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归乡之旅,更像是一种内心秩序的重建。
秋季的武夷山,雨水依然充沛。
山间的空气里裹挟着泥土、竹叶与溪涧特有的湿润气息。溪流之上,几扇巨大的半透明屏风静默伫立。
阳光穿过茂密的竹林,斑驳地洒在苎麻与大漆构成的画面上,几只蜻蜓误以为那是真实的花丛,悬停在画布久久不肯离去;几只猴子好奇地探头打量,伸出爪子试探这闯入领地的新奇之物。
这是41岁的艺术家吴观真筹备多年的“武夷计划·归家”现场。生于闽北,长于山海,他的创作始终缠绕着故土的脉络。
而我初见吴观真,是在他位于上海的工作室里。
穿过陈列着几幅画作的客厅,便是他日常创作的房间。窗外绿荫如盖,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案头上摆放着他珍藏的福建岩茶,茶香与室内的气息静静交融。
吴观真端坐其间,面容瘦削,一袭黑衣显得格外宽松,头发仔细扎成一个丸子头。他的眼神清透,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手腕上戴着一道细金镯子,那是他父亲去世后留下的遗物,熔化后重新打制而成,贴着脉搏,仿佛无声的陪伴。
这位拥有国家发明专利的艺术家,在当代艺术界走出了一条独特的路径。
他致力于以大漆和苎麻进行东方哲学的当代性表达,将传统厚重的漆画转移至轻盈通透的苎麻基材上,让光线穿透纹理,重构了传统材质的美学价值。
凭借这种空灵的艺术语言,他曾带着作品亮相北京今日美术馆,其大型屏风《早春图》更被香奈儿上海总部珍藏。
就在不久前,他筹备多年的展览“武夷计划·归家”正式启幕。
这一次,他特意从香奈儿总部借回了《早春图》,将《那水》、《折柳》及《诗》等一系列承载着故乡记忆的作品带回山野,安放在溪流之中、竹林之下,与天地共存。虽然展览时间不久,却终于了一件他多年的心事。
这并非一场传统意义上的展览,而更像是一次精神的返乡。
溪流为台,竹林为幕
一场没有边界的展览
这次在武夷山的展览,与其说是布展,不如说是“安放”。
没有美术馆的围栏和保护罩,也没有精心布置的射灯。
吴观真的画作,摆放得相当随性与临时,有的置于茂密的树林之间,有的则直接插在流动的溪水里。
“看完场地之后,你会发现作品在室内的尺寸感跟在室外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随时都会调。”吴观真回忆道。
这种不确定性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挑战。比如那幅立在溪水中的《早春图》,因为山里傍晚突降大雨,大家眼看着水位迅速上涨,不得不连夜将画作卸下转移。
而在山林深处,为了保护画作不被野生动物无意破坏,有些作品到了晚上也得收起来。
但正是这种与自然的零距离接触,让艺术品产生了奇妙的生命力。
在布展期间,山里的蝴蝶和蜻蜓常常会在画作上停留。它们似乎被大漆营造出的色彩与肌理迷惑,误以为那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却因为找不到落脚点而飞来飞去。
更有趣的是,村里的五六只狗似乎也对外来的客人感到好奇,它们自动组成了一支“汪汪队”,在吴观真和团队在山里活动时,一路摇着尾巴紧紧跟随。
这种人、画、自然和谐共处的场景,正是吴观真一直追求的“通透感”——山林并不设防,艺术也无需藩篱,彼此呼吸相通。而这份通透,也重塑了他手中古老的材料。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传统的大漆作品往往色彩厚重、深沉,或是黑红相间的庄严肃穆。但吴观真的作品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灵动与轻盈。这种审美取向,直接源于他儿时在闽北山区的成长记忆。
“我们在山里面的生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通透。”吴观真解释道。小时候上山采笋,林深无路,伙伴们在林子里穿梭,彼此看不见时,全靠喊声来确认方位。
“声音是通透的,山不是密封的,更像是一整座大石头。”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山里的石头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水生植物,视觉上是柔软的、呼吸的。
为了重现这种记忆中的质感,他选择了将大漆与苎麻结合。苎麻的经纬之间留有孔隙,大漆附着其上,光线可以穿透。
这种“轻盈可透光”的特质,正如他记忆中那座可以“喊”得通透的大山,既有分量,又无比空灵。
从过敏到脱敏
创作就像“开盲盒”
吴观真与大漆的“初识”,并不浪漫,反而伴随着痛苦。
“我从小就严重过敏,小时候一接触大漆,整个头都会肿起来。”
