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东北的寒夜中一次次挂挡却挂不上,勉强挂上挡车又纹丝不动时,我不禁恼火而迷茫。加之二十分钟前在乡间小路倒车时不慎蹭花了叶子板——这可是租来的车,且不说怎么赔偿,在这荒郊野岭黢黑一片之处,谁能帮我修车呢?我本是带着探寻之心前来,却为何如此不顺利?
陷于困境中的我,离尹东柱的故居还有两百多米。
一
尹东柱这个名字,是我来延边不久前才听说的。我所在的城市,某知名书店举办了一场活动,邀请了《数星星的夜:尹东柱的诗》译者全勇先先生进行分享。我看过他编剧的电影《悬崖之上》、电视剧《岁月》,也知道他是朝鲜族,但对于这本译作兴趣不大。
再一次听到尹东柱的名字,居然是韩方对我国的一些无理指责。这是怎样的一位诗人,影响力能够掀起如此大的波澜?我产生了好奇,搜索了一些关于他的资料,还看了韩国拍摄的电影《东柱》。正巧,之前就订好了十一长假和妻子去延吉旅游的机票,我暗想,在旅行中加入一站对尹东柱故居的探访吧——即使暂停开放,去打个卡也好。
我在导航软件上把延吉酒店到尹东柱故居的路线搜了许多遍,40分钟的车程,完全可以接受。顺手把全先生的译作下单了,准备在延边期间“沉浸式”品读。这本诗集也是我所在城市的一家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没有急着读,翻译过程我倒是了解了。
看长相,全勇先就是典型的朝鲜族模样,然而他已经读不懂朝鲜文,只能听懂一些。他曾经听母亲诵读过尹东柱的诗文,深感震撼。2015年,全勇先在延边龙井的颁奖仪式上,“突然想起这里就是诗人尹东柱的故乡,想起了当年对母亲的承诺,那天正好是母亲十周年祭日……”于是,他和姐姐全明兰商量一起翻译尹东柱的诗。姐弟俩用的是林纾式的翻译办法,身在上海的全明兰在微信上先用朝鲜语朗读原文给北京的全勇先听,然后将诗歌翻译成汉语,全勇先再将其转换成诗歌语言。
带着一点感性认识,我们踏上了漫长的延边之旅。飞机需要在长春转机,到达延吉已经是晚上10点了。听着双语报站的广播,看着双语标识的广告,新鲜感油然而生。街头偶有说朝鲜语的女子经过,更仿佛置身韩国电影中。我摸着绿色封面的诗集,暗想,东柱,带你的诗回家了。
二
鉴于旅程时间有限,机票价格又不菲,所以在延边的分分秒秒都很珍贵。之前在网上看到的旅行攻略都不是虚言:延吉,确实是网红城市。满街游走拍照的“朝鲜族在逃公主”更是时时提醒你这里的火爆程度。去尹东柱故居的行程只能见缝插针安排了。
我们也不能免俗地拍摄了朝鲜族服饰写真。拍完之际已然天黑,然而我还心心念念着去龙井智新镇明东村,也就是在导航App上已经看了无数次的尹东柱故居所在地。行驶在G333国道上,都市的喧嚣渐渐散去,清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很快就到了龙井市的地界,“革命老区龙井欢迎您”的字样也映入眼帘。事实上,在接下来我去到的图们、珲春,以及回到延吉看到的第一处标语,无一例外都是“革命老区××欢迎您”。尽管在延边期间没有参观红色景点,回家后我补上了这课。贺敬之有诗云,“山山金达莱,村村烈士碑”,就是对延边群众革命史的称颂。
1919年,京城(即今首尔)爆发“三一运动”,掀起整个朝鲜半岛的反日民族运动。运动也蔓延到中国东北,3月13日,龙井、珲春等地朝鲜族民众组织了“三·一三”反日示威运动,遭到日本军警镇压。至20年代,马列主义思想在包括东北地区的中国各地传播,也深远影响了朝鲜族革命进程。尹东柱的表哥、青年革命家宋梦奎就一度在共产主义思想影响下为民族解放奔走。1930年5月,和龙、龙井等地群众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开展“红五月斗争”。10月,中共东满特委成立。后来的东北抗联第一、二、三、四、六、七军,均脱胎于朝鲜族抗日游击队。激烈的抗争自然遭到日军疯狂镇压,纵观整段抗战史,延边地区牺牲烈士有1781人,其中1713名为朝鲜族。直至解放战争,朝鲜族官兵也是解放军中的一支劲旅。
经过龙井市区,路灯都是朝鲜族男孩的形状。复前行,人烟更加稀少。在乡间小路不慎剐蹭了车后,干脆有一段山路伸手不见五指,旁边则是山崖,我不禁心里发怵。还好,没一会明东村到了。我也一下安心了。
三
明东村,享有“中国朝鲜族教育第一村”的美名。挂有上述文字的牌匾就在村部前矗立着。
1906年,在龙井创建的瑞甸书塾成为中国朝鲜族创建的第一所近代私立学校,可惜第二年就被迫关闭。1908年,瑞甸书塾的创始人之一朴桢瑞来到明东村,与当地有识之士金跃渊共同创立了明东书塾。
金跃渊先生(1868—1942),原籍朝鲜咸镜北道。他本是一位熟读儒家经典的汉学家、教育家。1901年,因反抗日本侵略而流亡至延边的金跃渊创办了私塾“圭岩斋”。1909年,他将明东书塾改名为明东学校。在学校发展过程中,既依照中国教育制度制定教学内容,又争取到朝鲜民族语文、历史、地理等内容的教学权,还从朝鲜半岛聘请名师任教,一度被誉为“北间岛民族教育摇篮”。东北各地、半岛北部,乃至俄罗斯远东地区的朝鲜学生云集于此。明东学校的教室内悬挂着太极旗,亦是反日文化斗争的中心。尹东柱、宋梦奎兄弟均在明东学校接受了小学教育。1925年,明东学校的中学部在日方的压力下被迫关闭。在金跃渊的后半生,他又多了一重身份——1929年被按立为牧师。他,也是尹东柱的舅舅。
