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这个微信名叫“凹凸曼同学”的白胖子,就觉得很眼熟。但我们的确没有见过面,后来我想起来了,他酷似画家刘晓东油画中的那个白胖子。
白胖子有白胖子的好处,显得年轻。况且凹凸曼同学本来年纪不大,白和胖,加上他整天乐呵呵地微笑。看上去,凹凸曼同学根本就不像年近40岁的人,反而像不到30岁的愣头青。
喜欢读书的凹凸曼同学绝对不是大家想象中的愣头青啊,他有许多值得同龄人学习的长处。每次我表扬他,凹凸曼同学总是憨厚一笑。我让他凹凸曼同学讲故事,他首先说起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是我的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和长篇小说《有的人》。《半个父亲在疼》和《有的人》可是探讨父子关系的,而我听说,凹凸曼同学的父亲,绝对是一个称职的好父亲。
但再好的父亲也会与儿子有冲突,这就是父子关系的悖论,生下儿子,其实就是否定父亲。父亲的心中有不甘,有对儿子的不信任,还有那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凹凸曼同学和父亲的冲突是典型的中国式的父子冲突。这样的典型,放在每个具体的父子关系上,又都是一部风驰电掣又惊心动魄的逃跑与追逐史。
凹凸曼同学从小其实是个眉清目秀的乖乖仔,听父亲母亲的话,德智体美劳,几乎是全面发展。每到亲戚聚会,凹凸曼同学会得到一大把又一大把的表扬,而这一把表扬,最后统统归到了凹凸曼父亲那里了。
再乖的孩子也有“反叛”的时候——加了引号的“反叛”其实是“寻找自我”的同义词。
凹凸曼同学的第一次“反叛”发生在他第二年高考志愿填写,凹凸曼同学把第一次高考失败的原因全部归于父亲的身上(他第一年可以上扬州大学的)。多年之后,凹凸曼同学说到这次“反叛”,也自我检讨了一下,第二年失败的部分原因是他陷入了那场无疾而终的初恋。
有了第一次“反叛”,毫无意外就有了凹凸曼同学的第二次“反叛”。大学毕业后,凹凸曼同学没有按照父亲的安排,在父亲朋友的单位做一只温水里的青蛙,而是毫不犹豫地跳了槽,但他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一个星期后的深夜,暴怒的父亲一脚踹开了凹凸曼同学的房门。
那夜之后,凹凸曼同学说他真正毕业了。
那夜之后,凹凸曼同学开始独立创业。
一个人的创业是多么不容易啊。他去湖南山里,去山西,去内蒙古,去山东,挫折一个接着一个。父亲的绝情话成了他奔跑的动力。凹凸曼同学的念头是,既然已从父亲的呵护中逃脱,就不能再回去,成为一个乖乖仔。记得在那年在东北,下了大雪的东北,零下30多度的东北,那么冷,那么孤单,为了等一个重要的客户,我们的凹凸曼同学等待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等到了他的第一笔大单。每次说到这次经历,凹凸曼同学说,有时候,人多点脂肪是有用的,可以御寒。
父亲其实还在关心他,只不过全是通过母亲传达的。凹凸曼同学是知道的,但他不说。最后还是父亲表达了对他的称赞,说他从烟台寄回来的苹果特别好吃。凹凸曼同学告诉我,其实父亲不知道苹果背后的故事,他也不能告诉父亲。去烟台是因为有个项目,那次谈得很不成功,于是就喝酒。喝多了就在人家的果园里乱走,渴了就扯树上的苹果吃,吃到第二棵树的时候被果园主人擒住了。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凹凸曼同学出1500元,“包”下第二棵苹果树上所有的苹果,主人还不错,可以帮摘,还可以代寄。就这样,父亲吃到了儿子“特别”从远方寄回来的好苹果。听着父亲的表扬,凹凸曼同学没有说话,但还是坐下来,和父亲面对面喝了一次酒。快40岁的人,他早和衰老的父亲和解了。
过了不久,凹凸曼同学被家门口超市的小狗咬了一小口,他没有在意,就去了合肥出差。谁能想到,这只小狗突然死了。父亲听到消息后很着急,半夜里指挥远在合肥的凹凸曼同学去医院打血清,一边请人将已埋掉的小狗挖出来。最后只是虚惊一场,小狗死于宠物狗常见的细小病菌。父亲把检验结果告诉凹凸曼同学,他的语气是喜悦的。凹凸曼同学不知道,在家和宠物医院之间一直奔走的父亲已几近虚脱。
凹凸曼同学实在太忙了,总是匆匆回,又匆匆走。但父亲还是用一场手术“拴”住了凹凸曼同学。因为一场病,凹凸曼同学在上海中山医院陪了父亲一个月。那一个月,凹凸曼同学切切实实地瘦了。
瘦下来的凹凸曼同学在微信中说,在上海,他反复读了我给他推荐的那首《父亲与我》,几乎背熟了。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像过冬的梅花/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依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安详地走着”
这首诗叫《父亲和我》,是诗人吕德安写给父亲的,凹凸曼同学说,陪同父亲的时候,有个深夜,说不出话的父亲向他举手。他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父亲是向他表示歉意,因为他生病,耽搁了儿子许多工作。
凹凸曼同学说他会永远记得那个上海之夜,那个他也同时向父亲举起了手的上海之夜。
原标题:《庞余亮: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殷健灵 王瑜明
本文作者: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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