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2013 年春日,我在市新华医院经历胆囊切除手术。本是微创手术,却因一拖再拖,胆管被结石堵塞,险些危及生命。人在健康时,往往忽略病人的疾苦,直到走进医院,才发现各科室门前长龙蜿蜒,仿佛世间半数人都困于这白墙之内。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压抑的气息,让医院的空气始终像阴云笼罩的天空,沉沉地压在人心上。
因医院人满为患,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助甚少走动的表弟 —— 一位口腔科主治医生。经他辗转协调,我才得以入住带卫生间和会客厅的 VIP 病房。待多项化验完毕,妹妹陪我返回病房时,发现床旁已添了一张加床,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老太太。听闻她从传染科转来,我心头不禁一紧。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是托关系才住进医院,同为病人,皆有难处,便压下了顾虑。
老太太的儿女和儿媳进进出出,搬来的物什堆得满室皆是,恍若把整个家都搬了进来。单是小巧的塑料盆就有四五个,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 —— 想必是老太太的女儿,刚把盆子往床底塞,便遭母亲训斥。原来老太太要求分盆使用:洗脸的、洗毛巾的、洗脚的、洗头的必须分开。女儿无奈地朝我笑笑,将各色盆子分拣开来,却一时不知该搁哪儿。我赶忙起身,从衣柜里取出自己的衣物,腾出空间让她们使用:“我东西少,放床头柜就行。” 老太太盘坐在床中央,指挥儿女收拾妥当后,便挥手赶他们回家:“都回去吧,我自个儿能行。”
这时,老太太的女儿向我解释,母亲并非传染病患者,先前是误诊,今日才确诊为肝脏有一小瘤。她们来自霍城县,老两口退休后为方便孙辈读书,在三中旁的菁华苑小区购置了学区房。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这家人忙进忙出。老太太八十多岁模样,身形娇小,银白发丝整齐地覆在头皮上,虽已年迈,仍能从眉眼间窥见年轻时的秀丽。她坐在床心,膝头抱于胸前,一口四川话里夹杂着伊犁方言,听来格外亲切。正催着儿女离去时,一位身形高大、腰杆笔挺的老者推门而入 —— 竟是老太太的老伴。他头发尚未全白,精气神十足,全然不似八旬老人。可老太太一见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老爷子与儿女说话时,她还不时用目光 “剜” 他。老爷子让孩子们回去,说自己留下照料老伴,老太太却连连摆手:“走嘛走嘛,都走!我一个人清净得很……” 一着急,四川口音愈发浓重。拗不过她的固执,家人陆续离去,病房终于安静下来。
老太太挪下床,将五颜六色的塑料盆一一归位:红盆藏于床底,白盆置于柜底,黄盆搁在卫生间,蓝盆里倒进热水,洗脸擦颈后,又用白盆仔细搓洗毛巾,折成规整的长条搭在床头。她上床后,伸手将床单抹得平平整整,这才靠在床头。护士进来叮嘱我次日手术事宜,老太太便与我聊起病情。她语气平静,总把 “我” 字拖得很长:“我清楚得很,这把年纪了,不想再‘折腾’咯……” 夜半时分,我从睡梦中醒来,见她端坐在床中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月光勾勒出她瘦小的轮廓,不知她正想着什么。次日清晨,我发现她仅喝了几口开水,便将药片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夜深人静时,老太太褪去白天的倔强,向我说起自己的故事。我们熄了灯,月光如水,泼洒在她身上。“你猜得没错,我是四川人。父母走得早,我跟着叔叔一家长大,他们待我如亲生骨肉。” 她语调平缓,仿佛正穿越时光,重回那段记忆。
“因着成分不好 —— 爷爷是地主,十七岁时,家里把我许配给同是成分不好的人家。那男孩是我同学,瘦瘦弱弱的,我打心眼里瞧不上,死活不愿成亲。正巧那时,有个在北京当兵的同学回乡探亲,闲聊时问我愿不愿意去北京,说他有个四川籍的战友想在家乡找对象。我二话不说,给了他我的照片。对方看了挺满意,回寄了照片和信。就在家里再次催婚的那个春天,我揣着信和照片,瞒着家人,孤身一人远赴北京,在他的宿舍里成了亲。一年后我回四川转户口,他早一步去了新疆,我次年才跟着来,最后被安置在伊犁霍城县。”
