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川的月光,总是带着一股铁锈味。

尤其是在那个深夜。

帅帐之内,大明开国中军都督、郑国公常遇春,正经历着一生中最痛苦的战役。

他的敌人,是自己的身体。

坚如铁石的肌肉正离奇地扭曲,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在窜动、撕咬。

他一把扯开胸前的铠甲系带,那副跟随他南征北战、见过无数血与火的黑甲,“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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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胄之下,他的胸膛上布满了诡异的赤红色条纹,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正在慢慢变黑、溃烂。

「水……」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战鼓。

帐外的亲兵听到了动静,却犹豫着不敢闯入。

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帐内,常遇春的嘶吼渐渐微弱,最终,一切都归于死寂,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皮肉腐烂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北伐大军克复上都,凯旋在即。

但他们的“常十万”,永远留在了四十岁的盛夏。

南京,皇宫,奉天殿。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那份与捷报一同送达的密奏时,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份讣告。

来自柳河川。

短短百余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千斤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遇春……死了?」

他喃喃自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一刻,他还在为收复元朝最后一个都城而龙颜大悦,江山一统,指日可待。

下一刻,那个陪他从一介草寇杀到九五之尊的兄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胜利的前夜。

朱元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软,竟从龙椅上滑了下来。

「陛下!」

宦官和近臣们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

朱元璋一把推开众人,这个杀伐果断、心硬如铁的男人,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老泪纵横,放声大哭。

「是咱害了你啊,遇春!是咱让你连年征战,不得休息啊!」

他捶着自己的胸膛,哭声传遍了整个金銮殿。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他们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

那是真正发自肺腑的悲恸,不带一丝一毫的伪装。

他下令,全军缟素,以亲王之礼迎接常遇春的灵柩。

他要亲自出城,去接他最好的兄弟回家。

常遇春的国葬,是整个大明朝空前绝后的一场哀荣。

灵柩抵达南京那天,朱元璋亲率文武百官,出正阳门十里,素服跪迎。

当看到那口冰冷的棺木时,朱元璋再度泪洒当场,抚棺痛哭。

他追封常遇春为“开平王”,谥号“忠武”,这是明朝开国第一位被追封的王爵。

他下令将常遇春的画像挂在功臣庙中,位列第一。

他甚至打破惯例,赐常遇春的坟茔建在钟山之南,与自己的皇陵为伴,让他死后也能“看护”自己。

在祭奠仪式上,朱元璋拉着常遇春的长子常茂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朕有天下,将军功居第一。朕绝不会亏待你的家人。」

随即,他宣布,由常茂承袭其父的“郑国公”爵位。

皇恩浩荡,君臣情深。

那一刻,所有人都相信,常遇春虽然死了,但常家的富贵与荣耀,将与大明江山共存。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巨大悲剧前,最绚烂的铺垫。

常茂,确实是虎父的儿子。

他武艺高强,作战勇猛,颇有常遇春当年的风采。

但他却没学到父亲的另一半——沉稳、谦逊与敬畏。

承袭爵位后,年轻的常茂成了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将门新贵。

他开始变得骄纵,府邸门前车水马龙,结交的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辈。

在军中,他自恃是开平王之子,不把宿将们放在眼里。

一次征讨西北的军议上,主帅冯胜刚刚布置完作战计划,常茂便当众起身反驳,言语间颇为不敬。

冯胜脸色铁青,碍于他是常遇春的儿子,又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只能强压怒火。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

朱元璋听闻后,曾几次召见常茂,或旁敲侧击,或严厉训斥。

「你父亲一生谨慎,才换来今日之功。你若不改,迟早要败光这份家业!」

常茂每次都跪地请罪,但转过头,依旧我行我素。

朱元璋看着他,眼神中那份长辈般的关爱,正在一点点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忧虑。

他开始怀疑,让这个年轻人承袭如此高的爵位,是否是一个错误。

警钟,终于被敲响了。

常茂随军出征,大胜而归。

然而,庆功的诏书还没发下,弹劾他的奏章就如雪片一般,飞入了皇宫。

密报上,常茂的罪状被一条条罗列出来:

强纳已经投降的元军将领的女儿为妾,激起兵变。

与主帅争功,甚至在阵前公然违抗军令。

纵容部下劫掠,败坏明军声威。

朱元璋独自坐在御书房,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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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巨大而孤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朱元璋。