像金跃渊一般从儒学者转为基督教神职人员的并非个案。事实上,基督宗教(尤其是新教),对朝鲜民族的文化所起的作用,远超一般人的想象。如欧洲各民族国家文化启蒙通过翻译本民族语言《圣经》,打破拉丁文和教廷垄断一般,19世纪末的朝鲜语《圣经》问世也带动了朝鲜民众真正学习和普及朝鲜文。及至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强行进行“皇民化”洗脑,禁止朝鲜民族使用本民族姓名乃至语言,只有教会敬拜和《圣经》教育成为朝鲜语言仅剩的生存空间。不仅如此,信仰基督教的朝鲜族民众,勇敢地抵制日本殖民者强制要求参拜天照大神、日本神社的同化政策(尹东柱、宋梦奎中学时也参加过此类运动)。
明东学校也是一所教会学校,身处这样的环境,尹东柱无疑自幼就受到了基督教思想影响。尹东柱的祖父是教会长老,诗人本人最终归葬于本为祖父准备的教会墓地。观其一生求学经历,从明东学校开始,到龙井恩真中学、平壤崇实中学、京城延禧学校、东京立教大学、京都同志社大学,无不是教会学校或教友创办。
四
我把车停好,看见附近一间房子亮着灯,还有人进进出出。原来是一家露营式的烤肉店,老板娘正在收拾餐桌。我和她攀谈了几句,她告诉我尹东柱的故居在前面大概200多米的位置,可惜不开放了。我说,我就是来打卡的,还带了本他的诗集。
既然还有点路程,就回车上开过去吧。十月的东北,晚间已经很冷。然而,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也就是本文开头所述的情况。
着急上火,我把车从内锁上,嘱咐妻子千万等到我回来,便一个人向目的地跑去。这段路,连路灯都很少。到了尽头,就看见“中国朝鲜族爱国诗人 尹东柱故居”的字样,附近还有一泓小小的山泉,在夜色中带来了唯一的声音。
故居的木门紧闭着。门的左侧有三块高低不一的石碑(下图),第一块用行书刻着“风”字;第二块刻着楷体的“天”字和篆体的“星”字——这块石碑是三者中最高的;第三块则刻着草书的“诗”字,无疑,这就是致敬尹东柱1941年自己汇编19首诗作而成的诗集《天、风、星星与诗》。
木门右侧的石牌上,则用中朝两种文字刻下“中国朝鲜族爱国诗人 尹东柱故居”的字样(下图)。题字者是国家民委原主任、中央统战部原副部长李德洙。院内还有几间朝鲜族风格民居,疑似刻有尹东柱诗文的石头散布在地。
这处居所最早由尹东柱祖父在1900年建造,1981年因系危房被拆。20世纪90年代进行了重建,2012年又进一步修建,李德洙的题词正是当年8月竣工揭牌时所题。
所以,真正的尹东柱故居建筑部分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现在的“故居”也历经了多次重建。我看到门口有一堆黄沙,爬上沙堆往院内观望,里面还有一辆挖掘机。凑巧碰上了又一次修整而已,韩方的无理指责确实没有道理。我认为当地再度修整故居,恰恰是为了吸引包括韩国游客在内的旅游资源的行为,毕竟这里也是韩国人的文学朝圣地之一。
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诗集,举在门口拍了照,心中忽然踏实了,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心愿已成,我跑回了车上,默想,东柱,看到我的诚意了吧。我觉得车子这下能发动了。果然,车身抖动了起来,我挂挡踩油门,顺利返程。
五
回到延吉,我们就去了延边大学门口的网红墙,已是晚上十点多,游人依然如织。热闹的氛围下,我还是想起几十公里外那个冷清的院落。接下来几天,我在旅途中读完了诗集,意犹未尽。回家后,查阅了一些研究尹东柱的论文和专著,对其人其文有了更深的了解。
在遭到日方残害屈死于福冈监狱多年后,诗人终究得到了东亚各国的崇敬。在福冈有他作品的诗碑,首尔有他的纪念馆。在吉林延边州,延吉市人民公园、龙井市大成中学,也都有东柱的诗碑。
对尹东柱故居的探访,已是两年前的一次经历。今年是尹东柱去世80周年,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在这有纪念意义的年份里,对于东亚诗坛曾经出现过的这颗璀璨的流星,我们不妨视为中国朝鲜族文学和朝鲜、韩国文学的共同先贤,朝鲜语(韩语)杰出诗人。
最后,请允许我摘录全勇先先生的后记作为结束:
“我译他的诗,是因为诗人是无国界的。”
“我译他的诗,是因为太阳每天都从东方升起,再腐朽的黄昏,也有辉煌的落日隐藏在雾霾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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