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更漏滴到三更时,袁雪瑶正跪在汉白玉台阶上擦拭雕花栏杆。

她刻意放慢动作,借着月光端详掌心老茧。

这些茧子是三年前入宫时磨出来的,如今已硬得像石头。

父亲被处死的那晚,她也是这么跪在刑场外的泥地里。

血水混着雨水流到她裙摆上,像一朵朵凋谢的石榴花。

远处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她立即垂首敛目。

领队的傅武将军铁甲铿锵,目光扫过每个角落。

袁雪瑶的脊背绷成一张弓,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

怀中的血书贴着心口发烫,那是父亲临刑前托狱卒送出的。

"元熙三年腊月初七,东宫石榴树下"。

这句暗语她默诵过千百遍,字迹被泪水晕开又干涸。

今夜当值名单有异动,张广平特意将她安排在靠近宣室殿的位置。

老宫女曹秀珍白天悄悄塞给她一包茉莉香粉。

"若是遇见贵人,好歹有些体面"。

袁雪瑶嗅到香粉里混着药草味,心知这是助眠的方子。

月亮钻进云层时,她看见几个太监提着灯笼往永巷去。

那是挑选侍寝宫女的路线,每个月初七都会如此。

她攥紧抹布,指节泛白。

栏杆缝隙里积着前夜的露水,倒映出她模糊的脸。

这张脸平凡得如同宫墙上剥落的漆皮。

但曹秀珍说过,皇上近来常对着先太子画像发呆。

画像上题着"元熙三年绘",正是父亲获罪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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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永巷尽头的梆子声惊飞栖在宫檐的寒鸦。

袁雪瑶端着铜盆穿过九曲回廊,水面晃动着残星。

两个小宫女缩在转角处窃窃私语,见她过来立即噤声。

"雪瑶姐姐,尚衣局催要的秋裳纹样可画好了?"

穿绿衫的宫女突然扬声问道,眼睛却瞟向巡邏的侍卫。

袁雪瑶将铜盆换到左手,右袖里滑出半卷画纸。

"鸳鸯的眼睛要用金线,昨儿已经交代过绣娘。"

她声音平和,像在说一件寻常差事。

侍卫的佩刀掠过月光,转身往西偏殿去了。

绿衫宫女松口气,迅速抽走画纸塞进怀里。

"张公公今早发了好大脾气,说有人私传宫外物件。"

另一个圆脸宫女压低声音,指尖在袖口比划三下。

这是曹秀珍约定的暗号,代表"三日后有变"。

袁雪瑶颔首,铜盆里的水纹渐渐平息。

父亲当年任太子少傅时,最爱在画绢上题鸳鸯诗。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谋逆案发后,这些诗稿都成了结党营私的罪证。

她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海棠花,放进铜盆。

花瓣打着旋儿沉底,像血滴在诏狱的供状上。

"姐姐的手在抖。"圆脸宫女突然说。

袁雪瑶将手浸入冷水,泛起涟漪遮住倒影。

"天凉了,该换厚衣裳。"

她端起铜盆继续前行,裙裾扫过青砖上的霜痕。

值房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曹秀珍正在熏笼边缝补一件旧宫装,银针穿梭如飞。

"宣室殿今日撤下三碟点心,皇上又没动筷。"

老宫女说话时头也不抬,线头咬得咯吱响。

袁雪瑶挂好毛巾,从镜匣底层取出胭脂盒。

盒盖内壁刻着细小的"元"字,是母亲当年的嫁妆。

"傅将军增派了玄武门的守卫,说是防秋燥起火。"

曹秀珍的针尖在烛火下闪过寒光。

袁雪瑶蘸着胭脂在掌心写"石榴"二字,又迅速抹去。

三更梆响时,窗外飘起细雨。

她听见张广平尖细的嗓音在训斥偷懒的小太监。

"都警醒着些!皇上今夜批折子到寅时!"

脚步声停在值房外,门缝塞进一张洒金笺。

曹秀珍用脚将笺子拨到熏笼边,炭灰湮灭墨迹。

袁雪瑶吹熄蜡烛,在黑暗里数着雨滴。

父亲临刑前的声音穿透雨幕:"等石榴花开......"

02

晨雾还未散尽,张广平已经站在庭中央拍手。

檀木板击出脆响,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过宫墙。

"长秋宫丢了一对赤金镯子,经手的人都站出来!"

