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新婚夜,煤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光影把墙上那张崭新的“囍”字剪纸照得有些歪斜。

许秋月把灯芯拨亮了些,转头看着我。

她脸上那块青黑色的胎记,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块浸了油的破布,显得更加狰狞。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草席下面麦秆发出的轻微断裂声。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陈振生,”她说,“娶了我,你是不是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来得比哪一年都晚,风里还夹着刀子。

我们陈家,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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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陈老蔫,去年冬天修水渠,让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断了腿。

人没死,但一条腿瘸了,家里的天也就塌了。

娘身子骨本来就弱,整天愁得吃不下饭,人也跟着垮了。

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十二,一个才九岁,正是半大孩子最能吃的时候,如今饿得脸都发黄,像秋后地里的蔫吧菜。

我叫陈振生,二十二岁,在村里算是稀罕的高中毕业生。

可成分不好,爷爷那辈是富农,这顶帽子像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空有一身力气,在队里也只能挣最苦的工分,一天下来累得像条死狗,分到手的粮食还不够一家人喝稀的。

开春后,家里的存粮缸早就见了底。野菜,能吃的都被人挖光了,剩下的只有苦得能把肠子呕出来的苦菜根。

那天下午,我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娘在灶屋里抹眼泪,说爹的腿又疼得厉害,夜里直哼哼。药铺里的郎中说得用几味好药吊着,不然这条腿就真废了。

可钱呢?家里连一个钢镚都找不出来。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泥地,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绝望这东西,不是一下子来的,它是一点一点渗进你的骨头缝里,让你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队里的人,现在看见我们家的人都绕着走,生怕我们开口借粮。人穷了,连亲戚都躲得远远的。

就在这时,媒人王婆扭着腰跨进了我家的院门。

王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她一进门,眼睛就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

“振生在家呢?哎哟,你娘这是咋了,哭啥呀。”她自来熟地坐到炕沿上,“别哭了,今天我可是给你们家送大喜事来了。”

娘擦了擦眼睛,没搭理她。爹在炕上挪了挪身子,吧嗒着没有烟叶的旱烟锅。

王婆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咱大队许书记家的闺女,秋月,你们知道吧?书记看上振生了,想招他当上门女婿。”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许书记,许德山,那是我们大队说一不二的人物。

他的女儿许秋月,三十岁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姑娘”。她出名,不是因为她爹是书记,而是因为她那张脸。

从额头到左边脸颊,一大片青黑色的胎记,像被人泼了墨。

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许半脸”。男人们提起她,眼神里都混着一种说不清的鄙夷和可惜。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

王婆没看我的脸色,继续唾沫横飞地报条件:“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只要振生点了头,许家立马给你们送一百斤粗粮,外加二十块钱现金!还有,书记说了,给你爹在队里的仓库安排个看门记账的活,活轻省,工分照算!”

一百斤粗粮,二十块钱。

这几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我家炸开了。

娘“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捶着炕沿喊:“这是卖儿子啊!我们家再穷也不能卖儿子啊!”

爹的旱烟锅掉在了地上,他一声不吭,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入赘,对一个男人来说,就是把脊梁骨抽了,寄人篱下。更何况,对方是那个三十岁的“许半脸”。

我能想象到,只要我点了头,明天全村人看我的眼神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说,陈振生的骨头,只值一百斤粗粮和二十块钱。

“不行!”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站起来就往外走。

王婆在后面喊:“哎,振生!你傻啊!这是多好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天夜里,我睡在西边的偏房,隔着薄薄的土墙,能清楚地听到爹娘屋里的动静。

娘压抑的哭声,爹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来回地割。

天快亮的时候,我饿醒了。走到灶屋,看见小妹正踮着脚,把锅里仅剩的一点清可见底的米汤往碗里舀。

她看见我,把盛好的那碗推到我面前,小声说:“哥,你吃,我不饿。”

她的碗里,只有半碗能照出人影的米汤水。

我看着她那张蜡黄的小脸和干裂的嘴唇,心里最后那点叫“尊严”的东西,瞬间就碎了。

尊严能当饭吃吗?能给爹治腿吗?能让妹妹们不饿肚子吗?

