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一对双胞胎儿子抚养成人、打赢房屋拆迁官司后,湖北省襄阳市南漳县54岁的皮胜利打算直面困扰自己34年的问题。

连日来,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了解到,1988年12月5日,皮胜利的时任女友徐晓梅被发现死在蛮河河堤上。案发后,南漳县委领导要求限期破获“纺织女工被杀”案; 7天后,公安“破案”;1989年1月18日,襄阳市检察院查明:徐晓梅坚持与皮胜利脱离恋爱关系,皮胜利听后起杀人之心,趁徐晓梅不备捡起砖头照徐晓梅头部猛砸一砖,并用双手扼压其颈部,致徐晓梅死亡后奸尸。

皮胜利在起诉书的背后写了一封求救信:他是冤枉的,做有罪供述是被逼的。他设法将信交给了父亲。1990年12月5日,被关押整整两年后,皮胜利走出看守所。

皮胜利之所以能从看守所走出是因为:南漳公安因继续侦查,决定将其取保候审。直到如今,南漳公安还在“继续侦办”,皮胜利还是一个杀人嫌犯。

3月23日,南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主要负责人对皮胜利说,即便他的领导高度重视此案,他也很难破案。皮胜利要有个心理准备,可能到死也是命案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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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12月5日早晨,纺织女工徐晓梅被发现死在蛮河大堤上。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苏笃

县委领导要求限期破获“纺织女工被杀”案

1989年1月28日出版的《南漳报》刊发文章《惨案发生之后》。文章记录了案发到逮捕“凶手”的过程。

文章说,1988年12月5日早晨,蛮河大堤上,早起跑步的县交通局职工宋某发现地上横卧着一具女尸,他急忙跑向公安局报警。很快,局长朱开富带领10余名刑警赶到现场。女性死者年龄约20岁,头部有硬器打击陷痕,地上留有呈散射状的血迹,一部26型自行车歪倒在地,死者身边有一块带血的砖头。法医检验后推断,死者死亡时间在12月4日晚11时许。

文章记载,朱局长和刑警认为,现场留有自行车和手表,此案不是谋财害命,情杀或报复杀人的可能性较大。1988年12月5日上午,警方证实死者是县棉织厂女工徐晓梅。当天下午,刑警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材料。当晚,朱局长向刑警传达县委领导要求限期破案的指示,综合多起迹象,刑警列出徐晓梅男友、县棉织厂机修工皮胜利等10人有作案嫌疑。

文章显示,1988年12月6日到12月8日,刑警奔走在大街小巷,走访群众400余人次,终于将嫌疑对象一一排除,唯有皮胜利嫌疑重大。棉织厂两职工反映:当年12月4日晚10时许,曾看见皮胜利与徐晓梅推着自行车朝东面走去。

文章说,当年12月11日,在公安局审讯室内,皮胜利在强大的思想攻势和确凿的证据面前沮丧地低下了头,彻底交代犯罪事实:1988年3月,两人建立恋爱关系,皮的父母认为女方是农村户口,出面反对。徐便主动向皮提出中止恋爱关系,皮反对。12月4日晚10时许,皮在水镜路与刚下班的徐相遇,遂同到蛮河堤上交谈。徐又提出中止恋爱关系,随即两人发生争执。盛怒之中,皮拣起砖头猛击徐的头部,尔后掐住徐的脖子。

1988年12月24日,南漳县检察院批准逮捕皮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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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月28日出版的《南漳报》刊发文章记录了案发到逮捕“凶手”的过程。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苏笃

嫌疑人在看守所内写下求救信并设法递出

皮胜利自称,做有罪供述是因遭遇“疲劳审讯”。

皮胜利说:“刑警没有打我,就是让我双腿并拢坐着,大冷天院子里坐着,我想睡觉的时候不让我睡。我想睡,他们就把我弄醒。后来监室来了一个偷牛的,他劝我先认了,到法院开庭的时候再翻供,这样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后来刑警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1989年1月18日,襄阳市检察院的起诉书载明,1989年1月5日,南漳县公安局侦查终结,将皮胜利移送南漳检察院审查。1月9日,南漳县检察院将该案报送至襄阳市检察院。该院查明,徐晓梅坚持与皮胜利脱离恋爱关系,皮胜利听后非常恼火即起杀人之心,趁徐晓梅不备捡起砖头照徐晓梅头部猛砸一砖,并用双手扼压其颈部,致徐晓梅死亡后奸尸。皮胜利作案后逃离现场。

上游新闻记者梳理发现,襄阳市检察院认定上述犯罪事实的依据是:证人证言,现场勘查及法医鉴定证据,皮胜利的供述。

身在看守所的皮胜利收到前述起诉书。1990年3月26日,皮胜利在起诉书背后写下求救信。

求救信上说,1988年12月3日晚,皮胜利准备去接徐晓梅下班被家人拦下,家人对皮胜利说,徐晓梅是农村户口,两人不合适,趁早分手,皮胜利拒绝。1988年12月4日,上班时,皮胜利发现徐晓梅不高兴,徐晓梅说,3日晚,她看皮胜利没来接其下班,就去皮胜利家,在门口听到“劝分手话语”。皮胜利宽慰徐晓梅,感情的事是他俩的事,父母说的不算。

