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于海潮天下(Marine Biodiversity)
▲上图:2024年重新发现克劳迪娅莫埃鳉(Moema claudiae)的原始生境。论文出处:Drawert HA, Litz TO (2025)
本文约2900字,阅读约8分钟
文 | 王芊佳
出品 | 海潮天下
在物种保护的语境里,“可能已经灭绝”通常不是一个轻易下的判断。它往往意味着多年的寻找无果,也意味着研究人员在心理上已经为“失败”做好了准备。有一种鳉鱼——克劳迪娅莫埃鳉(Moema claudiae)就曾被这样标注过。二十多年没有任何野外记录,之前原本唯一确认的栖息地被彻底改造,人类活动在地图上抹去了它存在过的痕迹。按常理推断,这条鱼应该是已经没有再出现的空间了。
但2024年春天,在玻利维亚北部一块被农田包围的林地里,它重新出现了。
▲上图:克劳迪娅莫埃鳉(Moema claudiae,标本编号 MNKP-16795)。上方为雄鱼,标准体长(SL)38.7毫米;下方为雌鱼,标准体长(SL)30.6毫米。拍摄于标本采集后的第一天。论文出处:Drawert HA, Litz TO (2025)
克劳迪娅莫埃鳉属于季节性鳉鱼。这类鱼的生活史,跟人们熟悉的河流、湖泊几乎没有交集。它们依赖的是雨季短暂形成的浅水洼——水来得快,退得也快。雨季里,它们完成孵化、生长和繁殖;旱季一到,水体消失,成鱼死亡,只留下埋在泥里的卵。等下一次雨水渗进土壤,这些卵才会重新“醒来”。
从进化角度看,这其实是颇为成功的一种生存策略;但是,从保护角度看,这几乎是一个噩梦。因为它们赖以生存的水体,往往小到不会出现在任何规划图上。修一条路、推平一块地,那么,水洼就不复存在了。物种也随之消失,甚至来不及被记录。
玻利维亚的低地地区,正是这种变化最剧烈的地方之一。过去二十多年来,森林砍伐和农业扩张不断推进,许多湿地在短时间内被清理、排水、整平。对于季节性鳉鱼来说,这些变化并不只是“环境恶化”,而是直接切断了生存链条。
它的命运几乎完全嵌在这条时间线上。2003年,它在玻利维亚中北部的一处临时湿地被正式描述。当时的采集地点植被茂密,水文条件复杂,是典型的季节性湿地景观。
但很快,这片区域被开发成村庄和农田,原有的环境消失殆尽。之后的多年里,研究人员多次回到周边地区调查,却始终没有再发现这种鱼。
在同一片区域,其他鳉鱼物种仍然能被捕获,有的甚至进入了观赏鱼贸易。这一点反而加深了研究者的判断:如果连这些“容易被发现”的近亲都还在,唯独克劳迪娅莫埃鳉缺席,那它的处境恐怕已经非常糟糕了!
于是,它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红色名录,属于“极危”物种,并被认为可能已经灭绝。这个结论其实并不戏剧化,只是基于现实的推断。
▲上图:克劳迪娅莫埃鳉(Moema claudiae)的分布地点。论文出处:Drawert HA, Litz TO (2025)
2024年4月,两位长期研究玻利维亚鳉鱼的学者再次进入野外。这次调查的目标,只是想尽量补齐该国鳉鱼分布和现状的资料,也顺带确认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克劳迪娅莫埃鳉是否真的已经消失,就是其中之一。
在距离原模式产地约一百公里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块没有被完全清理的林地。
林地中有一个雨季形成的黑水池塘,水深不超过四十厘米,底部覆盖着落叶和黏土,没有水草,看起来并不起眼。
然后,他们在这里捕获到了克劳迪娅莫埃鳉。
这种确认并不是凭直觉完成的。他们采集到的个体在体形、体长和颜色特征上,与最初的物种描述完全一致。尤其是雄鱼体侧那块显眼的黑色肩斑,这是该物种最关键的识别特征之一。过去二十多年里,学界从未拍到过这种鱼的活体照片;这一次,终于补上了这一空白。
但真正令人意外的,并不是这条鱼“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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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克劳迪娅莫埃鳉雄性个体的体色花纹变异,拍摄于标本采集后的第一天。A:标准体长(SL)38.7毫米(与图2中为同一雄性个体);B:标准体长38.3毫米;C:标准体长38.6毫米;D:标准体长39.1毫米;E:标准体长35.7毫米。比例尺:10毫米(适用于图A至图E)。论文出处:Drawert HA, Litz TO (2025)
一个塘,竟然住着七种季节性鳉鱼
在同一个水塘里,研究人员一共记录到了七种季节性鳉鱼共同存在。这种情况在全球范围内都极为少见。
因为通常来说,这类鱼对生态位的要求非常细致,彼此之间很难在同一水体中长期共存。水体太小,资源有限,竞争往往迅速分出胜负。
这个地点显然打破了常规。
