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夏秋三季,我从没光顾过洗车行。院子里接了水管,车脏了拎起来冲一冲,省时又省心。真正需要洗车行出马,是入冬那场大雪之后的事。
那天赶着用车,火急火燎往小马的洗车行跑。到了门口才发现铁将军把门,问旁边店铺的人才知道,小马媳妇常年泡在冷水里洗车,落下一身病,正住院治疗呢。我叹了口气,一转头,瞧见不远处新开了家 “大众洗车行”,看着倒也干净敞亮,索性就把车开了过去。
按了声喇叭,门帘 “哗啦” 被撩开,探出个学生模样的少年。他个头不算高,眉眼间带着点怯生生的局促,小声问:“叔,洗车不?” 我应了声 “嗯”,少年赶紧拉开门帘,侧身让我把车开进店里。
店里的老板是个跟我一样体型很胖的中年男人,正端着个大碗蹲在墙角扒拉拉条子,嘴里还嘟囔着:“马上马上,这一中午,连口热饭都没捞着吃。” 话音未落,几口扒完碗里的面,抹了把嘴就拎起了高压水枪。
我瞅着那少年缩在墙角,手脚笨拙地递毛巾、搬脚垫,心想定是老板家的孩子,放了假来帮忙的,也就没好意思多问。老板手脚麻利,少年却总慢半拍,可老板也不恼,顶多瞅他一眼,由着他慢慢折腾。
闲得无聊,我随口跟老板搭话:“孩子今天没上学啊?” 老板斜睨了少年一眼,手里的活没停,语气带着点无奈:“不上了,考上高中才念俩月,自己跑回来的。” 说完又嘟囔一句,“吃不了读书的苦,那就来吃社会的苦吧。”
话匣子就此关上,我估摸着老板是个木讷人,便不再吭声。少年在一旁默默忙活,偶尔抬眼撞见我的目光,还会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
没多大工夫,车洗好了。我付了钱,发动车子离开时,从后视镜里看见少年又缩回了墙角。当时我还暗自思忖,这细皮嫩肉的孩子,怕是熬不了几天洗车的苦,下次再来,说不定就见不着他了。
哪成想,没过几天,一场雨夹雪不期而至。我的车被泥水糊得不成样子,偏偏第二天有个重要的应酬要用车。没办法,我只能趁午休那点空档,再一次往大众洗车行跑。
刚到门口,就听见门帘 “唰” 地被拉开,还是那个少年。只是这一次,他眼里的怯意淡了不少,嗓门也亮堂了些:“叔,快把车开进来!” 说着熟练地接过我手里的车钥匙,手脚麻利地挪开挡路的水桶。
我下车站在一旁,瞧见门口的条凳上放着两盘套着塑料袋的菜面,早就凉透了。老板看了眼冷饭,又看了眼少年,无奈地摆摆手:“你先吃,我先冲车。” 少年也不推辞,搬了个小马扎蹲在凳前,端起面碗狼吞虎咽起来,几口就扒了个精光。
老板的高压水枪刚滋出几股水,少年已经抹了抹嘴站起身,熟稔地从老板手里接过喷枪:“师傅,你去吃吧,这儿我来!” 水流 “唰唰” 落在车身上,他的动作比上次利索了太多,连冲带擦,竟有模有样。
这时我才仔细打量起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单薄的夹克,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鞋帮早就被溅起的水花打湿,湿漉漉地裹在脚上,看着都觉得冷。我忍不住朝他喊:“小伙子,穿厚点!这水里寒气重,年纪轻轻落下病根,后半辈子都遭罪!”
老板在一旁听见了,放下手里的面碗附和:“可不是嘛!隔壁小马媳妇就是这么熬出来的病,好好的洗车行都开不下去了。这孩子,说过多少回了,就是不听!”
我心里纳闷,忍不住问老板:“这是你家娃?” 老板咧嘴一笑,摆摆手:“不是不是,我一老伙计的儿子。犟得很,非要从学校跑出来,说啥也不回去了。”
我走到少年身边,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手背,又问:“小伙子,叔问你句实话,洗车苦,还是读书苦?现在后悔了,想回学校不?” 少年手里的抹布没停,头也不抬地回:“书是真读不进去。” 我又追问:“你才多大,就出来打工,你爸舍得?”
这话一出,少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一番话却让我愣在原地。
他说:“我爸早就想通了。我哥,本科毕业,现在天天宅在家里打游戏,班也不上,门也不出,活生生躺平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我爸说,既然吃不了读书的苦,那就早点出来闯,总比跟我哥似的,窝在家里强,上个本科也不过如此嘛。”
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明明语气说得洒脱,可那一闪而过的眼神里,藏着的分明是对校园的渴望。我心里一动,对他说:“这样,你把名字和原来的学校告诉我,叔回去帮你问问,看看学籍还在不在。要是学籍没注销,说不定还能回去上学。”
少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叔,真的能行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试试总没错。” 他立马掏出手机,小心翼翼地问:“叔,我能加你微信不?我把我信息发你。要是实在回不去高中,我就去职高学门技术,以后也能自己开店。”
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哪有不帮的道理。
下午一回到办公室,我就联系了少年原来就读的高中。电话那头,校长的语气很惋惜:“学籍早就注销了,是他自己和家长签了字的,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啊。” 我不死心,又去问单位管学籍的同事,他也摇摇头:“回高中基本没可能了,要去职高的话,得等明年九月了,跟着新一届的新生一起报名。”
我赶紧把这些消息整理好,发给了少年。大概是洗车太忙,他一直没回复。直到快下班的时候,手机才震了一下,是他的消息:“感谢叔帮我咨询这件事。我觉得这事太麻烦了,就算回去,我怕还是读不下去。现在我先好好干洗车,以后学门技术,开个小店养活自己就行。真的谢谢你了,叔。”
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我心里猛地涌上一阵酸楚。十六岁,本该是坐在教室里捧着书本的年纪,本该是为了梦想埋头苦读的年纪。他却要在冰冷的水花里,在刺鼻的清洁剂味道里,过早地扛起生活的担子。
如果那天,他没有固执地跑出校门;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能安安稳稳坐在教室里苦读三年,他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我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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