太监总管今日换了崭新的蟒纹补服,领口勒得发红。

袁雪瑶垂手立在第三排,盯着他腰间的银鱼袋。

那袋子鼓囊囊的,随着动作发出碎银碰撞声。

昨日尚宫局刚发放月钱,丢镯子的事来得蹊跷。

曹秀珍在身后轻轻碰她手肘,示意看东南角。

傅武带着两名亲兵站在柏树下,铠甲沾着露水。

"搜!"张广平突然指向袁雪瑶这排,"从这儿开始。"

小太监们捧着漆盘挨个检查宫女袖袋。

轮到袁雪瑶时,漆盘里突然多出个锦囊。

"这是什么?"张广平尖指甲挑起锦囊丝绦。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抹刺眼的明黄色上。

"奴婢不知。"袁雪瑶跪得笔直,青砖寒气透入膝盖。

锦囊里滚出两颗蜜渍梅子,裹着金箔纸。

"御膳房今早丢的贡品,竟在你这儿!"

张广平的靴尖几乎踢到她裙边。

傅武大步走来,佩刀上的红缨扫过满地落叶。

袁雪瑶抬头直视总管:"奴婢寅时就在洒扫庭除。"

"谁能作证?"张广平弯腰,熏人的鼻烟味扑面而来。

曹秀珍突然踉跄着扑倒,打翻整个漆盘。

锦囊滚进排水沟,金箔纸被积水泡化。

"老奴眼花,踩到青苔了。"她揉着膝盖哀叫。

混乱间袁雪瑶瞥见傅武的手按在刀柄上。

张广平脸色铁青,檀木板重重敲在石栏上。

"都滚去干活!酉时前不擦完所有灯罩,别想吃饭!"

人群散尽后,袁雪瑶扶起曹秀珍。

老宫女往她手心塞了块温热的黍糕。

"梅子是小厨房昨夜的赏赐,那锦囊......"

曹秀珍用气音说:"傅武腰间也有个同样的。"

日头升高时,袁雪瑶在擦鎏金宫灯时发现异常。

灯罩内壁用胭脂画着小小的石榴图样。

这是第三次见到这个标记,每次都靠近宣室殿。

她借着擦拭动作抹去图案,指腹留下淡红痕迹。

午膳的菜汤里浮着可疑的油花,她悄悄倒进花盆。

隔壁桌的宫女突然呕吐,被两个嬷嬷迅速架走。

张广平站在廊下摇扇子,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袁雪瑶嚼着黍糕,尝出里面掺着安神的酸枣仁。

酉时的钟声响起时,傅武突然出现库房前。

"皇上今夜翻牌子,你被添进备选名单。"

他的铁手套敲在名册上,震落几粒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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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曹秀珍的住处藏在御药房后的夹巷里。

墙根晒着草药,混着陈年灰尘的气味扑鼻而来。

袁雪瑶端着药罐进门时,老宫女正在焚香。

青烟缭绕中供着一尊褪色的木雕菩萨。

"这是先皇后赏的沉水香,能定惊安魂。"

曹秀珍往香炉又添一撮香灰,手势迟缓。

袁雪瑶看见她袖口露出的疤痕,像蜈蚣爬过干枯皮肤。

二十年前那场宫变,活下来的旧人只剩她一个。

"张广平年轻时给废太子牵过马。"

曹秀珍突然开口,药罐的白汽模糊了她的脸。

袁雪瑶搅动汤药的手顿了顿,勺磕在罐沿。

先太子刘荣被废时,父亲还是东宫属官。

"元熙三年腊月,东宫石榴树枯死半棵。"

老宫女浑浊的眼睛在烟雾里发亮。

"都说树灵跟着旧主去了,其实是被灌了铜汁。"

药汤沸腾起来,咕嘟声盖过窗外的风声。

袁雪瑶添冷水时,瞥见曹秀珍枕下露出画卷一角。

"皇上每月初七都会去兰林殿祭拜。"

曹秀珍递来药碗,指尖沾着的粉末落进汤里。

"那供着先太子幼年穿的肚兜,绣着石榴花样。"

袁雪瑶饮尽苦药,舌根泛起诡异的甜味。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夜,狱卒送来的断肠散也是这个味道。

"傅武的兄长做过廷尉监,经手过东宫案。"

曹秀珍收拾药渣,碎瓷片割破了她手指。

血滴在菩萨底座,迅速渗进木质纹理。

袁雪瑶递上帕子时,碰到她冰凉的腕骨。

老宫女反手握住她,力气大得惊人。

"侍寝那夜,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叫出声。"

烛火爆了个灯花,墙上影子狰狞晃动。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曹秀珍突然开始发抖。

"当年替罪羊们被处斩前,宫里也连着响这种鼓。"

她蜷缩在炕角,像片被秋风卷起的枯叶。

袁雪瑶铺床时发现炕席下压着半截玉带钩。

钩头刻着"元熙御赐",正是太子旧物。

二更时分,张广平的声音在夹巷口响起。

"曹嬷嬷,尚药局要查库存!"

