗去的那些人(那个叫山涛的老家伙,每次聚会都说这些),这样的日子快活多了。可今天他是怎么了?居然对眼前的生活厌烦起来。难道他真的是老了,人一老什么改变都可能发生。他绕过那些沉重的胳膊和腿,尽量不踩到某个人的手指或肚皮,来到外面。但是他还是不小心踩中了一个人的手。那人大吼一声,嘟嘟囔囔,嘴里骂着什么,转过身又睡了。唉,真没劲。

还是弹会儿琵琶吧。在他的那个年代,这还是个挺新奇的乐器,据说是从胡人那里传过来的,以前连正式名字都没有,就按照弹的手势随随便便叫
“批把”,后来为了符合人们的习惯才改为“琵琶”。总之,阮咸爱上了这件乐器,并且几乎练习到了无人可匹敌的地步。弹得高兴了,他便吟唱道:“心情好时弹琵琶,心情不好弹琵琶。”

不过,他现在的心情不算好也不算坏,只是有点莫名的沮丧,或者空虚。他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果能搞明白他就能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开心了。就是因为搞不明白,他感觉像是飘荡在半空中。

这段没什么意义。故事的高潮应该是钟会与嵇康的会面。这是导演安排好的。李弢的写作有一个明确的终点,他只要按照规定好的道路,奔赴终点就好了。可写作不是赛车,文字一不留神就漫出去了。只要能收回来就好,虽然对于李弢来说这也不太容易。

他把这段给导演发了过去。十多分钟后,导演打来了电话。他总是喜欢用电话交流,也许是他那个行当的习惯,但是李弢有点不适应。他不喜欢接电话,总觉得电话铃声有种催促的紧迫感,令他浑身紧张。

导演说:“就按这个套路来吧,大致就是这种风格。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那就这样来吧,虽然李弢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写什么。对于古代,他一窍不通。他平时不爱看古装剧,也从未读过历史小说。古代对他来说就像一具巨大的恐龙骨骼,而他要做的就是给这具骨骼安上几个轱辘和发动机,开到终点。是的,这个工作对他来说就是这样。

他会来公园里找灵感,尤其是那片竹林。他置身于竹林中,想象着那七个奇奇怪怪的人坐在那里。他们在干吗?喝酒、弹琴、清谈、服五石散……如果五石散这东西还在,他倒是想尝一尝,但据说对身体不是很好,有的人因为中毒而丧命,但也有人体会到了神仙般的快感。

服完散的人会浑身发热,需要四处快走以消耗能量,叫作
“行散”。如果你来到那个年代,看到一群快步走动的人,不要以为他们是在比赛竞走,很可能他们刚刚服了散,内心既燥热又清明。不过每回药劲过去后,阮咸都会感觉空虚。他走到竹林里,那里有一块向阳处的大石头,很平坦,如同坐垫。阮咸喜欢坐在上面弹琵琶。有时石头会被晒得炙热(尤其是夏天),阮咸的屁股烫伤过好多次,如今他长了记性,每回坐上去前都用手抚摸石头,感受石头的热量。渐渐地,他迷恋上了抚摸石头,长年累月,石头也被阮咸摸得越来越平滑。从中,阮咸体会到了时间的力量,这是时间最外化的表现形式,石头因他而改变。

这是一片竹林,位于山阳县秋山脚下,这里也是嵇康的居所。阮咸的老家不在这里,而是在有一段距离的尉氏县。但阮咸不愿待在家里,终日面对那个不苟言笑的叔父阮籍。在阮咸眼中,叔父阮籍和朋友嵇康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人
——阮籍总是在为明天的事情忧心忡忡,随时担心有不好的事发生。他相信人的运气是恒定的,一件好事发生必然会带来坏事,这样的心理不知何时形成的,总之发展到最后,他非常惧怕有好事发生。然而面对坏事,他却能做到心境坦然,毫无畏惧。他相信每天都承受一点小小的坏事,就能避免突然降临的厄运。如今,他辞官在家,很少出门,除了偶尔写诗就是读书。他要求家里的仆从每天都要汇报至少一件坏事。听着仆从的汇报,阮籍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缓缓额头,嘴角也有了笑容。

嵇康则是一个完全活在当下的人。他乐天知命,喜爱生活中一点一滴的趣味。对于明天,他不会考虑太多,他只在乎当下的感受。因此,他很会玩,每天都游荡在山林草泽间,打猎、钓鱼、采摘、登山、游泳
……他的身体很健壮,皮肤晒得黑黑的,闪烁着自然的光泽。他的双臂很有力,平日打铁时抡起铁锤就像抬起一根筷子那样容易,气不喘脸不红。他又很英俊,如果单看脸,书卷气十足(虽然脸上会有隐约被晒伤的痕迹)。他虽然满足于当下,沉浸于生活,却并不放纵。嵇康不愿喝醉(最近甚至彻底戒了酒),偶尔服散,注重养生。“我想要时刻保持清醒。”他对朋友们说。他每天除了玩乐,就是写诗和文章,要么就是写一本名为《高士传》的著作。里面记录了从古至今的名士事迹,每写完一篇就跟朋友们读一读,博众人一乐。

就是这两个人
——阮籍与嵇康,却成为了好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们之间肯定有某种互补的成分……也许没那么复杂,就是能聊到一起。那个时期,“聊”是件很重要的事,或许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重要。当时的名士之间最大的娱乐不是下棋也不是打牌,而是胡侃神聊。

