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八十年代那会儿,我爷就是我们村的“土皇帝”,他开着全公社唯一那台冒黑烟的拖拉机,喇叭一按,全村的狗都得跟着叫,威风得不行。我奶呢,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一枝花,谁见了不夸一句“俊”!

可好日子没过几年,“轰”一声巨响,我爷的腿废了,家里的顶梁柱说塌就塌了。

就在全村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我家笑话的时候,一个叫陈建国的上海知青,一个文弱得像根豆芽菜的“外人”,悄没声地住进了我们家,和我奶一起,撑起了这个烂摊子。

从此,一间屋檐下,住了三个不说话的大人,我们都以为,这就是穷日子逼出来的一出荒唐戏。

可谁都没想到,三十年后,一个快死之人的几句胡话,竟把我爷藏了一辈子的隐秘,给硬生生捅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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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一直觉得,我爷爷奶奶的感情,淡得像一杯泡了三遍的茉莉花茶,只剩下点似有若无的影子,闻着还有点念想,喝到嘴里却只剩白水的寡淡。

这个念头,在我那个初秋的周末,开车回到乡下老家时,变得尤其清晰而具象。我的车在村口那条被岁月和拖拉机压得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卷起一阵昏黄的尘土。远远地,我就看到了老宅院墙上探出的那半截灰扑扑的瓦檐,像个打盹的老人,安静地趴在那里。

车子熄火,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和远处几声零落的犬吠。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独属于老家的味道——那是柴火烧过的烟火气,混合着雨后翻新过的湿润泥土的芬芳,还有一丝丝鸡粪和瓜果腐熟发酵的微酸,复杂却令人心安。

奶奶王秀英正蹲在西墙根的菜畦边,她的身影被拉长的夕阳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她正熟练地掐着最后一茬的豆角,那些豆角藤蔓已经有些枯黄,但依旧努力地挂着几串饱满的果实。

她的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不成调的旧曲子,脚边,几只体态丰腴的老母鸡正心无旁骛地刨着地,为了一条肥硕的蚯蚓争得咯咯直叫,鸡冠子甩得像两片红绸。

而我爷爷李振邦,则像一尊被岁月风干的青铜雕像,雷打不动地坐在堂屋门檐下那张磨得油光发亮的藤椅上。那张椅子是他年轻时自己用竹子做的,几十年过去,扶手和靠背已经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包浆色。

他手里慢悠悠地转着两个核桃,那核桃也已被盘得红润剔透,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发出“咯咯”的、极富节奏的声响。他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院墙外那棵比他年纪还大的老槐树的树梢,眼神空洞而悠远,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飘出了这具衰老的躯壳,去追寻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他们的相处模式,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没有寻常老夫老妻间那种没完没了的絮叨和三天两头的小拌嘴,更像是一种无需言语的共存。奶奶在院子里忙里忙外,嘴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爷爷则永远安静地坐着,像这个家的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他们之间,隔着一种奇妙的距离,那是一种习惯了彼此存在的默契,或者说,一种习惯了彼此存在的沉默。

我从后备箱里拎出给他们买的各种营养品和新衣服,都是些包装精美但他们可能永远也搞不清用法的东西。我把东西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溜达到奶奶身后,学着小时候的样子,伸手给她捶起了背。

“奶奶,我回来了。”

“哎,回来啦。”奶奶停下手里的活,任由我捶着,脸上露出惬意的笑,眼角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每一道褶子里都藏满了故事。“你这孩子,每次回来都带一堆东西,我跟你爷又吃不完用不完的。”

“那也得带,城里也没啥好东西,就这些了。”我一边捶,一边状似无意地抛出了那个盘桓在我心头许久的问题,“奶奶,说真的,你跟我爷这辈子是不是就没红过脸啊?我长这么大,就没见你们吵过架。”

奶奶被我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逗笑了,她转过头,拍了拍我的手背,“傻孩子,哪有不吵架的夫妻。不过……”她顿了顿,朝爷爷的方向瞟了一眼,看到他依旧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才压低了声音,像是要告诉我一个什么秘密,“跟你爷,是真吵不起来。他那脾气,拿根棍子往他嘴里捅,都捅不出个屁来。”

她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但那笑意很快就淡了下去,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倒是年轻那会儿……”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只有我们俩能听见,“家里有根搅屎棍子,那才叫一个闹腾……鸡飞狗跳的……”

“搅屎棍子?”我立刻来了兴趣,“谁啊?”