袁雪瑶闪身躲进药柜阴影,听见瓷器碎裂声。

"老糊涂了,连黄芪和甘草都分不清!"

太监总管的靴子碾过地上的药材。

曹秀珍唯唯诺诺的应答声渐渐远去。

袁雪瑶摸黑回到住处时,枕上放着新制的宫装。

衣领内里绣着并蒂莲,针脚与她母亲的手法一模一样。

04

尚寝局的嬷嬷们来得比启明星还早。

袁雪瑶被按在妆台前梳头时,铜镜里人影幢幢。

"额头太高,多用些刘海遮着。"

胖嬷嬷扯痛她发根,簪上廉价的珠花。

另一个老宫女往她脸上扑粉,粉盒散发着霉味。

"颜色暗沉,得用胭脂盖一盖。"

红得发紫的膏体抹上脸颊,像戏台上的假人。

袁雪瑶盯着镜中陌生的面孔,想起母亲的话。

"袁家女儿不必以色事人。"

可父亲死后,她连选择如何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张广平突然带着香露进来,满室顿时寂静。

"皇上近来偏爱茉莉香。"

他亲自往沐汤里倒香露,眼睛却瞟向衣柜。

袁雪瑶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曹秀珍的警告。

沐浴更衣后,她被领到偏殿等候。

几个同样妆扮的宫女跪坐在席垫上,鸦雀无声。

窗棂外闪过傅武的盔甲反光,如窥视的兽眼。

袁雪瑶摸向袖袋,血书硬硬的边角硌着手腕。

"宣室殿传膳了。"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声响起。

宫女们依次起身,裙摆摩擦出簌簌声响。

经过穿堂时,袁雪瑶看见曹秀珍在扫落叶。

老宫女用扫帚在沙地上画了个圆圈,迅速抹平。

这是"万事俱备"的暗号,她心跳突然加快。

领路嬷嬷突然停步,转身打量最后排的宫女。

"你,换到前面来。"枯瘦的手指指向袁雪瑶。

位置变动后,她正好走在灯笼光影交界处。

宣室殿的龙涎香气飘来时,队伍开始骚动。

有个宫女晕倒了,被无声无息地拖走。

袁雪瑶闻到她袖中散出的曼陀罗味道。

殿门开启的刹那,她看见张广平在给傅武打手势。

皇帝刘彻背对殿门站在地图前,身形挺拔。

烛光在他冕服上流转,映出暗绣的云纹。

"都抬头。"太监总管唱道,声音带着谄媚。

袁雪瑶抬眼时,正对上皇帝转过来的视线。

那双眼睛深得像寒潭,眼下有浓重的阴影。

刘彻的目光扫过众人,在她脸上停留一瞬。

不是审视,倒像在辨认什么旧物。

"留第三个。"皇帝说完又转向地图。

被点中的袁雪瑶听见傅武倒抽冷气的声音。

领路嬷嬷推她进内殿时,往她手里塞了颗蜡丸。

殿门合拢的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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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鲛绡帐幔重重叠叠,掩住龙榻上的盘龙纹。

袁雪瑶跪在踏脚凳旁,听着更漏滴滴答答。

刘彻进来时带着酒气,玉带钩碰在屏风上铿然作响。

"更衣。"皇帝张开双臂,阴影完全笼罩住她。

袁雪瑶伸手去解繁复的玉扣,指尖发颤。

三年宫规训练此刻溃不成军,扣绊怎么也解不开。

刘彻突然握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

"这样的手也配伺候人?"冷笑声从头顶传来。

他甩开她,自行扯下外袍扔在地上。

袁雪瑶看见他中衣襟口露出的护身符。

红绳系着半块玉玦,与她怀里的那半枚正好成对。

父亲临刑前说:"玉玦的另一半在......"