阮咸与上述二人又有所不同。他不爱清谈,不爱写作,不爱听仆从的汇报,对玩耍也不是很热衷。他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都兴致寥寥
——可能除了音乐。他弹琵琶确实是一把好手,并且很有风格,有时高兴了还会唱两嗓子。但是,音乐也只是让他可以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不用说话。

李弢躺在竹林里的大石头上。这个石头得有一米多宽,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有人把它放进公园里,成了某种不算景观的景观。石头的形状有点像是一只大舌头,表面被人摸得光溜溜的,也可能本来如此。李弢上身仰面躺在石头上,双腿屈膝耷拉下来。他的后背暖暖的,因为石头表面被阳光晒得很舒服,恰到好处。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现在是中午,没人打扰,只有川流不止的风,还有哗哗作响的竹林。

醒来时,有白色蝴蝶正落在李弢额头上,痒痒的,他还以为怎么了,用手捉,蝴蝶很灵敏地飞走了。他坐起来,竹林里细碎的阳光正在渐渐退隐。他起身,慢慢抚摸着光滑的石头。

他回到家,继续构思(编造)接下来的情节。

显然,这个故事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已经写了不少,可最主要的人物之一——钟会居然还没有露面。而且写那么多关于阮咸这个边缘人物的内容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只能如此。越是要写主要情节和主要人物,他就越是要拐来拐去转圈圈,迟迟不肯进入正题。他早就发觉这个问题了,却总也改不了。或许是由于他自认在生活中从未有过“主要人物”的体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次要角色。因此,他最舒服的状态是:围绕在主要人物周边,去描写次要人物。主要人物是必须要有的,否则次要人物就不得不独自扛起主要人物的大旗,这就又会使他无所适从了。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是如此忠于自我。

换句话说,“阮咸”是一双眼睛,让他得以有资格进入故事中。这种角色嵇康是不屑于做的。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即使表面上淡泊名利、无欲无求,可这恰恰证明了他的骄傲。他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会成功,唯一的分别只是去不去做。与此相反,阮咸的问题是自己究竟能做什么。竹林七贤里,阮咸毫无疑问是最模糊的。他几乎没有诗文留下来,没有学术上的成就,而他屈指可数的故事也都带着些许滑稽色彩。就连他喜欢的乐器——琵琶,也在当时处于边缘的位置。

实际上,虽然阮咸总是闷闷不乐,却扮演着某种
“开心果”的角色。这要归功于他的琵琶技艺。每当大家聚在一起宴饮,酒到浓时,阮咸便会操起琵琶,为众人演奏。大家都喜欢听他的演奏,因为他的演奏很欢快,有时还会边弹边唱。

那个时候,在宴席期间跳舞是常见且几乎具备礼节性的。某个人应和着乐曲突然翩翩起舞,他跳得很投入,动作越来越快。当他来到另外一个人的食案前,邀请对方跳舞,如果对方不接受将被视为极其失礼的举动,有人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因此,加入舞蹈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是情不自禁,有些是受到邀请,有些多少有点被迫性质。唯一用不着跳舞的就是乐手,阮咸不喜欢跳舞,他喜欢静静地观看。此时,舞蹈已进入狂乱的程度。大家疯了一样地跳着,身体变得轻盈,仿佛所有重负都被舞蹈的速度甩出去了。仿佛他们能够彻夜不休,永远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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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完美的日子》剧照

公园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那里三面都是树林,只有一面是条逼仄的道路。李弢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里面传来萨克斯的声音,沉闷高昂如同轮船的汽笛。那声音最初并不连贯,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能听出些许曲调了。李弢为吹奏的人感到开心。最初,他从未见到过吹奏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看见对方掩映在树丛中的身姿。他不愿打扰到这个独自享受进步乐趣的人。

再过些日子,李弢终于听出来对方吹奏的是《友谊地久天长》。有一天,对方忽然停下,朝他这边看过来。

那是一个老人,或许也不算老,跟李弢的父亲岁数差不多。头发几乎全白,理着很显精神的平头。他脸上很瘦,没什么赘肉,这点也跟李弢的父亲很像。除此之外,他还戴着眼镜,而李弢的父亲也戴眼镜。老人吹萨克斯时会把眼镜摘掉,这样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四周模糊一片,或是随着音乐变动。只有当有人接近他,他才会重新戴上眼镜,眯着眼望着对方,重新回到清晰固定的世界中来。他戴上眼镜时,李弢恍然觉得父亲就在眼前。

可是父亲不会去学什么萨克斯。李弢从小到大,家里没见过一件乐器。

他对李弢说了,他叫邹正平,今年六十二岁,当了一辈子高中历史老师。妻子两年前因病去世,女儿在国外,兄弟姐妹也都分散在全国各地。他过着孤独而快乐的生活。“快乐、孤独,孤独、快乐……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嘛。”邹正平说。孤独多一点的时候,他就来公园吹萨克斯,那样快乐就出现了。他说自己曾请过一个萨克斯老师(老邻居,义务的),但对方嫌他学得太慢,就不愿带他了。“结果我自学反而学得更快些。”邹正平笑呵呵地说。

“年轻人为什么整天都逛公园呢?”有时,他也会提出这种尖锐的问题。

“我在寻找灵感。”李弢早有应对。这是他接到写剧本的活儿以后额外发现的好处——他做的任何事终于都有了正当的理由。

“我家里好像有本阮籍的诗文选,下回拿给你。”邹正平说。他拿起萨克斯,放进琴盒里,然后背在肩上。他要去附近的便民餐厅吃晚饭了。

如今都是后来事,以前不是这样。从不承认自己是老人的邹正平有一天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日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年某天,还有某时某刻。一对年轻的夫妇走入了照相馆。男人穿着稍显宽大的灰色西装,留着两撇小胡子,然而那并不使他显得成熟,反而透露出稍许稚嫩……女人穿着红色连衣裙,头发烫成波浪状,但并不夸张。她的双唇呈粉红色,微笑着,眼神明亮,凝视镜头,身高似与男人齐平。男人戴着茶色墨镜,看不到眼睛,应该也是在与镜头对视。某时某刻,镜头闪烁,那个瞬间永远留存下来。