奶奶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猛地咽了回去。她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说漏了什么,立刻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算了,算了,都过去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那个干啥。”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走,进屋,看我给你留了好吃的没。”

她欲言又止的态度,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根“搅屎棍子”到底是谁?为什么奶奶提起他时,会是那样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我下意识地顺着她刚才的目光,再次看向屋檐下的爷爷。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我敏锐地注意到,他手里那两颗转动不休的核桃,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傍晚时分,晚饭的香气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是奶奶拿手的红烧肉和新摘的豆角炒腊肉。就在我爸妈把菜一一端上桌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瘦高、背微驼的老人提着一网兜橘子,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那道被踩得光滑的门槛。

奶奶一见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一种熟稔而自然的笑意,迎上去接过东西,嘴里热情地念叨着:“建国,你看看你,来就来,还次次都带东西,太见外了。”

这个老人,就是我从小就认识的“陈爷爷”,陈建国。他不是我们家的亲戚,却比很多亲戚来得都勤。

我爸妈也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他,都恭敬地停下脚步,喊了声“陈叔”。陈爷爷有些局促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和谦卑。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我爷爷身上,挤出一丝更显恭谨的笑容:“振邦哥,我来看看你。”

屋檐下的爷爷,像是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陈爷爷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又垂了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淡的“嗯”,便再无下文。那态度,与其说是冷淡,不如说是一种彻底的无视。

那顿晚饭,吃得我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一张不大的八仙桌,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划开。一边,是奶奶热情地给陈爷爷夹着最大块的红烧肉,我爸妈恭敬地给他倒酒敬酒,聊着村里的收成和镇上的物价,气氛热络得像是招待贵客。另一边,则是我爷爷一个人的孤岛。他一言不发,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那瓶劣质的白干,筷子几乎没怎么动过,眼神始终落在面前那只盛着半杯白酒的白瓷杯里,仿佛那里面有比一桌子的人和菜更吸引他的东西。

陈爷爷显得更加拘谨了。他腰板挺得笔直,坐在板凳上只敢坐半个屁股,吃饭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丁点不合时宜的声响。他总是不自觉地用余光去瞟我爷爷的脸色,可我爷爷脸上,除了酒精带来的微醺,什么表情都没有。席间,陈爷爷剥了个橘子,想递给我,笑着说:“小川,吃橘子,今年的橘子甜。”我正要伸手去接,坐在一旁的爷爷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咳声又干又硬,像块石头砸在桌上。陈爷爷的手猛地一僵,讪讪地把橘子收了回去,放在了自己的碗边。

饭后,陈爷爷坐了一会儿就局促地告辞了。他走后,我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帮着我妈收拾碗筷,一边装作随口问道:“爸,这个陈爷爷到底是谁啊?怎么感觉爷爷那么不待见他,你们又对他那么客气?怪怪的。”

我爸正擦着桌子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不自然。他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堂屋门,压低声音,磕磕巴巴地说:“老……老邻居,以前……以前帮过咱家大忙。你爷……就那个牛脾气,你别多想。”

他说“别多想”,可他躲闪的眼神分明在说,这里面大有文章。我转头看向坐在屋檐下暗影里的爷爷,昏暗的灯光从屋里透出来,照亮了他的侧脸。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捏着那只空了的白瓷酒杯,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薄薄的杯沿几乎要嵌进他的指肉里。他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憎恨与痛苦的狰狞表情。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我知道,这个叫陈建国的“老邻居”,绝不只是“帮过大忙”那么简单。他是我家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是奶奶口中那根“搅屎棍子”,更是一个能轻易撬动我爷爷灵魂深处巨大痛苦的扳机。

02

那个周末的晚上,月光很好,像水一样洒在院子里。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听着草丛里的虫鸣。我借着几分酒意,再次缠着我爸,让他给我讲讲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