在他的家乡,大漆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材料,也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存在。
老人家治过敏的土方子,是用木工刨下来的“刨花”煮水洗脸,或者用烟熏。整个过程非常难熬,奇痒无比,通常要半个月才能消肿。
即便到了现在,他在高强度接触大漆时,依然会产生过敏反应,只是身体产生了免疫,肿胀不再蔓延,时间也变短了 。
除了身体上的“对抗”,大漆这种材料本身的特性,也让创作变成了“开盲盒”。
“大漆的氧化过程非常快。”吴观真描述道。
有时候调好的粉红色颜料,画上去的瞬间就会氧化变成棕色。在绘画的过程中,画家往往“看不清”眼前的色彩,只能凭借经验去预判。
画完一朵花,转眼它就变了色。
你只能等待,等过了一段时间,它在空气、湿度和温度的作用下,慢慢还原回某种颜色,但那个颜色又不一定是你最初设想的那个。
这种“看天吃饭”的特质,让吴观真学会了顺应自然。
他熟读《髹饰录》,也研究过沈从文的服装史。但在创作时,他会把这些书本上的条条框框通通抛掉。
“我回到第一原理,大漆在当下可以干嘛?”他不希望被传统工艺的繁复标准所束缚,而是试图挖掘这种古老材料在当代语境下的可能性。
这种务实而执着的精神,或许继承自他的父辈。
吴观真的父亲曾是家乡帮人盖房子的手艺人,懂风水、挑日子;他的亲戚里也有做木工、做锡艺的。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年代,一个人如果在一个区域内手艺做不好,是无法维持生计的。
“他们对我的影响最大的就是,一个人把一件事情做好,很重要。”那是一种属于老一辈的匠人精神,没有花哨的理论,只有对生计负责、对事情负责的执念。
这种基因流淌在吴观真的血液里,让他在面对大漆这个“会咬人”又“善变”的对手时,始终保持着敬畏与耐心。
近乡情更怯
每个人心中都有座大山
这次回到武夷山,对于吴观真而言,亦是一次精神返乡。
他对故乡的记忆,似乎被封存在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山是那座山,人是那些人。然而,这次归乡,现实的冲击让他不得不面对“物是人非”的落差。
“我熟悉的很多人都不在了,见到的很多朋友同学,变化也很大。”吴观真感慨道。这种变化让他陷入深思,记忆里的故乡和眼前的故乡,究竟是什么关系?
如同科尔姆·托宾笔下的主角,一旦离开故乡,游子和家乡都在不断变化,彼此都不再是最初的模样。
这种近乡情更怯的心理,让他选择了一个相对静默的切口,通过作品与山水的对话,来重建自己与故乡的连接。
曾经,吴观真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执念,那是对“被看到”的渴望。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座大山,我希望别人看到我的过去,我的经历。”他曾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向外界表达,渴望认可。但当这次展览真的落成,当画作静静地立在溪水和树林间,那种执念突然消散了。
“好像突然就放下了……那个展览做出来,我觉得自己终于从大山里走出来了。”这份释然,像溪水绕过山石,在迂回流淌中,与记忆的河床达成了新的默契。
这次归乡,他再度带上了四岁多的女儿。对于从小生活在现代化都市的孩子来说,山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第一次见到溪水的时候,女儿立刻兴奋地想跳下去游泳,却不知道山里的水与恒温泳池截然不同。一入水,刺骨的寒意让她瞬间缩成一团,往身上拍水适应了半天,才逐渐习惯起来。
女儿的出生,也改变了吴观真对“时间”的感知。
以前工作创作,日子是一天天过的,现在时间被精确到了“X岁X个月”。
这种细腻的时间刻度,让他开始关注日常生活中微小的美好。他开始画花,画那些简单、直白、没有太多炫技的花朵。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画得这么直白,我说这是女儿出生后我对情感理解的不同。”吴观真说,“我不需要很高级的词语,我需要的是日常的、简单的美好。”
这也是父亲生前对他最朴素的期望,不需要多成功,只要简单的幸福。
从被大漆“咬”伤的少年,到如今回归山水的艺术家,吴观真用二十多年的时间,画了一个圆。
画作终将撤去,溪水依旧流淌。
对于吴观真来说,这场归乡之旅,更像是一种内心秩序的重建。
在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里,他终于在大漆的流转与山水的恒常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文、编辑 /海带
图 / 波波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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