他和妻子是在大学的舞会上认识的。她的名字叫苏静静,舞跳得很好,会吹笛子,唱歌也不错。如果邹正平没有夸大或是胡编乱造,按照他的说法,他们好像从见面起就知道彼此会一直生活下去。他们确实一起生活了三十年。苏静静以前在一家单位做财务工作,下岗后辗转几家公司,也自己做过小买卖,卖保暖内衣;喜欢吃牛肉,对猕猴桃过敏;最喜欢的歌是《友谊地久天长》。

“没什么可说的。”邹正平说,“我们的生活太平淡啦,所以我总觉得她还一直在我身边。”他俩都属于话少的类型,别人眼中的“闷葫芦”。他们每天下班吃完晚饭后都会来公园遛一圈。在天空渐渐暗下来的时刻,他们牵着手,默默地穿行于树影间。后来有了女儿,就成了三个人逛公园。最初是抱着,不久是牵着;女儿长大后,又恢复成他们两人。

“这里以前有四五株大松树嘛!”邹正平指着一个方向,“因为太大,都倒下去了,只能用木杆架着。后来还是都死掉了。树没了,公园好像也大不一样了。”

很多年以后,他们还是保持着逛公园的习惯。苏静静生病后身体虚,只能坐轮椅,邹正平就推着她,走累了就停下来,一起找地方下棋或打牌。那个时候的公园已经经过了几轮翻修,变得更加崭新和便利,即使全程推着轮椅也没有阻碍。那时有一个老年合唱团,在那里练习《友谊地久天长》,他们每天都赶过去听。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苏静静偶尔也小声跟着唱。这个地方成了日后邹正平练习萨克斯的角落。他相信苏静静也能听到。“怕她无聊嘛,谁知道那个地方好不好玩。”

没人能说清,为什么生活一下子就变得不一样了。事后回想起来,也许有一些征兆,可都已经没有意义。人们往往会把某件事当成节点,用来说明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被改变。或许他们想说的是:过去永不再来。

酒,音乐,聚会,日复一日的时光。最初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司马氏掌握了权力,谁被杀了,谁又自杀,
“天下名士减半”。琵琶演奏的间隙,消息在宴席上紧张兮兮地传递。在阮咸看来,权力之争就像蹴鞠,球从一个人的脚下来到另一人脚下,仅此而已。总有人宁愿抱着球死去,仅此而已。那是一只远在天边的球,或许就像星辰那样遥远。球在常人看不见的宇宙间隐秘地传递着,仅此而已。人不断地死去,也总有宴会在进行。

阮籍被招到洛阳,做司马氏的幕僚,他不敢拒绝。仆从问他,这算坏事还是好事?他沉默不语。他的沉默将持续到生命尽头。现在他还活着,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活下去。

好了,终于到了那种时候:每个人都将不得不做出选择。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但那是属于边缘者的特权。嵇康没有那样的幸运。有人认为他表现出了对司马氏的对抗姿态。或许确实如此,但没人能摸清他的真实想法。或许嵇康只是想要过曾经的生活,别忘了,他很会玩的。但那种生活只能渐渐成为幻影。为什么?为什么曾经的生活突然间就不可再得?

即使如此,嵇康仍然居住在山阳的家宅中,重复着过去的生活,仿佛发生在洛阳的事情才是幻影。是啊,那些远在天边的事,不是比眼前的生活更虚幻、更缥缈吗?他们仍然每天宴饮、奏乐、下棋、登高、泛舟、清谈、观赏落叶
……曾经令阮咸感到虚无的日子,如今看起来却像是一种反抗。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音乐保护了他。阮咸知道,如果没有音乐,他可能活不下去。过去是这样,现在同样如此,尽管意味有所不同。每一次演奏,你都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也许枯燥无味,也许浑然天成。这种未知的可能性拯救了他。也有人认为他把自己封闭在了音乐中,这是一种对现实的抵抗,就像执意过着不愿被改变的生活。的确如此,音乐也可以是一种生活,但与现实生活不同的是,它可以实实在在彻彻底底地不被改变。唯一能够改变它的人只有你自己。

导演和李弢约好在公园的竹林里见面。这是导演提出来的,他说:“那个什么公园里不是有一片竹林吗?正好去看看。”他确实是这么说的,语气很随便,但他们其实已经二十年没见了。他们彼此可能已不是印象中的那个人,这有关系吗?对李弢来说,他还是多少有些紧张。这就像是突然翻出了曾经的日记本,或是相册、试卷之类的东西。翻开它们之前,时光已经在上面落满了尘埃。

李弢早早地就到了,他在竹影中坐了一会儿,任凭细碎的光芒照在脸上和身上。他伸出手,光芒在掌心跳跃。他坐在那块舌头形状的大石头上,竹涛声阵阵。隐约有人影摇晃,李弢很多次抬起头,却没见任何人走进来。这可能是竹影造成的幻觉,或是他总是在思考那个竹林七贤的故事所致。那些人影仿佛是故事中的人物,在现实与虚构的竹林的边界探头探脑。

导演走了进来。他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衬衫。他手里拿着几张打印纸,没跟李弢打招呼,就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将纸递给李弢。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用红色签字笔写的批注与修改。

“故事的进度太慢了,而且还停留在剧本大纲阶段。”导演说,并未摘下墨镜,“但也有可取之处。比如你淡化了历史背景,因为向观众解释起来很难,他们也不感兴趣。谁会关心曹爽和司马懿是怎么斗的,他们甚至都没出现在戏里!”