父亲起初不愿意多说,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迷离,仿佛穿透了三十多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既贫瘠又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年代。最后,他掐灭了烟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爷年轻那会儿啊……”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追忆的怅惘,“跟现在,那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那时候的他,是咱们整个李家村,不,是整个公社的能人。”

从父亲的讲述中,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鲜活得仿佛能从故事里跳出来的爷爷,站立了起来。八十年代初的李振邦,是十里八乡最耀眼的后生。他不是村干部,却比村干部还有威望,因为他是全公社唯一能把那台宝贝疙瘩似的“东方红”拖拉机开得像自己手脚一样利索的能人。

“我那时候小,最盼望的就是你爷开着拖拉机从外面回来。”父亲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离村子还有一里地就听得见。我们一群半大小子就疯了似的往村口跑,你爷每次都会把车停下,把我们一个个抱上车斗。

他开着那台轰鸣的拖拉机,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有时候会故意玩个漂亮的急转弯,车斗里的我们和那些坐顺风车的姑娘们,就在一片尘土里爆发出阵阵尖叫和笑骂。而你爷呢,就坐在驾驶座上,叼着根烟,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得意地笑。”

那时候的爷爷,高大、帅气,肩膀宽阔得能扛起一片天。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笑声爽朗得能传出二里地去。他是全村姑娘的梦中情人,也是小伙子们又嫉妒又佩服的对象。

他对我奶奶王秀英的好,更是全村人有目共睹的传奇。

父亲说,有一次,县里文化宫放映南斯拉夫电影《桥》,奶奶念叨了一句想看。第二天,爷爷就开着拖拉机,在车头插了朵不知从哪儿摘的野花,载着奶奶一个人,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突突突”地奔了几十里路去县城。看完电影回来,天都黑了,爷爷就在拖拉机的大灯下,给奶奶唱那首“啊朋友再见”。

还有一次,爷爷从镇上供销社回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块当时最时髦的“的确良”碎花布。在那个大家都穿得灰扑扑的年代,那块布料鲜亮得晃眼。奶奶拿着那块布,嘴上嗔怪他乱花钱,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没过几天,她就穿着那件新衣裳,在村里的水井边,惹来了所有女人的艳羡和打探。

农忙时节,爷爷一个人能顶两个壮劳力,挣回的工分总是全家最多的。他把那本写满了数字的工分本往奶奶手里一塞,豪气干云地一挥手:“秀英,想吃啥就去换,别给老子省着!”

那时的爷爷,是奶奶眼里遮风挡雨的天,是我父亲心中无所不能的神。他们的爱情,简单,炽热,像夏天正午的太阳,是在全村人的羡慕和祝福中,开出的最热烈奔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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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所有的幸福和荣光,都在1982年那个炎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戛然而止。

“那天下午,特别热,知了在树上叫得人心烦。”父亲的语调沉了下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午后,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我正在家门口的槐树下玩泥巴,突然听到远处山坳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轰隆’一声,那声音太大了,我感觉脚下的地都跟着狠狠地颤了一下,院墙上的土都往下掉。”

紧接着,就是杂乱的、变了调的呼喊声,哭喊声,从山坳的方向传来,像潮水一样涌向村庄。

“塌方了!采石场塌方了!”

“快来人啊!李振邦被埋在下面了!”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回村里。父亲说,他只记得正在院子里喂鸡的奶奶听到信儿,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睛一翻,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全村的男人都扛着锄头和铁锹,疯了似的冲向采-石场。现场一片狼藉,半边山体都塌了下来,巨大的石块和泥土堆成了一座小山。人们疯了似的用手刨,用肩扛,指甲翻了,手掌磨破了,血和泥混在一起,谁也顾不上。

挖了将近两个小时,就在所有人都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人在一堆碎石和泥土下,看到了一抹蓝色的衣角。

人们合力移开压在上面的石块,终于找到了浑身是血的爷爷。

他还没死,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但是,他的右腿,被一块磨盘大小的花岗岩死死地压在下面。当七八个壮汉合力用撬棍移开那块巨石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胆小的甚至别过了头去。

那条腿……已经不成样子了。裤管被血浸透,和血肉模糊的皮肉粘在一起,腿骨被压得粉碎,以一种人类肢体绝不可能呈现的诡异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碴甚至刺破了皮肉,暴露在空气中。

