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郓城县衙后堂的烛火却跳跃不定。
宋江独坐案前,指尖划过冰凉的茶盏边缘,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黑暗里。
阎婆惜那张娇艳却日渐疏离的脸庞,和张文远恭敬姿态下难掩的得意,交替浮现。
流言早已如秋雨后的苔藓,悄无声息地爬满了郓城县的角落。
他这个号称“及时雨”、在黑白两道间游刃有余的押司,岂会真的耳聋目盲?
只是,有些声音,听见了,却要装作未闻;有些龌龊,看清了,却需视而不见。
这装聋作哑的背后,藏着他难以对人言的盘算,也埋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引线。
他端起茶,啜了一口早已冷透的苦涩,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此刻必须咽下的屈辱。
他知道,那根引线,终有烧到尽头的一天。只是不知,爆裂之时,先毁掉的会是谁。
01
郓城县衙的公堂上,日头透过高窗,落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宋江端坐在偏厅的书案后,面前堆着小山般的文书卷宗。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身形算不得高大,甚至有些矮胖。
但那双细长的眼睛扫过文书时,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明与沉稳。
手指偶尔在纸上某处轻轻一点,身旁侍立的小吏便立刻躬身,将那份文书单独取出。
“这一份,是东街王屠户与李掌柜的地界纠纷,”宋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着三老并乡约明日午时前去勘验,按旧年鱼鳞图册为准,不得有误。”
“是,押司。”小吏恭敬应声。
“这一份,是上月漕粮损耗的呈报,”宋江的指尖在几个数字上顿了顿,“数目含糊,退回,让仓大使重新核算清楚,明日日落前再报来。”
他的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威势,让人不敢怠慢。
处理完一批文书,他略略抬眼,望向堂外。
院子里,几个年轻的衙役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笑,其中一人尤为显眼。
那人身穿簇新的皂隶服,腰杆挺直,面容俊朗,正是张文远。
他似乎正讲着什么趣事,引得周围几人阵阵低笑。
目光偶尔瞥向偏厅这边,与宋江的视线一碰,立刻收敛笑容,恭敬地微微颔首。
宋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重新低下头去,仿佛眼前只有那些枯燥的条文。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巳时。
宋江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放下笔,站起身。
“剩下的,午后再说。”他对小吏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缓步走出县衙,阳光有些刺眼。
街面上熙熙攘攘,卖菜的、挑担的、行走的商旅,见了他,纷纷打招呼。
“宋押司好。”
“押司辛苦了。”
宋江一路含笑点头,应对得体,俨然是这郓城县里一位深得人心的父母官。
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心思,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他拐进一条稍僻静的巷子,脚步才稍稍放缓。
方才张文远那恭敬却难掩锐气的眼神,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这后生,确实聪明伶俐,办事也爽利,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可近来,似乎有些过于活络了。
宋江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这些琐碎念头压下。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02
宋家老宅在城西,一座三进的院子,显得有些旧了,却收拾得干净整齐。
宋江推开虚掩的院门,正看见父亲宋太公拄着拐杖,站在院中的老槐树下。
槐树叶子已有些泛黄,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片。
“父亲。”宋江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宋太公转过身,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依旧清亮。
他打量着儿子,嗯了一声,“衙门事忙完了?”
“告一段落,回来看看您。”宋江扶住父亲的手臂,触手只觉得枯瘦。
“我有什么好看,一把老骨头了。”宋太公嘴上说着,却任由儿子扶着往屋里走。
“您身子骨硬朗着哩。”宋江笑道。
进了堂屋,坐下,老仆端上茶水。
宋太公抿了一口茶,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那边……近日可好?”
宋江知道父亲问的是他安置在外宅的阎惜娇。
他纳阎惜娇为外室,并未大张旗鼓,但父亲自然是知道的。
“还好,劳父亲挂心。”宋江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谈。
宋太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知你志向不在这闺阁之内。”
“只是,你年岁也不小了,总该有个子嗣,延续香火。”
“你那兄弟宋清,又是个不成器的,终日游手好闲。”
“这宋家的将来,终究还是要落在你肩上。”
宋江垂着眼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子嗣?他何尝不曾想过。
只是与那阎惜娇,起初或许还有些新鲜,时日一长,便觉索然。
那女子美则美矣,却似一朵需要时时捧在手心呵护的花,而他,注定不是那等有闲情逸致之人。
他的心思,更多在衙门,在那些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在那更广阔的天地。
“儿子省得。”宋江低声道,“只是眼下公务繁杂,许多事……身不由己。”
宋太公摇了摇头,“公务是忙不完的。家室不安,何以安业?”
“我听说……”宋太公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近来县里有些闲话,关于你那屋里人,和……和你手下那个姓张的后生。”
宋江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随即恢复自然。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和几分不以为然。
“父亲也听到那些无稽之谈了?不过是些小人嚼舌根子,当不得真。”
“惜娇年轻,性子活泼些,文远又是常去汇报公务的,难免有人看见,编排些是非。”
宋太公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见宋江神色坦然,便也不再深究。
“你心中有数便好。你是做大事的人,名声要紧。”
“儿子明白。”宋江恭敬应道。
又坐了片刻,说了些家常,宋江便起身告辞。
走出老宅,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父亲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
闲话已经传到父亲耳中了么?