导演说话富有激情。可以想见,这种话语方式平时能够打动许多人。说话的内容永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情绪和煽动力。李弢觉得即使是他们两人的交谈,导演也仿佛是面对着一群看不见的观众在说话。他不时地点点头,停顿,或是做出某个手势作为强调。李弢几乎没有插话的余地,除了那些他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导演站起来,巡视舞台般打量着竹林,“你说钟会与嵇康的那次见面,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后世认为,那一次会面对嵇康的生死有着决定性作用。钟会彼时作为司马氏的心腹,前来探听嵇康的心意。

“也许是对嵇康的嫉妒与愤恨,或是嵇康的反抗……”李弢说。即使对面之人的心思也难以揣摩,何况数百年之前的古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导演有些不耐烦,“大体上都是这么解读的。但我觉得还不够,或者说是对这部戏还不够。我们还需要看到更深的一些东西……”

“比如呢?”李弢问。

“我也说不好。”导演再次坐在石头上,手掌轻轻抚摸石面。似乎每个来到这儿的人都会忍不住抚摸它,渴望留下自己的印迹。“他可能会觉得嵇康看不起他……因为他的身份已如此显赫,却依然得不到对方的尊重。嵇康不会为了权势而低头,他看重的是人格魅力。钟会并不是那种具有人格魅力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有学问,野心勃勃,欲望太盛。他想要得到世人的认可,于是做出过这么一件事——钟会还未进入仕途前,写了一部著作,想要拿给嵇康看,却不敢入门,最后从墙头扔了进去。由此可以看出钟会对嵇康是又爱又怕的,当然肯定也有深深的嫉妒。他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嵇康那样的人,仿佛命中注定。那怎么办呢?他认命了,也可以说最终黑化了,既然成不了那样的人,他就借权势让世人害怕自己,言不由衷地恭维自己。但是对嵇康,钟会的情感始终是复杂的。他们其实都是名士,趣味相近,教育水平大差不差,懂的道理也都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人生的选择。因此他才能够用嵇康的方式回应他。虽然有敌对意味,但那一刻我相信他们是互相理解的。”

导演似乎说累了,陷入了沉默。他们听着风声穿梭。

“我感觉自己更能理解钟会。”导演再次开口时说,“尽一切努力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成为社会名流,让所有人羡慕,哪怕牺牲尊严。嵇康那样的人对咱们终究太遥远了,而且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是有点装。你觉得呢?”

“我想一想。”李弢说。他知道自己既不是嵇康,也成为不了钟会,所以才“创造”出了一个阮咸。

“如今的世道,到处是假扮成嵇康的钟会。其实我也是这样,心里想的无非是名利。所以我才想到了你。我是写不出竹林七贤的,你有可能成。你素来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但又莫名顽固,不怕被社会淘汰。这部剧申请立项的时候,我就想到要让你写。只能你来写。我说话可能有点直,你别介意。”

李弢倒是没介意导演的话。他只是觉得对方也是个任性的人,毕竟他们有二十年没见了。他为什么就认定自己还像以前那样呢?

“拜拜。”导演挥了挥手,走出了竹林。

李弢又在林子里坐了一会儿,直到天光将尽。他确实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这点似乎第一次有些刺痛了他。

“有段日子,我很沉迷翻译阮籍的咏怀诗。”

“翻译?”

“是。”邹正平很轻地点了点头,擦拭着形如古老仪器的萨克斯,“其实就是无聊嘛,就把阮籍的诗翻译成白话文。我手机里还存着几首,给你看。”他戴上老花镜,凑近手机屏幕按了几下,然后递给李弢。

诗是这样写的:

深夜难眠,起坐弹琴。

薄帐照出一轮明月,

清风吹拂着衣襟。

孤鸿在野外悲号,

翔鸟在北林惊鸣。

徘徊逡巡,能见到什么?

不过是独自伤心。

“这是咏怀诗的第一首,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原文你自己看书吧。”邹正平把手机重新揣进上衣兜,“八十二首咏怀诗,我全都译成白话文了。没给其他人看过,怕他们笑话我,因为确实毫无意义嘛,你再怎么译也不如古人。可是嘛,我还是觉得跟这些诗更亲近了点,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也掺和进去了。”

说没给其他人看过,也不确切。他会把新译好的诗念给远在国外的外孙听。那会儿他已上中学,中文说得磕磕绊绊。虽然邹正平反复告诫女儿,一定要让孩子学好中文,可女儿忙于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外孙的教育。于是,每次视频通话,他都会给孩子念一两首译成白话文的咏怀诗。降低阅读门槛,让孩子体会到古典的美。效果呢,当然不好。孩子怕了跟外公视频。

李弢轻笑两声,看见邹正平严厉的目光,不笑了。

“这些诗初读起来艰涩难懂,多读几遍,就好像在写自己嘛。”邹正平没有叹气,可他说出的话语里似乎包含着叹息,“阮籍是一个苦闷的人,因为软弱嘛。做了许多违反自己原则的事,还不敢明说,只能隐晦地写进诗里。里面其实反反复复只是在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从何时起,这句话成了阮籍的口头语。阮咸实在听烦了,就问他:
“阿叔,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知该怎么办,但其实也都‘办’下去了。你最近不是才在洛水旁建了新居?看来要长居洛阳了。”

阮籍:
“我只是被推着一步步走到今天。”

阮咸:
“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阮籍:
“事到如今,已不是好坏之分了。唯有将路走到尽头。”

阮咸:
“就不能换条路?”