那一声巨响,不仅震碎了爷爷的腿,也彻底震碎了这个曾经无比幸福和骄傲的家庭,所有的光荣与梦想。

03

爷爷从县医院被抬回来的时候,人是清醒的,但那股曾经能点亮整个村庄的精气神,却像是被那块巨石一同压碎,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一个除了脖子以上能动,就只能永远被禁锢在一方土炕上的“活死人”。

家里的天,一夜之间,彻底塌了。

奶奶王秀英,一个原本只需要貌美如花、在丈夫的羽翼下安心料理家务的女人,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身刀枪不入的铠甲。

那段日子的苦,是浸到骨子里的。父亲说起来,三十多岁的汉子,都忍不住眼圈泛红。

一场秋雨连着下了一个星期。家里的屋顶本来就有几处漏雨,以前都是爷爷三下五除二就爬上去修好了。现在,奶奶一个女人家,哪里爬得动那湿滑的房顶。她只能在屋里摆满了所有能盛水的家当——脸盆、水桶、饭碗、瓦罐,叮叮当当地接一夜的雨水。整个屋子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墙角长出了青黑色的霉斑,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爷爷躺在炕上,听着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就像时间在一下下敲打着他的绝望。

家里唯一的壮劳力没了,工分挣不够,到了年底分到的粮食也少得可怜。正在长身体的父亲,常常饿得半夜胃里烧得慌,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不敢让奶奶和爷爷听见。奶奶想尽了办法,挖野菜,摸河蚌,把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拿去换了棒子面,可一家人的肚子,还是常常处于半饥饿状态。

比贫穷和饥饿更磨人的,是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人们当着奶奶的面,说着“秀英啊,可怜见的,有啥难处跟嫂子说”这样同情的话,可一转过身,那些窃窃私语就如毒蛇般,丝丝地钻进耳朵:

“啧啧,王秀英这下可完了,守着个活死人,这辈子算是没盼头了。”

“长得那么俊有啥用,命苦啊。我敢打赌,她熬不了几年,肯定得改嫁。”

“你看她那腰板还挺得那么直,装给谁看呢,指不定夜里怎么哭呢。”

而爷爷,更是从万丈光芒的云端,直直地跌入了不见天日的地狱。曾经的阳光豪迈,变成了死水般的沉寂,以及尖刻入骨的暴躁。他整日躺在炕上,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条已经开始萎缩、失去知觉、像根枯木一样横陈在被子下的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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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自己,恨那场该死的事故,更恨自己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只会吃饭拉屎、拖累全家的累赘。

他的自尊心,被现实碾压得粉碎。他开始拒绝和任何人说话,包括奶奶和年幼的父亲。奶奶辛辛苦苦用几个野菜团子换来一点猪油,给他熬了碗香喷喷的葱油面,小心翼翼地端到炕头,他会因为觉得面条有点坨了,猛地伸手一扫,滚烫的汤面和碗盘“哐啷”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他会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用还能动弹的左手,狠狠地砸着身下的土炕,发出沉闷的、绝望的嘶吼,直到筋疲力尽。

奶奶从不跟他吵,只是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然后转身出去,再端一碗进来。

陈建国,就是在这个家庭最黑暗、最绝望、几乎要被生活彻底压垮的时候,像一根若有若无的稻草,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

他是最后一批滞留在村里的上海知青。因为那个年代特殊的家庭成分问题,他的档案被卡住了,迟迟没能拿到回城的指标。他戴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说话细声细气,斯斯文文,身上有股与这个黄土朝天的村庄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干起农活来是出了名的笨手笨脚,经常被村里的半大小子们当笑话看。他独自一人住在村头那间四面漏风的废弃牛棚里,饥一顿饱一顿,活得像个孤独的影子。

他看到奶奶一个人吃力地从井里一桶一桶往上打水,会默默地上前,一言不发地接过井绳,用他那瘦弱的肩膀,一趟一趟地挑满那两个硕大的水缸。

他看到奶奶家的柴火被雨淋湿了,点不着火,会把自己辛辛苦苦从山上砍来、省下来的一些干柴抱过来,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口,然后转身就走。

