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大姐,你心善,但这院子要遭殃了。”
那个穿蓝布道袍的男人说完,把搪瓷碗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
我娘陈玉兰捏着那张十块钱的票子,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也凝住了。
夏天的风刮过院子,带着一股冶金厂特有的铁锈和硫磺味。
我爹邵立国刚冲完凉,赤着油光锃亮的脊背,他盯着那个道士,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哪来的野神仙,在我家院子里放屁?”
1992年的夏天,热得像一口烧得发红的铁锅。
我们家属区的红砖平房,被太阳晒得能烫熟鸡蛋。院子里的洋灰地,泛着白花花的光,晃得人眼晕。
我叫邵兵,那年十一岁。
我正蹲在墙根底下,用我爹给我做的弹弓瞄准一只落在电线上的肥麻雀。
皮筋拉到了最满,就在我准备松手的那一刻,院子的铁门响了。
“嘎吱——”一声,像是谁的骨头断了。
我爹邵立国刚下中班。他光着膀子,浑身的腱子肉被汗水和机油浸得发亮。
他正站在院子中央那口老井边,一瓢一瓢地往身上浇着冰凉的井水。
水珠顺着他古铜色的皮肤往下滚,砸在地上,溅起一小团一小团的尘土。
我们家院子里,永远飘着一股我爹从厂里带回来的味道,一半是汗味,一半是金属烧灼后的焦糊味。
我娘陈玉兰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呛人的油烟从厨房门口涌出来,和院子里的热气混在一起。切菜的“咄咄”声,规律又沉闷。
铁门开了一道缝,探进来一个脑袋。
那是个道士。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道袍,袖口和领口都磨破了,但很干净。
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手里没拿拂尘,也没拿桃木剑,就这么空着手,看着有些寒酸。
他没敢往里走,就站在门口,嗓子有点哑地问:“大姐,行个方便,能讨碗水喝不?渴得嗓子冒烟了。”
正在用井水搓洗脊背的邵立国回头瞥了他一眼,眉头拧成个疙瘩。他最烦这些“搞名堂”的人。
“没水!赶紧走,别在这儿杵着!”我爹的声音跟厂里的大锤砸钢板一样,又硬又响。
道士被吼得缩了下脖子,但没走,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望着屋里。
厨房的门帘一掀,我娘陈玉兰端着一盆刚洗好的黄瓜出来了。
她看见门口的道士,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把盆放在窗台上,脸上露出那种她特有的、有点小心翼翼的笑容。
“哎呀,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立国!你跟人吼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门口,把道士让了进来。
我爹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毛巾往井沿上一摔,水花溅了我一裤腿。
我娘没理他,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碗凉水,又转身进屋,拿了两个早上刚蒸的白面馒头。她把碗和馒头一起递给道士,说:“师傅,喝口水,垫垫肚子。看你这满头大汗的。”
道士没客气,双手接过,咕咚咕咚就把一碗水喝了个底朝天。他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拿起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啃起来,吃得很慢,很珍惜的样子。
我爹在一旁看着,眼神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他觉得我娘就是心太软,见谁可怜都想帮一把,早晚得让人骗了。
道'士吃完一个馒头,把另一个小心地揣进怀里的布包里。他把空碗递还给我娘,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大姐,救我一命。”
我娘连连摆手:“说啥呢,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她看着道士脚上那双快要磨穿了的布鞋,又动了恻隐之心。她转身进了里屋,我听见存放零钱的那个小铁盒子发出了“哗啦”一声响。
再出来时,她手里捏着一张十块钱的票子。那时候的十块钱,能买二十斤白面,够我们一家吃好几天。我爹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百出头。
“师傅,这钱你拿着,路上买点吃的,或者买双鞋。”我娘把钱往道士手里塞。
道士这次没有接,连连后退:“使不得,使不得!大姐,一饭之恩已经无以为报,怎么能再要你的钱。”
“拿着吧,这不是给你的,是给神仙添的香火钱。”我娘有她自己的一套说辞,她总觉得对这些“出家人”好一点,能给家里积德。
道士看着我娘真诚的眼睛,不再推辞。他伸出两根手指,夹过那张钱,小心地折好,放进道袍的内袋里。
收了钱,他却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道谢离开。
他站在院子中央,目光像是两把锥子,开始一寸一寸地打量我们家的院子。他的眼神很奇怪,平静,但又带着一种锐利,好像能看穿墙壁和地底下。
最后,他的目光停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院子西北角。那里,有我爹的两个宝贝。一个是三层高的鸽子笼,用铁皮和木板搭成,里面养着十几只我爹视若珍宝的信鸽。
另一个,是紧挨着鸽子笼的一根冲天而立的巨大金属杆。
那是我爹从厂里搞来的无缝钢管,深埋在地下,又高又直,顶上绑着一个复杂的鱼骨电视天线。这根天线杆,是整个家属区的独一份,是我爹最得意的杰作。
道士盯着那两样东西,看了足足有一分钟。他的脸色,从平静,慢慢变得凝重。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剩下几只鸽子在笼子里“咕咕”地叫。
道士终于收回目光,转向我娘。
“大姐,你心善,这钱我不能白收。”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我提醒你,你家这院子,金煞过旺,杀气冲天。百日之内,必有大祸,而且是火光冲天的大祸。”
我娘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干净了。
我爹刚穿好一件旧背心,听到这话,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指着道士的鼻子就骂:“你个老骗子,咒谁呢!信不信我揍你!”