阮籍苦笑:
“说来容易,可路往往不是自己可选择的。”

阮咸不服:
“我走的路就是自己选的。”

阮籍:
“世间的路最终都将汇聚到一处,殊途同归。”

阮咸:
“什么路?”

阮籍:
“歧路。”

李弢走在竹林中。这竹林其实很小,路是一个圈,从一端走进来,绕一圈就从另一端出去了。当然,你也可以一圈圈绕下去。路上铺着碎石,有些地方过于尖耸,即使穿着运动鞋偶尔也会硌得生疼。李弢揣着心事,不知走了多少圈,脚心已走得麻木。他想着——或许世间的路实则都是一个圈。竹声阵阵,有时风暂且停止,四周变得寂静,李弢才回过神来。

对于自己写下的文字,李弢毫无把握,因而感到从未有过的煎熬。他开始有些后悔接受这个项目,但自知已无法脱身。必须写完它——不知为何,他逐渐形成了这样的信念——无论写成什么样,都必须要完成。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完成。他身体原本轻飘飘的,因为有了这个信念,渐渐安定下来。

走出林子,来到湖边。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翱翔着苍鹭。绿头鸭在树影中休憩。几只蜻蜓忽上忽下,徘徊往复;据说蜻蜓是不会后退的……周围没有人,实在令人昏昏欲睡。李弢知道该回去构思剧本了,却抗拒着。日影偏斜,他不饿,就在一处角落里等着,借着最后的天光翻阅那本淡绿色的小书。那是邹正平借给他的《阮籍集校注》,纸薄,有些古旧了,能清晰看出过往的阅读痕迹。他一边随性读着,一边等着邹正平,想跟他聊聊天再回去,回到那个自己原本不熟悉的古代世界里。他们在干什么呢?李弢忽然漫无边际地想,如果他写下的文字自成世界,里面的人物此刻都在做什么?真是走火入魔了,为了那三万块钱。

直到暮色笼罩公园,到了邹正平该来练习萨克斯的时间,仍不见他的人影。李弢不甘心,又多等了一阵子。光线太暗已无法看书,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盘旋的蝙蝠,又玩了一会儿手机,终究意识到等不到邹正平。他走出公园,穿过密集的下班人群,回到家里。

半夜,下了一会儿雨。李弢写不出来,索性关了灯,躺在床上听雨。忽然间,他意识到一件事:那本书被他落在了公园角落。

他连忙穿衣服赶去公园。大门已经关了,他沿着围墙一路走了很久,没有找到适合攀爬的地方。雨后的空气潮湿,弥漫着刺鼻的草木味道。空旷的马路上车辆稀少,沥青路面在街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仿佛一条笔直的大道。他隐约听到车马的嘶鸣……如果在古代,或许会有绮衣少年骑马而过,一边赛马,一边用弹丸射击鸟雀……有人赶着马车一路狂奔,在某个无法通行的地方,就忽然流下泪来……他走在深夜的雨后街道上,冥想着这一切。

翌日,李弢早早来到公园。书还放在长椅上,被昨夜的雨水淋过,此时已干透,封面微微鼓胀起来。他叹了口气,觉得很对不起邹正平。他能够感觉得到,邹正平对这本书很爱惜。

没心思再逛公园,李弢带着书回到家里。他决定要写一整天剧本。不能再拖延了,要写完钟会与嵇康的那次会面。阮咸也将出现在那里,成为这一幕的见证者。当时的人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吗?李弢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钟会作为一个得势的小人,最渴求的就是别人对他(至少是表面上)的敬畏,最害怕的也是失去别人的敬畏……没有了敬畏,他将什么都不是。所以他一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嵇康这个无比骄傲的人向自己低头……

多无聊啊!窗外的蝉在叫,好像不知不觉就到了夏天。那是一个充满争斗的古代世界,李弢并不喜欢。那个世界离他太遥远了,如果可以,他倒是更想写写阮咸怎样弹琵琶,嵇康如何采药,阮籍如何一边喝酒一边写诗……还有钟会,他的夏天是怎么度过的?每个人都有那么多事可做,但人们关心的只有你死我活。

导演又打来了电话,说之前发给他的文稿过于平淡。这部剧需要更强的戏剧性,更强烈的冲突,否则观众就会打着哈欠走开了。

好吧,付钱的人毕竟是他。李弢认识到了自己作为乙方的处境。他写道:“两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对彼此的敌意,但他们其实都没见过几回面。这种敌意完全是时代造成的,或者说是他们的立场。他们必须成为敌人,必须水火不容。”

多么空洞的话。

钟会:把瓜果拿来,天气这般炎热,我需要解渴的东西。

仆人:每年夏日这个时候,天气都是同样炎热。您吩咐我们将瓜果沉入冰凉的井水,这样吃起来就非常爽口了。

钟会:是这样的。

仆人:可瓜果才刚刚沉入水中,您太心急了。

钟会:(沉思,仿佛自语)没错,我确实太心急了。往年的天气也是这般炎热,可我从未像此刻心神不定。究竟为何?我才帮助大将军挫败了夏侯玄的谋反阴谋
——这位号称当世名士的人,在狱中依旧对我不屑一顾。我知道,他厌恶司马氏掌权,同时也就厌恶了我。他宁愿死去,也不肯对我说一句求饶的话。我真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说说,难道世间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仆人:您难道是在问我吗?我在乎的只是今年的瓜甜不甜。