他从不索取什么,只是偶尔奶奶实在过意不去,会在他干完活后,给他盛一碗热腾腾的红薯粥,或者两个黑乎乎的窝窝头。他每次都吃得很快,很香,像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

他对奶奶,没有村里其他男人那种混杂着同情、好奇和原始欲望的复杂眼神。他的眼神很干净,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一种落魄人对另一个身处绝境的人的本能体恤。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孤苦无依,而这个家,也同样在苦难中摇摇欲坠。

04

“拉帮套”这个在当时北方农村既为人不齿又被现实默许的生存方式,从来没有在我家的饭桌上被正式提起过。它的形成,不是一次商议,也不是一个决定,而是一连串无法挽回的事件,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三个人的命运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再也无法挣脱。

那年秋收,是爷爷倒下后的第一个秋收。天公不作美,气象预报说马上要有一场连绵的秋雨。家家户户都在地里抢收玉米,那场景就像打仗一样。

奶奶一个女人,白天要照顾炕上的爷爷和年幼的父亲,只有在傍晚和深夜,才能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地。眼看着别人家的地都快收完了,我家的那几亩玉米还在地里孤零零地站着。奶奶急得在田埂上直掉眼泪,那泪水滴进干裂的土地里,悄无声息

是陈建国,一句话没说,卷起裤腿下了地。他干活不利索,掰玉米的速度比不上村里的壮劳力,但他有股韧劲。他帮着掰玉米、扛麻袋,一连在地里干了三天三夜,累得直不起腰,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等到最后一代玉米入库,那场预报中的秋雨,也瓢泼而下。

没过多久,那场大雨冲垮了院子半边土墙。

奶奶半夜被惊醒,看着黑乎乎的缺口,生怕有狼或者野狗闯进来。她咬着牙,想用几块破木板先挡一挡。结果脚下一滑,从搭着的简易梯子上重重地摔了下来,脚踝当场就肿得像个紫色的馒头,疼得她半天爬不起来。是住在不远处的陈建国,听到动静,披着件衣服就跑了过来。他二话不说,把我奶奶小心翼翼地背在自己瘦削的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夜路上,把她送到了几里外的村卫生所。

而真正让这个畸形的组合彻底定型的,是我父亲的一场大病。

那天半夜,父亲突发急性肺炎,高烧到四十度,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得像个破旧的风箱,小脸憋得通红。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只说得赶紧送镇医院。可外面下着倾盆大雨,通往镇上的十几里山路,在那个夜晚变成了一条泥泞的、吞噬一切的河流。

奶奶抱着滚烫的儿子,急得六神无主,在屋里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团团转,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炕上的爷爷,更是急得双眼赤红,用拳头一下下地砸着自己的废腿,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恨自己在这个时候什么也做不了。

是陈建国,闻讯从牛棚里跑了过来。他看到这情景,一把扯过炕上的一床破被子,将我父亲严严实实地裹住,背在自己身上,对我奶奶吼了一声:“嫂子,拿上伞!”然后一头扎进了那片泼墨般的风雨里。

父亲后来说,他只记得自己趴在一个并不宽阔但很稳的背上,耳边是“呼呼”的风雨声和陈建国粗重的喘息声。他能感觉到脚下不断地打滑,有好几次都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但每一次,那个人都会立刻爬起来,把他重新背好,继续往前跑。

十几里的山路,陈建国跑了将近两个小时,摔了不知多少跤,送到镇医院时,他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泥人,浑身是泥是水,嘴唇发白,累得几乎虚脱。医生检查后说,再晚来半小时,这孩子就危险了。

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而亲手放下这根稻草,做出那个惊世骇俗决定的,是我爷爷自己。

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夜。家里的米缸见了底,奶奶为了给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的父亲借几个钱买个鸡蛋补充营养,顶着刺骨的寒风,去敲村长的门。

爷爷就躺在炕上,隔着那扇糊着旧报纸、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的窗户,亲眼看到自己的女人,那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女人,在凛冽的寒风中,在别人家温暖明亮的灯火下,像个乞丐一样,卑微地、瑟缩地在屋檐下站了足足两个小时。