道士没看我爹,只是对我娘说:“大姐,信不信由你。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完,他转身就走,步子很快,蓝色的道袍在巷子口一闪,就不见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脸色惨白的娘,和我暴跳如雷的爹。
那天晚饭,桌上的气氛像是凝固了的水泥。
我娘炒了两个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醋溜土豆丝。她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
“邵兵,多吃点。”
我爹邵立国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二锅头,一口就闷了半杯。烈酒顺着他的喉咙烧下去,他的脸膛更红了。
“一个跑江湖的骗子,说两句鬼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他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陈玉兰,我跟你说,你就是书读得少,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娘低着头,小声说:“可是……他看着不像骗子。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有鼻子有眼个屁!”我爹的嗓门又提了起来,“什么金煞?老子就是玩金的!我那电焊的火,比什么火都厉害!他懂个什么!”
我娘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眼睛里泛着红丝:“他说金煞,指的是鸽子笼和那个天线杆子。他说那个杆子是金,引天上的雷,鸽子笼的铁网也是金,困住了活物。你又是搞电焊的,跟火跟金打交道。他说金旺生火,火旺……火旺克主。”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放他娘的狗屁!”我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碗筷都跳了起来。我吓得一哆嗦,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
“那个天线杆子,是我托了多少关系,求了多少人,才从厂里弄出来的废料!我打磨了多久?立起来费了多大劲?现在家属区谁家电视有我们家清楚?鸽子,那是我从小就喜欢的!我下班回来,就这点念想!他说拆就拆?他算个什么东西!”
我爹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
“他就是看你心善,给了他十块钱,觉得你好骗!先给个甜头,再吓唬你,下一步就是让你拿钱消灾!这套路,老子见得多了!”
我娘也站了起来,声音里带了哭腔:“邵立国!万一是真的呢!他说百日之内,有火光之灾!这不是小事!就算是为了邵兵,你就不能信一回吗?把那杆子拆了,把鸽子放了,不就图个心安吗?”
“心安?我拆了才心不安!”我爹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的地盘我做主!我弄起来的东西,凭什么一个外人说拆就拆?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倒要看看,百日之内,怎么个火光冲天法!”
那顿饭,最后不欢而散。我爹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鼾声如雷。我娘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还看见她对着那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天线杆子发呆。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天,就阴了。
我爹跟我娘开始了冷战。两个人一天说不了三句话。
我爹是为了捍卫他的尊严和唯物主义信仰,他觉得要是听了一个道士的话,就把自己辛辛苦苦弄起来的东西给拆了,他这辈子在厂里、在家属区都抬不起头。
我娘则是真的怕了。她开始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她去附近的土地庙烧香,求了平安符回来,想趁我爹睡着的时候塞到他枕头底下。结果被半梦半醒的我爹发现了,一把抢过来撕得粉碎,扔在我娘脸上。
“陈玉兰!你他妈有完没完!”