钟会:(依然喃喃自语)像他这样的人,不知为何,总会使我产生毁灭的欲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或许这才是天道寻常。

[仆人默默退下]

钟会:(自白)比起秀于林中之木,我似乎更适合当摧毁它的风。除非他像芦苇那般向我低下头颅。阮籍不就很听话吗?他做出装疯卖傻的样子,只是在向他恐惧的事物撒娇。而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就是他的恐惧。世间还有如夏侯玄这样的人物吗?难道再也没有了吗?不,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曾经风流倜傥,如今却安于在竹林中打铁、论道。我曾经对他如高山仰止,甚至都不敢当面辩论,如今却想要会他一会
……他是第二个夏侯玄吗?我简直迫不及待了……更衣!(仿佛才从思绪中回到现实)人呢?我的仆人呢?我看你们都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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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位《高逸图》(请横屏欣赏)

吃过晚饭,蝉鸣更盛。李弢来到公园,见到正在试音的邹正平。李弢将书还给他,主动承认了错误。

“没什么嘛。”邹正平抚摸着书鼓起来的封面,“这才算是阅读的痕迹嘛。只要你真正读过一本书,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点东西。”

邹正平告诉李弢,昨天自己之所以没来,是去给苏静静扫墓了。昨天是她的忌日。公墓离这里很远,可以说已经是郊区了。

“她下岗之后,做过许多工作,都很累的嘛。最苦的时候摆过小吃摊,起早贪黑。我那时课业繁重,也帮不上什么忙嘛。她虽然不言不语的,心里总憋着一口气,好像就是不对命运屈服。后来她卖保暖内衣,还在商场里盘了家店铺,生意不错,有口碑,要不也供不起女儿出国念书嘛。后来她身体不好,我俩也老了,再加上大环境和雇的人不行,生意每况愈下。实话说,我是有点自卑的,总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全靠她一人支撑。我也就想分担一点嘛。”

一个过去的老同事找上邹正平,说国家推出了一个什么项目,只要投资,稳赚不赔。邹正平和那个老同事以前关系一般,却因此事关系密切起来。他平时沉默寡言,也没交到什么朋友,觉得老同事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从未想过会被欺骗。

“最后只得坦白嘛,虽不能说倾家荡产,也损失惨重。静静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难过的,病得也更厉害了。”邹正平说他教了一辈子历史,却什么都没看明白。那个老同事后来作为诈骗团伙的参与者、组织者被抓了起来,音信全无。他只是想不通,如果一切都是装的,对方怎么能将他们的友谊装得那么像呢?

这个晚上,邹正平没再吹奏那首《友谊地久天长》。他坐在昏暗中对着手机屏幕,对李弢说:“我给你念一首我翻译的咏怀诗吧。”

诗是这样的:

独自坐在空荡的屋子,

谁是可以与我笑谈的人?

家门面对着通往远方的大路,

却不见亲友的车马从此经过。

我悄然登高,远望九洲,

江河把大地分割成无边旷野。

天色已晚,一只倦鸟独自飞向西北,

而我像离群野兽,孤独地朝东南方走去。

暮色苍茫之时,我格外思念远方的亲友,

却只能用自言自语代替与他们的交谈。

导演再次打来电话。接通前,李弢就有种不是好事的预感,的确如此。导演说,这部戏需要争取一个重要的奖,他已经打通了门路,但那个内部人士临时加价五万块钱。“我手头没钱了,”导演说,“你能把那一万块预付款先还给我吗?”

李弢几乎没有选择,因为导演说:“这个奖对这部剧、对我、对我们都非常重要。成败在此一举。”

“为什么非要如此呢?”李弢不禁有些失落,“就不能按正常程序去评奖吗?难道是我写得太差?”

“你不懂。”导演仿佛是在耐心劝解一位发脾气的孩子,“这里面的水很深,不是说你写得好就可以的……很多人都这么干……你懂的。”

李弢怎么会懂呢?他只觉自己被迫卷入了一场赌局,与导演一样,都成了赌徒。但也无可奈何,除非他说“我不干了”,可剧本已完成大半,这样做就等于前面的工作都白费。李弢将预付款转给了导演,感到心烦意乱,丢下剧本来到公园。他心烦倒不是因为钱,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湖面还是那样平静,一只小黄鸭造型的游船在缓慢漂荡,隐约能望见船上是一家四口,有两个孩子。其余的船都停在不远处的码头前,看不到工作人员和游客的身影,好像就一直那么废弃着。李弢坐在长椅上,看着一只乌鸫在泥土里啄食蚯蚓。蚯蚓最开始还在反抗,缠绕住乌鸫的喙,不一会儿就被乌鸫果断地啄成几截。这残忍的一幕就发生在李弢眼皮底下,他却动也不动。此前,他还看到过白骨顶驱赶晒太阳的野鸭,极其霸道。或许公园里的平静只是对于人类而言,对这些动物来说并非如此。

阳光照在水面上,水光荡漾,很有催眠效果。李弢看到旁边林子里有个女人在拥抱一棵大树。她一动不动,像是抱着一只熊或是大狗睡着了。片刻,那女人走开了,李弢站起身,来到一株水杉前,也学着女人的样子张开双臂,缓缓拥抱住树身。很奇特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小了,成了小孩子,有一种纯净的感觉。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长椅上,再次凝视湖水。如果地球没有了树,人类应该就灭亡了吧?他转动着这样的念头,缓缓睡了过去。