当她老伴来病房时,果然一派军人风范:体魄强健,动作利落。他刚在床边坐下,老太太便沉下脸,还冲我使眼色:“你看,他黑头发又冒出来了,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我略显尴尬,未敢直视老爷子的头发,却见他只是笑笑,问老太太要不要喝水、出去走走,皆被她一一回绝。末了,她还嘟囔着:“你不来更好,没人跟我吵……” 奇怪的是,老太太对医护人员总是笑脸相迎,与我也相谈甚欢,唯独见了家人便没好脸色。老爷子陪了一会儿,说回家做饭,给她倒好水、叮嘱吃药后便离开了。待他一走,老太太便将药片扔进垃圾桶,取出梳子细细梳理满头白发。她在床铺上铺了张报纸,生怕头发掉在床单上,然后一梳一梳地将稀疏的白发梳得服服帖帖。边整理床铺,边愤愤地说:“他哪是回家做饭,分明是去闲逛!饭菜都是丫头做的,就会装模作样。” 那语气,好似老爷子就站在眼前。
我忘了告知医生自己是过敏性体质,术后伤口因胶布过敏,整夜奇痒难耐。那几晚,我佯装入睡,却见老太太在黑暗中坐起身,双膝抱于胸前,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宛如一只刺猬。卫生间偶尔传来的滴水声,让她的身影更显孤单。
她记住了我过敏的事,某天忽然问我:“你晓得骆驼蓬子不?就长在戈壁滩上,一丛一丛的。” 经她一提,我恍然大悟 —— 在尼勒克生活这些年,常听维吾尔族人称它 “阿德拉曼斯”,哈萨克人则用晒干的骆驼蓬子熏房,据说有消炎杀菌之效。见我知晓,老太太眼中泛起光亮:“你看,还是有人信的,我那几个娃儿非说偏方不管用。”
她立刻打电话让家人送药来,说既有干枝,也有熬好的药水,非要我涂在痒处。我忙阻拦,说等晚上送饭时捎来即可,她却急得不行:“等啥子等,我这就叫他们送来!” 当晚,她竟亲自帮我涂抹药水,边涂边念叨:“我孙女脸上长痘痘,就是用这治好的,死老头子还骂我乱用药……”
我趁机说道:“其实大伯人挺好的,只是不太爱说话……”
“你不晓得,他坏得很(坏:fai)!” 她抢过话头,“以前借口工作忙,从不管娃儿,现在倒和他们亲得很,倒显得我是坏人了。六几年闹饥荒,娃儿们吃不饱,我好不容易买了两块骨头,炖好后给他一块,娃儿吃完吵着还要,他却板着脸说‘这是我的’,连娃儿都不管!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曾在老家医院做过护理,来新疆后,起初在家带孩子,后来因生活拮据,先是在政府食堂的菜园干活,后又去食堂帮厨。有次因低血糖晕倒,被县委书记撞见,四十五岁那年才得以安排到县医院工作,虽是工人编制,却也来之不易。“要不是罗书记过问,哪轮得到我哟。有时候我常想,是不是我上辈子亏欠了别人,这辈子才遭这些罪……” 说到这儿,她忽然微微一笑,满脸暖意。
她撸起裤管,露出小腿上凸起的青筋,血管如蚯蚓般扭曲盘结:“这是在县政府食堂站了十年、天天切菜落下的静脉曲张,我一直用骆驼蓬子泡水擦腿,多少能缓解些疼痛……” 可话音刚落,她的神情又冷了下来:“我腿不好,上下楼不方便,那死老头子偏要买五楼的房子,成心跟我作对!”
医院建议做核磁共振,老太太死活不肯,孩子们似乎商量好了,只做常规检查。儿子陪她去做检查时,她执意让女儿留在病房:“守着妹妹,她输完液要叫护士,人家天天帮我打水端饭的……”
女儿私下告诉我:“我妈跟着我爸来新疆六十多年,吃了太多苦。我爸以前当领导,调去哪儿,我妈就跟去哪儿,没个正式工作,只能打零工养活我们,落下一身病。不瞒你说,我爸年轻时犯过一次错,伤了我妈的心,虽然后来认了错,可我妈一直记着。近几年她有点糊涂了,更是抓着旧事不放……”
我出院那日,她儿子儿媳开车来接,在院门口与其他车辆刮擦,双方争执不下。老爷子坚持要对方赔偿,在病房里一直跟儿子念叨这事。老太太却看都不看他们,径自说道:“多大点事儿嘛!这医院里,有人活着进来,有人死着出去,车刮了修修就好,何必全家上阵、不依不饶呢……”
家人来接我时,老太太反复叮嘱我回家后继续用骆驼蓬子涂擦,还特意交代:“以后去挖这草,莫要连根拔,折些枝桠就行。拔了根,这药就断了种,以后上哪儿找去?”
今年夏天出游,车停在荒滩边休息时,我望见一片光秃秃的戈壁上,骆驼蓬子一丛丛疯长,开着细碎的小白花。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姓名、只知姓碧的病友 —— 不知她如今是否安好,是否如这顽强的骆驼蓬子般,在岁月里依然绽放着生命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