话被刽子手的鼓声打断,如今线索竟在此处。

"倒茶。"皇帝已坐在案前,展开一卷竹简。

袁雪瑶捧茶时故意让袖口沾水,血书痕迹微透。

刘彻接杯时不看她,目光凝在简牍某处。

"元熙三年春祭"几个朱砂字刺进她眼里。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以太子少傅身份主持祭礼。

茶盏突然倾斜,热水泼在皇帝手背上。

"蠢货!"刘彻拂袖起身,龙纹袖摆扫灭两盏灯。

内殿顿时暗了一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袁雪瑶伏地请罪时,听见他走向殿门的脚步声。

机会正在流失,像沙漏里的最后几粒沙。

皇帝的手已经碰到门扉,宫人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是准备接她去偏殿的嬷嬷们,一旦出去就再无机会。

怀中的玉玦突然变得滚烫,血书上的字迹在脑中翻涌。

父亲在狱中咬破手指写下的"冤"字洇湿她衣襟。

刘彻拉开门闩的刹那,袁雪瑶轻声开口。

声音像蛛丝飘在风里,却让皇帝身形骤然停顿。

她说的是:"元熙旧案有冤。"

门外的灯笼光映出刘彻猛然回头的侧脸。

瞳孔缩成针尖大小,额角青筋在皮下跳动。

傅武的询问声隔着门板传来:"陛下可要添灯?"

皇帝的手还按在门闩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慢慢转身,阴影里目光如淬火的刀。

"滚远些。"这话是对门外说的,眼睛却盯着她。

袁雪瑶维持着跪姿,感受到玉玦棱角刺着胸口。

刘彻一步步走回来,靴底碾过泼洒的茶叶。

他弯腰捏住她下颌迫使抬头,酒气扑在她脸上。

"谁派你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殿外传来张广平尖细的嗓音,说着添安神香的事。

袁雪瑶在皇帝眼中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还有更深处,某种沉睡多年骤然惊醒的东西。

06

烛芯爆响的间隙,袁雪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刘彻的手指仍钳在她下颌,力道却松了几分。

"你说什么?"皇帝重复问话时,尾音带着奇怪的颤音。

袁雪垂眼看向他腰间玉玦:"奴婢提及元熙三年旧案。"

窗外突然响起夜枭啼叫,像冤魂的冷笑。

刘彻猛地撤手后退,撞翻案上镇纸。

青玉貔貅滚到袁雪瑶膝边,獠牙沾着墨渍。

"陛下?"傅武的声音贴着门缝钻进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袖中手掌握成拳。

"传朕旨意,今夜任何人不得靠近宣室殿百步。"

他说话时始终盯着袁雪瑶,如同审视猎物。

脚步声远去后,殿内死寂得能听见烛泪滴落。

刘彻踱到墙边取下装饰用的青铜剑。

剑尖挑起她一缕散发:"你是袁建民什么人?"

血书在袖袋里发烫,袁雪瑶听见父亲在耳畔叹息。

"罪臣袁建民之女,袁雪瑶。"她叩首时额头碰在青砖上。

剑锋贴着她后颈滑过,削断几根碎发。

皇帝的笑声又冷又空:"袁家女眷应当没入掖庭。"

"奴婢顶替病死的浣衣局宫女入宫。"她如实回答。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说出真实身份,齿间弥漫铁锈味。

刘彻突然用剑鞘抬起她下巴:"看着朕。"

龙涎香混着酒气笼罩下来,他眼中血丝如蛛网。

"先太子谋逆案由三司会审,你父亲认罪画押。"

每个字都像钉子,将袁雪瑶钉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从怀中取出血书,双手高举过头顶。

褐色帛布展开时,元熙三年的血字触目惊心。

"东宫石榴树下埋着真凶罪证。"她念出父亲遗言。

刘彻夺过血书对着灯光细看,指腹摩挲着"石榴"二字。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哐当作响。

皇帝快步走到御案前翻找,奏折散落一地。

他找出一卷泛黄画轴,展开是先太子戏石榴图。

题跋正是袁建民的笔迹:"荣殿下五岁作此戏笔"。

画中石榴树下有个戴斗笠的侍从,腰牌刻着"傅"字。

袁雪瑶想起曹秀珍说傅武兄长任过东宫侍卫长。

"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是何罪?"刘彻卷起画轴。

殿外传来嘈杂声,张广平在高喊"走水了"。

袁雪瑶抬头直视皇帝:"奴婢愿饮鸩酒以证清白。"

火光照进殿内时,她看见刘彻眼底翻涌的波涛。

那是二十年前被强行镇压的疑窦,如今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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