一开始,他梦到了许多奇怪的人。他们在影影绰绰的阳光里,小声交谈、叹息。他们都穿着宽大的长衣,头上挽着发髻。他明白了,自己来到了古代。四周是竹林,还有小溪和柳树。有人正在树下打一块铁,通红的铁块随着击打而明灭。

“阮咸。”人们喊他。这是他梦里的名字。

“我正在写剧本。”他告诉他们。

“那真不错。”人们叹息着赞同。

他身边那个人长得很像邹正平,他知道梦里邹正平的名字叫阮籍。于是阮籍说:
“我给你读读我的诗吧。”

但是他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忽然间,他就明白了这忧心忡忡的氛围的来由
——有个表情阴郁的男子正站在远离人群的溪水旁,凝视着那个打铁的人。

“他是钟会。”阮籍提醒他。

“他已经站在那里一个时辰了。”其他面目不明的人接着说。

他认出来了,那被称作钟会的人是导演。这时,导演走了过来,人们纷纷散开。
“你说,钟会究竟看见了什么呢?”导演将手搭在阮咸的肩膀上,好像忘记了自己就是钟会。

“你看见了什么?”阮咸问。

“我有门路,可以成为他。”钟会指向仍然默默打铁的嵇康。

好像要证明自己似的,钟会大步朝嵇康走过去,伸手攥住嵇康的衣服。霎时,嵇康被打翻在地,成了一副软塌塌的皮囊。钟会穿衣服般将那副皮囊穿在了身上。然后,钟会模仿起刚才嵇康的模样,也开始打起铁来。

“走吧。”阮籍轻声说。

但是阮咸没有理会,走到了钟会面前。

“你瞧,这很容易。你懂的。”钟会一边打铁,一边朝他挤眉弄眼。人们叹息着,却也无可奈何。“走吧!”阮籍再次喊道。

忽然间,他们坐在了小黄鸭的游船上。披着嵇康皮囊的钟会仍然在船上打铁。四周还有其他的游船,阮咸能感觉到,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个船上的嵇康是假的,但没有人说出来,只是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那个小外孙,都不大会说中文了。”阮籍也在船上,默默擦拭着萨克斯。

“你看,他是嵇康吗?”阮咸拉住阮籍的袖子,指着打铁的钟会。

“什么嵇康不嵇康的嘛。”阮籍将手缩了回去,很不满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意这些问题?”

游船剧烈颠簸起来
——他们的船与其他船只相撞了。对方冲着他们嘻嘻哈哈,好像认出了正在打铁的嵇康。阮咸感觉到,当初那些投来异样目光的人已经游远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船上的就是嵇康。而钟会呢,此刻他变得很严肃,不复刚才的戏谑,露出了属于嵇康的肃穆神情。

这个梦有点夸张和滑稽,还有点悲伤。李弢醒来后就回了家,将它记在了原本收集资料的文档里。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李弢给导演通话时说,“太奇怪了,我复述不出来……我要说的是,自从做过那个梦,剧本就进行不下去了。”

“什么意思?”导演的语气表示他正在努力理解。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再也写不下去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么说有点夸张,总之就算是勉强写了点,最后也会删掉。”

导演沉默着。

“所以我想说,我可能不适合这个工作。我从来没写过剧本,平时也不去看演出,更不知道观众喜欢什么……”

“因为钱?”导演沉着地说。

“什么钱?……哦不是,不是钱的事,是我真的难以为继……”

“我知道,把预付款要回去确实不靠谱,但希望你理解,这部剧如果得了奖,对我俩都是极大的好处,到时候的回报可不只是这点稿费了,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不是,真的不是因为钱。不靠谱的人是我,耽误你的事了。合同里说,如果规定期限内完不成就要退回预付款,现在正好……”

“说来说去不还是因为钱?我说过了,要回预付款是因为急用,那这样,我这两天就把预付款重新转给你,这下可以了吧?”

“不不,”李弢有些惊慌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真的不是为了钱,“我是真的写不下去了……”

“好了!”导演几乎是喝止了他,“那就当没这回事吧,算我看错了人。我最后只想告诉你,李弢,你的眼界太狭隘了。”

导演挂断了电话。李弢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想,自己这事办得是不是太不地道了?因为一个梦……这理由听上去简直像是哄小孩,可事实就是如此。写不下去这种事,他也无可奈何呀。

放弃剧本写作,让李弢稍稍难过了几日。毕竟这段时间他付出了大量精力,最后没有回报不说,还让对方误会。可是他的心还是变得轻松起来,没了剧本的牵绊,他再次置身公园时,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度过时间,而不必心里总装着写作的事。

他的内心恢复了平静。好像是为了重新欢迎他似的,许久未见的几只黑色野猫今天一齐出现在某处空地上,晒太阳,晒肚皮。他还看到了一只爬到人行道上的蛤蟆,行动迟缓,仿佛要被晒干了。他赶忙捡起附近有人扔的空矿泉水瓶,装满湖水,将水慢慢淋在蛤蟆身上。小家伙立刻来了精神,几下就蹦回了岸边的芦苇丛里。

李弢钻进有一人高的芦苇丛,看见了奇特的一幕——成千上万只蝌蚪组成了一条黑色缎带,蜿蜒在湖水中。它们要去哪里?他不知道。蝌蚪们仿佛听从了某种无声的召唤,安静地游弋。

他又来到了那片竹林。如果说那个半途而废的剧本有什么好处,就是让李弢真正发现了这片竹林。他环绕着圆形的道路走了两圈,然后坐在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上。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伸出手,感受着风,一片叶子落在了手心里。