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对常遇春的许诺,要照顾好他的家人。

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个正在失控的功臣二代,一把即将出鞘的、不受控制的利刃。

他看到的,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开国功臣的家族势力,已经开始滋生出足以威胁皇权的傲慢与腐败。

昔日与常遇春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情谊,此刻,正在被对朱家江山万世永固的帝王盘算,一寸寸地吞噬。

那份记录着常茂罪状的奏折,被朱元璋紧紧攥在手里,青筋暴起,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想起了常遇春。

想起了那个总是冲在最前面,为他挡下所有刀枪箭雨的兄弟。

想起了他临死前,那副“全身溃烂”的惨状,那该是何等的痛苦与不甘。

遇春啊遇春,你的儿子,为何如此不让你省心!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前。

南京城的万家灯火,在他脚下铺陈开来,如同一片璀璨的星海。

这是他的江山,是他和常遇春、徐达、李文忠……无数兄弟,用命换来的江山。

他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兄弟的儿子,在这片江山上,种下祸根。

许久。

他转过身来。

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温情、悲伤、怀念,都已褪去。

只剩下一种东西。

一种属于帝王的,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冰冷。

他对着门外侍立的太监,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千年玄冰,砸得奉天殿的地砖,都发出了痛苦的嗡鸣。

他那双曾为兄弟流干了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传朕旨意,将常茂……」

旨意剩下的部分,很快就以雷霆万钧之势,传遍了整个南京城。

「……逮捕入狱,削其郑国公爵位,押送回京,听候发落!」

满朝震动!

谁也无法相信,就在一年前,还对常家恩宠备至的皇帝,翻脸竟能如此之快,如此之无情。

常茂被锦衣卫从军中直接押解回京,昔日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此刻成了披枷带锁的阶下囚。

朝堂之上,朱元璋亲自审问。

他没有给常茂任何辩解的机会,只是将一本本奏章,狠狠地砸在他的面前。

「你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对得起你为国战死的父亲吗?!」

常茂的罪,真的大到必须削爵逮捕吗?

其实未必。

但在朱元璋眼中,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年轻人的过错,而是一个功臣集团尾大不掉的开始。

杀鸡,必须要用牛刀。

而常茂,就是那只最适合被宰来儆猴的鸡。

裁决很快下来。

但,这还不是结束。

朱元璋的目光,又投向了常遇春的次子,已经娶了公主、成为驸马的常升。

他下了一道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命令:

以“管教不严”为由,将常升的驸马府邸严密看管起来,形同软禁。

他要做的,不是惩罚一个常茂。

而是要将整个常家的政治影响力,连根拔起!

这一手,是对所有开国功臣的一次无声警告:天子的情分是情分,但江山的规矩,是规矩。

谁敢碰,谁就得死。

最终的判决,充满了朱元璋式的“仁慈”。

常茂没有被处死,而是被削去所有爵位,流放到了万里之外的广西龙州。

那个曾经离权力的中心只有一步之遥的将门虎子,从此将在南方的瘴气与阴湿中,了此残生。

而他的弟弟常升,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和驸马的身份,却也成了笼中的金丝雀。

他终日活在恐惧与猜忌之中。

几年后,大明朝最残酷的政治风暴“蓝玉案”爆发,常升作为蓝玉的外甥,终究没能逃过宿命。

一道密旨,一杯毒酒,为他短暂而压抑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钟山脚下,开平王常遇春的偌大坟茔,香火日渐稀少。

那个曾经被视为大明朝第一功臣的家族,在短短数年之间,迅速凋零,烟消云散。

那些曾经挤破门槛、巴结奉承的王公大臣们,如今路过常府旧址,都绕道而行,生怕沾上一点晦气。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

帝王之疑,足以让一个英雄的血脉,彻底断绝。

又过了很多年。

一个深秋的黄昏,已经两鬓斑白的朱元璋,换了一身便服,独自一人,来到了钟山脚下。

他站在常遇春的墓前,看着石碑上自己亲手写下的“开平忠武王”几个大字,久久没有说话。

石人石马,在夕阳的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影子。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松涛阵阵,呜咽作响,像极了当年战场上的号角声,又像是故人在低声叹息。

朱元璋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一点尘土。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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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春,咱的江山,坐稳了。」

「只是这天下,再也没有能跟咱并马而行,笑骂着喝酒吃肉的兄弟了……」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不知是英雄暮年的泪,还是一个孤家寡人,对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峥嵘岁月,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