最后,村长媳妇才不耐烦地开了门,不知说了些什么,塞给她两个已经有些发蔫的干瘪红薯,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当奶奶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她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嘴唇发紫,头发上还挂着白霜。她却像没事人一样,把那两个红薯在怀里焐热了,剥了皮,递到爷爷手里,笑着说:“振邦,快吃,热乎的。”

那一刻,爷爷内心那根名为“男人的尊严”的弦,在经历了无数次紧绷之后,终于,彻底崩断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当陈建国像往常一样,挑满了两个大水缸,准备像个影子一样默默离开时,一直沉默得像个死人的爷爷,突然用一种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墙壁的声音,对着陈建国的背影说:

“建国。”

陈建国猛地站住,回过头,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家里……活太重,秀英她一个女人顶不住。”爷爷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投向了窗外灰白的天空,“你要是不嫌弃,就……就搬过来搭伙过吧。家里的活你包了,工分都算你的,吃住都在这儿。”

他说完这句话,就像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猛地翻过身,面朝冰冷的墙壁,全身的骨头都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陈建国愣在原地,像一尊石像。许久,他对着爷爷的背影,重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搬进了外屋那张用木板和两条长凳搭起的简易小床上。从此,这个家形成了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诡异平衡。白天,陈建国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牲口,包揽了田里地外所有的重活;奶奶主理家务,照顾着炕上的爷爷和年幼的孩子,她的脸上,似乎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晚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三个人同桌吃饭,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那沉默压抑得能挤出水来。陈建国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肉片或者炒鸡蛋,夹到爷爷的碗里。而爷爷,从不会动一下那双筷子,只是面无表情地把那些菜拨到一边。

村民们的闲言碎语,从窃窃私语变成了指指点点,话语也变得更加恶毒。

“王秀英到底还是没熬住,找了个‘拉帮套’的。”

“那个上海知青,看着文文弱弱,没想到还有这本事,白吃白住,还白得个女人。”

奶奶起初还会哭,后来学会了充耳不闻,再后来,她甚至能叉着腰,站在院门口,用全村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语言,把那些长舌妇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像个得胜的将军,转身回家,继续做饭。

而我爷爷,则像一个冷酷的看客,一个手握遥控器的导演。他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审视着这个由他亲手缔造的、充满了压抑、屈辱、挣扎和某种诡异生机的畸形家庭。他的沉默,是这个家里最强大的气场,笼罩着每一个人。

05

时间一晃,就到了1985年的春天。知青返城的政策终于全面放开,像一道春雷,炸响了沉寂多年的乡村。对于那些被禁锢在黄土地上近十年的城里娃来说,这无异于天大的喜讯。村里仅剩的几个知青都欣喜若狂,四处奔走,忙着办理各种繁琐的手续,准备告别这片挥洒了他们十年青春与汗水的土地。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陈建国会是第一个走的。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终于可以回到他日思夜想、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大上海了。

那段时间,奶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她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但眉宇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惆怅。她开始帮陈建国缝补行李,把他那几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还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烙了好几张葱油饼,让他路上吃。

“回到上海,好好找个工作,再娶个媳妇,把日子过起来。”她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像个送别远行儿子的母亲。

陈建国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村里人凑了钱,在村长家的大院里,为陈建国和另外几个要走的知青办了一场盛大而隆重的欢送宴。村里但凡能走得动的,都来了,小小的院子里挤得水泄不通,充满了告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祝福。

席间,陈建国成了主角,不断有人来给他敬酒。他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辛辣的白干,那张斯文的脸很快就涨得通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端着满满一碗白酒,脚步有些虚浮地穿过人群,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被我父亲用木板车推来的爷爷面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泥地上。那地上的石子硌得膝盖生疼,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把那碗酒高高地举过头顶,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因为激动和酒精的作用而变得哽咽沙哑:“振邦哥!这几年……谢谢你的收留,我……我陈建国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大恩大德!这碗酒,我敬你!”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男人身上。一个意气风发即将返城,一个困守病榻此生无望。

我爷爷靠在木板车的靠背上,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陈建国。他只是冷冷地、漠然地盯着院墙上斑驳的树影,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句话没头没尾,却充满了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路,是你自己选的,跟我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