求救信载明,1988年12月4日晚,已下班的皮胜利去接下夜班的徐晓梅,没看见徐晓梅,便回家睡觉。5日上午,皮胜利刚到工厂,听说河堤上有人死了,便和工友一起去看“热闹”,到之后发现是徐晓梅,皮胜利哭得一塌糊涂。随后,工厂保卫科的人将皮胜利带回工厂。5日下午,皮胜利被民警带走。

求救信的最后,皮胜利说:“我做了个梦,五一之前能走出看守所。爸,妈,我多希望这个梦是真的。”

皮胜利设法将这封求救信交到了父亲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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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3月26日,皮胜利在起诉书背后写下求救信并设法递给父母。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苏笃

“杀人嫌犯”自由32年还能开出无犯罪记录证明

皮胜利父亲介绍,他一开始以为就是儿子杀害徐晓梅,他都做好了儿子被判死刑的心理准备。收到求救信后,他开始帮儿子四处反映。

皮胜利父亲四处反映的同时,皮胜利对前来看守所调查的法官说,他是被冤枉的,他没有杀人,口供是被迫做的。

值得注意的是,案发后,皮胜利一直被羁押在南漳县公安局看守所内,襄阳市中院并未开庭审理此案。1990年12月5日,被羁押整整两年的皮胜利从看守所内走出。

彼时,皮胜利并不知道为什么放他,直到4个月后。

皮胜利称,他想回棉织厂上班,厂里要求公安出具文书才接收。1991年3月21日,南漳县公安局预审科出具证明:1990年11月8日,因继续侦查,现决定依法将皮胜利取保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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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胜利被取保候审后,已自由32年。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苏笃

皮胜利介绍,1990年12月5日至今,他的主要人生经历是:结婚,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从棉织厂出来后经营汽修店,开客运班车;去深圳开公交车;打房屋拆迁官司。

皮胜利称,从看守所走出后,他就自由了,去哪从来没人管。他一直想去公安局问:杀人案进展到哪一步了?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刚开始,他不敢问;后来,忙于生计。现如今,儿子长大成人,房屋赔偿款也快下来了,他决定寻找两个问题的答案。

3月23日,皮胜利来到南漳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以“招工”为由,开无犯罪记录证明。该所民警打开户籍管理系统,仔细查看后,给皮胜利开了证明。证明上写着:经查,被查询人皮胜利,未发现在本辖区有犯罪记录。

接着,皮胜利来到徐晓梅家。徐晓梅83岁的母亲断断续续对皮胜利说:“女儿当初和我讲,你人好,要和你结婚;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杀了她,后来你放出来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现在,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人被杀了,抓你又放,公安要有个说法;女儿被杀案没破,公安要给我当妈的一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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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皮胜利和徐晓梅母亲。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苏笃

令人大跌眼镜的案卷和刑警队负责人的宽慰

皮胜利想通过案卷了解徐晓梅被杀案的细节。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南漳县检察院答复皮胜利的律师,经查,无此案案卷;襄阳市检察院答复,已提起公诉的案件,案卷在法院,该院没有案卷;襄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先是答复该案只有副卷,没有正卷,副卷的内容不能查阅,后又答复可以查阅一部分副卷内容,但正卷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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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市检察院起诉书。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苏笃

“一部分副卷”的内容让人大跌眼镜。

皮胜利介绍,他看到的副卷共24页,其中6页记载的是南漳另一起两人死亡的案卷;剩余18页,有效信息是他早收到的起诉书。

“很懵,很懵,说我杀人的案卷中有6页是另一起杀人案,想不通怎么会这样?”皮胜利说。

通过案卷了解案情无果后,皮胜利又找南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主要负责人。这名负责人是皮胜利的小学同学,他不停地宽慰着皮胜利。

3月23日,这名负责人说,徐晓梅被杀案至今未破。80年代破案手段较之现在落后,当年办案时确实存在漏洞,现在即便是他的领导高度重视此案,他也没能力侦破,案件一直搁置;从内心里讲,皮胜利就是嫌疑人,从法律上讲,无犯罪记录证明就说明皮胜利无罪;如果上级要求他们重启调查,他会把皮胜利喊来重新询问。

皮胜利问他:“案子破不了,就这样挂着我吗?”这名负责人说,“挂着”对皮胜利的生活并无实质性影响;皮胜利要活明白些,要有一个心理准备,也许到死也是嫌疑人;诚然,案子也有可能破,谁也不要与科技打赌,如果案子破了,不是皮胜利作案,他们会给予国家赔偿。

听完这名负责人的答复,皮胜利很生气,但碍于同学情面,他没有表露出来。皮胜利悻悻地从刑侦大队离开。

皮胜利说,他想要答案会很难,但他并不会放弃。

上游新闻记者 苏笃 实习生 王楚君

编辑:邹渝

责编:范永松

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