“我没什么音乐才华嘛。”邹正平放下萨克斯,从裤兜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才他吹奏的《友谊地久天长》不成曲调,令他有些窘迫。

“没关系,”李弢微笑着,坐在公园角落的长椅上,“我也没什么写作才华。”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远处立交桥的上空呈现出一抹紫红色,像是天空调制的鸡尾酒。他将放弃写剧本的事对邹正平说了,同时也说了那个梦。邹正平只是点了点头,说:“觉得干不好就算了嘛,人这一辈子能干好一两件事,就算顶不错了。”

现在,李弢有了更多时间,他们几乎天天见面。邹正平吹萨克斯的水平丝毫不见长进,有时他毫不介意,有时却显出气急败坏的样子:“我这辈子,就是哪件事都没干好嘛。静静要是听到我吹成这个样子,肯定该笑我了。”

“前几天我梦到她了,”邹正平也交换起自己的梦境,“我梦见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坐在客厅里。我吹得又好又标准,静静高兴极了,唱起歌来。醒了以后我还回味了好久,不过印象里我好像没怎么听过她唱歌。”

“她可能在心里唱了。”李弢说。他只是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既然有些人天生不爱说话,很多话便只讲给自己听;唱歌也一样,有些歌或许也只唱给自己听。

邹正平眯着眼睛,看着李弢,仿佛第一次见到。

“古人诗歌不分家,诗就是歌,歌就是诗。”他喃喃地说。

“所以诗就是古人留下的歌。”李弢愉快地想。不知为何,他突然无比怀念起此刻的时光——无所事事不着边际的闲谈,清凉的晚风,逐渐暗下来的事物……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会结束,因此开始怀念起来。

“你说,公园是谁发明的呢?”他问邹正平。

“肯定是那些在城里住不惯的乡下人嘛,”邹正平笑呵呵地说,“他们怀念乡村嘛,又回不去,于是干脆在城里开辟了一小块地,当成故乡。”他说得笃定,就像是亲眼目睹一样。

“你说,如果我不继续写了,是不是故事里的那个世界就死掉了?”李弢又问。

邹正平盯着他。

“你这个小伙子,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嘛。喜欢写东西是好的,不要走火入魔啰。高中的时候,我也想过当作家,然后我的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一旁嘛,告诉我,什么作家啊搞艺术的,都是神经病,不要学他们。”

他俩一起笑起来。

“我去吃饭,拜拜。”邹正平装好萨克斯,对李弢挥挥手。

李弢又闭着眼坐了一会儿,也回家去了。

我十四五岁时,爱读《尚书》《诗经》

真可谓身披麻衣,心怀高远

期望与颜回、闵子骞等圣贤齐名。

如今我打开窗,面对荒野,登高远望

心中思念着这些古人

只见坟墓遮蔽着山冈

千万代人都要如此埋葬。

他们都已逝去,过去了千年万年

哪里还看得见生前的荣禄名分?

于是我不禁大叫起来,嗤笑自己的愚蠢。

李弢读着邹正平“翻译”的阮籍的诗。这首诗被邹正平抄在了一张信纸上,字迹工整。他们虽然认识了很久,却从来没加过微信。“反正加了也不会聊天的嘛。”邹正平坦然地说。

读了两遍,李弢将信纸折起来,夹在一本书中。现在,他坐在电脑前,准备将之前半途而废的剧本写成一篇小说。他有灵感、有时间,甚至资料都是现成的。唯一困难的就是他难以想象古代的世界。古人怎么生活,怎么说话?他希望能够进入到那个世界,生活在人们中间。虽然那是他自己创造的世界,却也是陌生的。

父母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他们又给李弢带来了自己种植的新鲜蔬菜,顺便观察儿子的生活。他们不禁有些失望,因为什么都没改变。

“我正在写一篇小说。”李弢说。

“如果我没记错,上回你说要写一个剧本。”母亲敏锐地说。

“是的,不过那个项目黄了,这次是我自己要写。”

“有钱吗?”

“写好了就有钱。”李弢含糊地说。面对父母,他总是感到莫名心虚,但是他此刻的热情还是难以抑制。他给父母念了邹正平翻译的诗。

“都太消极了。”父亲点评道。

“但是很美,不觉得吗?”李弢说。

“也还可以吧。”母亲说。

他们默默地吃着新鲜的西红柿,还有萝卜。父亲说,这是他们小时候的味道,现在的蔬菜都没滋没味的。“写完了给我们看看。”临走前,父亲嘱咐道。

又是他独自一人了。他坐在电脑前,想象着眼前是一潭湖水,阳光在平静的水面上跃动。他看到岸上有许多人,无所事事地交谈、发笑。树林茂盛,风吹过时树冠就柔软地摆动起来。湖上停着一只小舟,有人戴草帽,盘膝垂钓……这里仿佛是一处世外桃源,没有烦恼、忧愁,甚至也没有时间。这是可能的吗?如果是在小说的世界里,那就有可能。

他写下了这一刻:

我们从林子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蝴蝶、蜻蜓围绕在我们身边。湖水闪烁着龙鳞般的光芒。我们要去哪里?不知道。我们只是走着,累了就坐下,闲聊,抑或演奏乐曲。草丛松软又好闻。

湖面上,那只小舟一动不动。嵇康坐在上面,如同石像一样。有人冲着他笑,喊他的名字,挥手招呼他,但他都充耳不闻,专注于湖水与手上的鱼竿。忽然间,石像动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双臂,一条鱼随即跃出水面,狂乱地摆动尾巴,金光灿灿。

嵇康转过头,这才发现了我们,露出了笑容。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树林中。

“看,我钓了一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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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身外之海》《热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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