他缓步走着,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渐渐褪去,露出一丝冷峻。
不是不怒,只是时机未到。
03
乌衣巷深处,一座小巧精致的宅院,便是宋江安置阎惜娇的地方。
比起宋家老宅的简朴,这里可谓是用心经营。
院中有假山盆景,檐下挂着鸟笼,连窗纸都是新糊的,透着亮光。
宋江推开院门时,已是黄昏。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厨房方向传来细微的声响,大概是婆子在准备晚饭。
他径直走向正屋。
屋内,阎惜娇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一方狭窄的天空出神。
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绫罗衫子,衬得肌肤胜雪,云鬓微松,插着一支简单的珠钗。
听到脚步声,她懒懒地回过头,见是宋江,脸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只是淡淡道:“你来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嗯。”宋江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水。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甜腻得有些闷人。
“今日衙门不忙?”阎惜娇坐起身,理了理鬓角,语气依旧平淡。
“还好。”宋江喝着水,目光扫过屋内。
梳妆台上,首饰盒开着,里面珠光宝气,比他上次见时,似乎又多了几样新奇款式。
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戏文册子,旁边还有一碟没吃完的精细点心。
这一切,都是他用俸禄和那些不好明说的“孝敬”换来的。
他曾以为,锦衣玉食便能让她安分。
现在看来,似乎远远不够。
“整日里对着这四堵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也闷死了。”阎惜娇幽幽叹了口气,指尖缠绕着衣带。
宋江放下茶杯,“你若嫌闷,可让婆子陪着,去街上逛逛,或是听听戏。”
“逛来逛去,还不是那几条街?戏文里的才子佳人,听得多了,更觉无趣。”阎惜娇撇撇嘴,眼波流转,落到宋江身上,带着审视,“哪像你,宋押司,在外头呼风唤雨,自然是热闹得很。”
这话里带着刺。
宋江如何听不出来?
他心中微恼,却按下不表,只道:“公门之中,有何热闹可言?不过是些繁琐俗务。”
“是吗?”阎惜娇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暖意,“我怎听说,今日又有几位豪杰来拜会押司?酒宴怕是又摆到深夜吧?”
宋江抬眼看着她。
烛光下,她容颜娇媚,眉眼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郁郁之气。
像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虽羽翼光鲜,却时刻向往着笼外的天空。
他忽然觉得有些厌倦。
这种夫妻不像夫妻,主客不像主客的关系,本就是他一时兴起,如今却成了负累。
“那是应酬,不得已而为之。”宋江站起身,“我还有些文书要看,晚饭不必等我。”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旁边的书房,将那抹窈窕的身影和满室的幽怨,一并关在了门外。
阎惜娇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委屈,随即化作更深的寂寥和不满。
她抓起那本戏文册子,狠狠摔在榻上。
04
次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
阎惜娇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对着菱花镜描眉,心里空落落的。
婆子进来禀报:“娘子,张押司来了,说是有公务要面禀宋押司。”
阎惜娇描眉的手一顿,镜中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一丝光彩。
“押司在书房,请他过去吧。”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是。”婆子退下。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熟悉的、轻快的脚步声。
阎惜娇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她放下眉笔,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发髻,走到门边,透过珠帘悄悄向外望去。
只见张文远穿着一身利落的公服,更显得身姿挺拔。
他并未直接去书房,而是在院中稍稍驻足,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庭院。
见到檐下鸟笼里那只画眉,还饶有兴致地吹了声口哨,引得那鸟儿扑棱着翅膀叫了几声。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略带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明亮,透着年轻人的朝气。
这与宋江那种永远沉稳、甚至有些沉闷的气质截然不同。
阎惜娇只觉得一股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屋内的沉闷。
张文远似乎察觉到珠帘后的目光,转头望来,正好与阎惜娇的视线对上。
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拱手行礼:“嫂夫人安好。”
声音清朗,带着笑意。
阎惜娇脸上微微一热,掀帘而出,还了一礼:“张押司多礼了。相公在书房。”
“是,小弟正是来回禀一些公务。”张文远说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阎惜娇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注意到她今日似乎特意打扮过,比平日更添几分娇艳。
“天气燥热,嫂夫人若觉烦闷,小弟前日偶得一些江南来的新茶,清香解暑,明日可让下人送些过来尝尝。”张文远笑着说道,语气自然又体贴。
阎惜娇心中一动,垂下眼睑:“怎好劳烦张押司。”
“不麻烦,举手之劳。”张文远笑道,“对了,近日城西来了个说书先生,讲的隋唐故事甚是精彩,嫂夫人若是有暇,倒可一去解闷。”
他说话风趣,又懂得投其所好,几句话便说到了阎惜娇的心坎上。
她掩口轻笑:“张押司倒是消息灵通。”
“整日在街面上走动,听得些趣闻罢了。”张文远目光灼灼,“比不得宋押司,运筹帷幄,料理的是大事。”
这话看似恭敬,却隐隐带着一种同龄人之间的微妙共鸣,仿佛在说:你我的趣味才是相通的,他那套,太过无趣。
阎惜娇听了,心中那点被冷落的委屈仿佛找到了知音,对张文远的好感又添了几分。
两人站在院中,又随意说了几句。
张文远言语巧妙,既不失恭敬,又暗含撩拨,逗得阎惜娇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
连日来的阴郁,似乎一扫而空。
直到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宋江走了出来,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
“文远来了。”
“师父。”张文远立刻收敛笑容,换上恭敬神色,“有几分紧急公文,需请您过目。”
“嗯,进来吧。”宋江淡淡说道,目光从阎惜娇尚未完全褪去笑意的脸上扫过,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回了书房。
阎惜娇看着宋江的背影,又看看张文远跟进书房的挺拔身影,心中那种莫名的悸动再次涌起。
一丝危险的、带着刺激的念头,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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