一文不值。

我端起那碗米汤,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走进爹娘的屋。

我对着炕上坐着的爹,沙哑着嗓子说:“爹,我认了。”

爹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满了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那只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下,很重,像是把整个家的担子,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陈振生要入赘给许书记家当上门女婿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整个向阳大队。

从此,我走到哪,都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有无数根指头在戳我的脊梁骨。

去地里干活,以前那些爱跟我开玩笑的半大小子,现在见了我就嘿嘿地笑,那笑声里带着刺。

“振生,有福了啊!一步登天,吃上书记家的软饭了!”

“就是,以后可得叫你许振生了吧?”

更恶毒的,是那些婆娘们的窃窃私语。她们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说。

“可惜了,陈家大小子长得一表人才,要对着那张脸过一辈子,晚上关了灯都得做噩梦吧?”

“做噩梦算啥?人家换来的是白面馒头!你家男人有这本事吗?”

这些话像一把把小刀子,一刀一刀地扎在我心上。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走路总是低着头,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我爹拿到那二十块钱,请郎中抓了药,腿伤好了不少。队里也给他安排了看仓库的活。家里那一百斤粗粮,让两个妹妹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娘每次看见我,都偷偷地抹眼泪,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知道,全家人的活路,是我用脸面换来的。

婚礼办得异常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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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八抬大轿,就是在许家宽敞的院子里摆了两桌。来的人不多,都是许家沾亲带故的,还有队里几个干部。

许德山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中山装,脸色严肃,看不出是喜是怒。他跟人敬酒,说话,像是在开生产动员会,仿佛这只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全程像个提线木偶,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新布褂子,任由人摆布。

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许秋月。

她也穿着一件半新的红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那块青黑色的胎记,在院子里的日头下,显得比传闻中更加狰狞,几乎覆盖了她的小半张脸。

我不敢多看,只是机械地端起酒杯,跟着许德山给来客敬酒。嘴里的酒,比黄连还苦。

敬酒的时候,我无意中瞟了一眼她的手。

那双手不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样粗糙黝黑,手指很长,很干净,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这不像是一双干农活的手。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更强烈的屈辱感给淹没了。

来客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和怜悯,仿佛在看一个什么稀奇的物件。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闹洞房的人倒是想来,可刚到院门口,就被许德山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给打发走了。他说:“秋月身子不爽利,都回吧。”

院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

我和许秋月一前一后地进了那间被当做新房的东屋。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大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床上铺着崭新的红被面,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灯火在跳,把我和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两个陌生人。

极度的安静,极度的尴尬。

我坐在床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发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

脑子里一片混乱,像一锅煮沸的粥。我想着我爹的腿,我娘的眼泪,我妹妹的黄脸蛋,最后,这一切都变成许秋月脸上那块骇人的胎记。

完了,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明天早上,我该如何面对许德山那张威严的脸,如何以一个“上门女婿”的身份,在这个家里,在这个村子里活下去。

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感觉被“上门女婿”这四个字烙上了印,火辣辣地疼。

许秋月比我镇定得多。

她没看我,先是走到桌边,拿起小小的煤油壶,小心地给灯里添了些油。然后用一根火柴棍,把烧黑的灯芯往上拨了拨,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接着,她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一杯热水,用手试了试杯壁的温度,才端过来,递给我。

整个过程,她都异常沉稳,没有一丝一毫新嫁娘该有的羞涩或者慌乱。

“喝口水吧。”她的声音很轻。

我接过搪瓷杯,手抖得厉害,杯里的水晃出了几滴,洒在我的裤子上。

她好像没看见我的窘迫,转身坐到了桌子对面的那把椅子上。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张方桌,隔着一盏跳跃的煤油灯,沉默地对峙着。

就在我以为这该死的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天亮的时候,她开口了。那句话,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里。

“陈振生,”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吃了什么,“娶了我,你是不是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

我整个人猛地一震,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磕在桌沿上。

我没想到,我死死藏在心底,连对我爹娘都没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屈辱和难堪,就这么被她赤裸裸地说了出来。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是羞愧,是愤怒,是被看穿一切的狼狈。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承认吗?说“是,我就是觉得丢人现眼,我就是觉得娶了你这个丑八怪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否认吗?说“没有,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我自己都不信。

看着我窘迫得像个傻子的样子,许秋月没有追问,嘴角竟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但那笑容在她那张脸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怪异,甚至有些凄凉。

她说:“抬不起头,是因为这个吧?”

她抬起手,用那根干净修长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左边的脸颊,点在了那片青黑色的“胎记”上。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陈振生错愕的注视下,许秋月转过身,从一个不起眼的木盆里拿起一块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