那是我爹第一次对我娘说脏话。我娘愣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爹为了表示他的决心,还特意加固了鸽子笼。他找来更粗的铁丝,把笼子的每一个接缝都缠得结结实实。
他还爬上那根天线杆,把有些松动的螺丝又紧了一遍。他站在杆子顶上,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冲着院子里的我娘喊:“看见没!结实着呢!我看什么雷能把它劈了!”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里一天天过去。道士的预言像一根刺,扎在我娘心里,也扎在我心里。我开始害怕那个院子,尤其是在晚上。
那根黑黢黢的天线杆,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在夜色里投下巨大的阴影。鸽子笼里偶尔发出的咕咕声,也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然后,一些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第一个出事的是我爹最宝贝的那只信鸽,叫“瓦灰”。那是一只浑身羽毛像青瓦一样,带着金属光泽的雄鸽,飞得又高又远,在家属区的斗鸽比赛里拿过好几次第一。
那天下午,我爹像往常一样,打开鸽笼,让鸽子们出去“放风”。“瓦灰”第一个冲出笼子,翅膀扇得呼呼作响,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可是,到了傍晚,别的鸽子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只有“瓦灰”不见踪影。
我爹急了。他站在院子里,嘴里含着特制的鸽哨,拼命地吹。尖锐的哨声传出很远,但他喊破了喉咙,“瓦灰”也没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有。我爹像是丢了魂,上班都没精神,一下班就在家属区里到处转悠,到处打听。
一个星期后,邻居张大妈在自家屋顶晒被子的时候,发现了“瓦灰”。它僵硬地躺在瓦片上,一只眼睛被什么东西啄烂了,成了一个血窟窿。
我爹把“瓦灰”的尸体捧回来,一句话没说,就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挖了个坑,把它埋了。我看见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硬汉,眼圈红了。
我娘在一旁小声说:“你看……这不就是预兆吗?它死得多蹊跷。”
我爹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她:“闭嘴!鸽子丢了死了,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别他妈什么事都往那个骗子身上扯!”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身上。
那个周末,我爹去厂里加班了。我觉得无聊,就又动了爬鸽子笼的心思。我想看看笼子里新出生的那几只小鸽子。
我仗着自己身手灵活,踩着笼子的木条就往上爬。
就在我快要爬到顶层的时候,脚下一滑,手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铁丝网。那是我爹新加固的铁丝,边角锋利得像刀片。
“嘶啦”一声,我的手掌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吓得大叫,从笼子上摔了下来。幸好不高,只是屁股摔疼了。
我娘听见叫声冲出来,看见我满手的血,脸都白了。她一边用布给我包扎,一边哭着念叨:“作孽啊,真是作孽啊……这都是报应啊……”
她的念叨声像苍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让我心烦意乱,也让我更加害怕。
第三件事,是家里的那台“飞跃”牌十四寸黑白电视机。
自从立了那个超级天线杆,我家的电视信号确实是最好的。别的家看《渴望》还满屏雪花的时候,我们家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刘慧芳脸上的褶子了。
但那段时间,电视机开始出毛病。尤其是有雷声的时候,哪怕雷声还在很远的地方,电视屏幕就会突然“滋啦”一声,图像扭曲成一团,然后就是一片雪花。有时候,甚至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我爹检查了好几次,都说是显像管老化。但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因为这毛病,只在打雷前后出现。
我娘说:“是那个杆子引的雷,邪气进屋了。”
我爹烦躁地摆摆手:“妇人之见!”
时间很快就到了八月份。离道士说的一百天期限,越来越近。天气也变得越来越邪乎,接连几个星期,一滴雨都没下。空气干燥得像是火药桶,厂里的高音喇叭天天播放防火通知。
家里的气氛,也像这天气一样,一点就着。
我爹为了证明他是对的,也为了反击我娘的“迷信”,变得更加偏执。他开始琢'磨一件大事。
家属区的用电一直很紧张,一到晚上,电压就不稳,灯泡忽明忽暗。我爹早就受不了了。
他发现家属区总电箱上,有一个废弃的线路端口,那条线路以前是给厂里的一个临时泵房供电的,后来泵房拆了,线路就闲置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大捆比我胳膊还粗的黑色电缆线,准备从那个端口“借电”,给自家单独拉一条专线。
这个想法一说出来,我娘当场就跟他拼命了。
“邵立国!你疯了!那是高压电!私自接电线,是要坐牢的!而且多危险啊!”
“你懂个屁!”我爹把电缆线往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个端口出来的电是处理过的,跟家里的电压一样!我看了图纸了!我玩了一辈子电,这点把握没有?到时候我们家开空调、开电炉,灯泡比谁家都亮!我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我娘哭着抱住他的腿:“我求求你了,立国,别再折腾了行不行?那个道士说有火光之灾,你现在又去玩火,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提到道士,我爹的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他一把甩开我娘,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就是要让他看看,什么叫金生火,我玩了一辈子电和火,还能让它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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