从地理位置看,这里正好处在多个水系的交汇区域,也是亚马孙森林与莫霍斯草原的过渡地带。不同水文条件和生态单元在这里叠加,使得原本分散在不同区域的物种得以在同一空间中相遇。换句话说,这个“水塘”,而是一个高度压缩的生态交汇点。
正因为如此,现在看来,这里是克劳迪娅莫埃鳉目前唯一已知的野外栖息地,也可能是整个南美季节性鳉鱼多样性最高的地点之一。
问题在于,这样的地方并不会自动得到保护。过去二十多年里,玻利维亚已经损失了近一千万公顷森林,而且这种趋势仍在加速。2024年一年,树木覆盖减少了超过180万公顷,其中很大一部分发生在低地地区。对季节性鳉鱼来说,这意味着大量潜在栖息地在被科学界认识之前,就已经消失。
克劳迪娅莫埃鳉的重新出现,来得及时,算是延迟了“灭绝”的宣判。它提醒人们,很多物种并不是突然灭绝,而是在不断收缩的空间里,被一步步逼到角落。当最后一块湿地被推平,结论才会真正落下。
现在,这个结论还没有写完。那片水塘仍然存在,那条小鱼也仍然活着。它是否能继续存在下去,取决于这次发现之后,人类是否愿意停下来,认真看一眼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一条几厘米长的小鱼,或许改变不了世界。很多时候,真正承载生命多样性的,并不是壮丽的“大山大河大征途”,却可能是那些被人类忽略、被随手推平的小水洼。等到它们消失,再回头寻找答案,往往,为时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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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兴趣的“海潮天下”(Marine Biodiversity)读者可以参看该研究的原文
Drawert HA, Litz TO (2025) Rediscovery of a thought to be extinct beauty: a second chance for conservation. Nature Conservation 60: 115-124.
https://doi.org/10.3897/natureconservation.60.160386
思考题·拓展思维
Q1、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案例,看来,关于“是否灭绝”的判定,本身是否需要分物种类型讨论。现行的灭绝风险评估体系,更适合那些分布相对连续、可重复监测的物种。对于依赖短暂水体、种群高度隐蔽、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呈现“闪现式存在”的物种,长期未记录可能更多反映的是调查盲区,而非真实消失。
这引出一个方法论问题:是否有必要为季节性鱼类、临时湿地无脊椎动物等类群,单独设立“调查可探测性”权重?也就是说,在红色名录评估中(无论是国家级别的、还是国际的比如IUCN红色名录),能否把“我们是否真的有能力找到它”作为一个明确变量纳入模型(而不是默认“找不到=不存在”)?
Q2、这次发现并不发生在保护区,而是在农田包围的一块林地里。这类“残存斑块”长期以来在保护规划中处于灰色地带:面积太小,生态类型太零散,很难进入宏观保护视野。但从季节性鳉鱼的角度看,这些地方可能恰恰是最后的生命节点。那么,在高度改造的景观中,是否应当从“网络节点”的角度重新理解栖息地价值?哪怕单个湿地面积不大,只要它在水文、扩散路径或物种存续上具有关键作用,其保护优先级可能远高于表面判断。
Q3、七种季节性鳉鱼共存,看起来像是一个多样性热点,但它背后的机制并不清楚。这种共存是否建立在精细的生态位分化之上,还是由流域交汇、景观扰动等因素导致的暂时性叠加?你觉得,高同域多样性究竟意味着“稳定”,还是一种即将消散的状态?
Q4,睡菜是北京的乡土植物,生活在湿地中,但随着城市扩张、地下水位下降以及这种小微水体的“硬质化”改造。2018–2019年间,北京野外曾一度难以找到睡菜的踪迹,笔者认识的一位专家和志愿者花了很大力气寻找。2020年春季才在一处河沟里找到仅存的一株野外个体,并将其带回进行保育。之后通过人工扩繁,已经培育出一定数量的植株。
现在这个研究中的克劳迪娅莫埃鳉(Moema claudiae)的案例,多多少少也有点跟当初北京睡菜面临的困境如出一辙——小微湿地往往因为“小”而被排除在自然保护区的边界之外,却又因为“微”而对周边环境的变化异常敏感。你觉得,该如何保护这种鱼?
注:本文仅代表资讯,供读者参考,不代表平台观点。
资讯源 | Drawert HA, Litz TO (2025)
文 | 王芊佳
排版 | 卢晓雨
海潮天下
王芊佳.消失20多年,这条几乎“灭绝”的鱼突然回来了!劳迪娅莫埃鳉重现玻利维亚.海潮天下.2025-12-28
海潮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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