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海今年35岁,刚刚度过长达两年的失业期。他讨厌被贴上任何标签,比如35岁、失业、互联网中年,以及社交平台上所有烂大街的名词。
2022年年底,李四海遭遇互联网公司裁员,拿到了10万左右的赔偿金。这笔钱加上他原有的储蓄,大概有30万左右。
李四海厌倦互联网行业,他决定逃离。过去两年里,他尝试了电商、手机维修、店员、按摩师等多个方向,摸索的职业机会不下5种。只是,这些摸索都是“浅尝辄止”,就像弹珠刚滑出去,碰到沿口,又弹了回去。
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今年11月,30万存款见底,恰好,家里人托关系给李四海找了份工作,他又燃起了希望。
李四海清楚自己“缺乏毅力”,也遗憾自己从小到大“从没拼命投入过一件事”。不过,这些问题相对“活着的意义”,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很多东西不要看的太重,健康活下去才最重要”,这是李四海在过去两年,思考出的意义。
这是李四海的个人经历。读完这篇文章,你可能会对他的失败做出一些评价,比如不够努力,心浮气躁,或者缺乏“成功者”的某些特质。只是,评价他时,我们无法忽略一点——抛开个人层面的因素,我们与他身处于同一条河流,李四海被裹挟其中,我们同样被裹挟其中,他无法挣脱的,我们或许也难以挣脱。
失业
下午,一整片高楼疲倦地趴在深圳城区。李四海所在的楼栋像一块立着的大棋盘,他的房子就是那一方小小的棋格。
李四海整天闷在房间里,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像一条肚皮朝上的死鱼浮在水面。突然,抑郁的情绪不由自主地爬满一身,仿佛幽灵一般控制着他的身体,李四海顿时觉得胸口沉闷,喘不过气来,几近崩溃。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四海一到晚上就辗转难眠。“我是被社会抛弃的人,是一个没用的人”。他不断否定自己,恐慌向他压来,仿佛世界末日要降临在他头上。失眠的日子里,李四海只能靠褪黑素才能勉强睡着。
35岁的李四海已失业两年,他身上还背负着一百多万的房贷。失业的这两年,李四海几乎没有收入来源,每个月房贷、社保、生活费加起来就要一万左右,他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拮据 。
他之前不喜欢和别人同住,所以另一间小房间一直是空的。直到今年手头越来越紧,他才把它租给了朋友,也只收了朋友几百块钱的房租。他曾经一拍脑袋就能买下的电子产品,如今都不再看了。之前在商场吃的大餐则降级成了家里的一大包挂面和馒头。偶尔在外面吃饭时,他会一家一家地比价,“太贵了吧”时常挂在他的嘴边。
消费降级之后,他仍保持着健身的习惯。他也知道健身是一大笔开销,但只要一段时间不健身,他就感觉肌肉在消失,戒断反应也会令他难受。李四海每周保持大约五次训练,他的身材和容貌看起来像二十多岁,近40cm臂围的肱二头肌常常引得路人注目,多次被误以为是健身教练。他对这个健身结果还不算满意,因为还未达到“令人惊叹的地步”。
似乎在肌肉充血和路人注目时,李四海才能深刻地感受到这副身躯的有用之处。
2013年,李四海本科毕业。老家一直流传着“广东是打工天堂”的说法,他便南下来到了深圳。李四海学生时期就对互联网很感兴趣,常常混迹于塞班论坛(备注:全国最大的完全开放性的智能手机塞班系统讨论社区)。当时正是互联网发展的黄金时代,在深圳待了一年左右,李四海抓住了机会,转行到了互联网行业。
2018年,李四海有了两年多的互联网设计经验,工资已经一万多。这时,他选择跳槽到了一个深圳的初创公司。初创公司的总部在深圳周边城市,李四海被老板派遣到了那里。老板承诺在当地工作一年后就把他调回深圳。
李四海在公司担任设计主管。平时他的工作量不大,每天都有大把空闲时间。虽然日子过得悠哉游哉,但他在这种政务类互联网工作中找不到任何意义。
四年过去了,公司依旧没有把他调回深圳的迹象。临深片区的生活压力比深圳小,但李四海一直心心念念买在深圳的房子,在当地生活了几年也没有融入进去。
李四海也一直提不起勇气离职。2022年下半年,公司与一名业内知名度很高的教授合作,不久后,教授又被任命为部门负责人。教授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更换老员工,李四海作为设计主管也没能幸免。2022年10月,上司找了李四海谈话,说老板要辞退他。
“如果你想留下来,我也可以去帮忙争取。”上司说。
“我还是走吧。”李四海心中窃喜,他早就想回深圳了。
李四海此时已33岁。被裁员后,他拿到了“N+1”的补偿方案,总共10万元,这让他尝到了裁员的甜头。
一开始,李四海不太着急,因为卡上还安安稳稳躺着小几十万存款。父母催着他赶紧找工作,嘱咐他不要有空窗期,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先去云南游玩了一趟。回到深圳后,李四海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互联网招聘市场急剧缩水,失业后半年的时间里,李四海接到的面试通知屈指可数,他面试了四五家公司,除了一家公司正式职位,其余都是外包岗位。
就业环境的变化,让李四海措手不及。他记得刚入行时,只面试了一次就入职了互联网公司,现如今他连一份合适的工作都找不到。在社交软件上,李四海刷到大量同行失业的信息,他意识到“互联网市场真的不太好了”。
李四海也会在平台上刷到一些寻找互联网设计师的帖子,帖子评论区里有很多设计师的报价,价格一个比一个低,甚至还有设计类培训机构在下面留言“免费做”。
互联网行业加班猝死的新闻也时常出现在他的首页,即使他上份工作不加班,他也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担忧起来。
李四海曾见证了互联网盛极一时的景象,有时候一条大街上全是互联网产品的地推人员,一位阿姨带上手机从这头走到另一头,原本空空的双手就会拎满食用油、大米等各种赠品。而此时互联网地推早已不见踪影,行业大势已去。
互联网行业下行,行业无下限加班,同行日益内卷扰乱市场,这些都令他对这个行业望而却步。“即使找到了,说不定哪天又下岗”,李四海对互联网行业不再抱有希望。他手头上还有一部分的存款,足以支撑他去做些别的事情。
做个生意或学门手艺
2023年4月,李四海得知同学在做阿里巴巴国际站,他看到了跨境电商的机会。跨境电商的经营环节庞杂,李四海没有任何经验,便打算与同学合作经营跨境电商店铺。
同学卖网络设备,每种设备的规格参数非常复杂,李四海想让同学提供一份产品清单,同学回复他“没有清单”。一直到2023年年底,李四海也没有拿到产品清单,他也没有主动询问同学没有清单该如何操作。
没等来下文,李四海又把目光瞄准了独立站。不同于亚马逊等传统的跨境电商平台,独立站属于卖家自有网站,卖家可以自由设置商品信息、发货时间、退换货规则等,不需要依赖平台的审核。以李四海的技术能力,独立搭建一个网站不成问题,他觉得这条路走得通。
独立站建好后,他的职业病犯了,把供应链、仓储、物流等关键问题放在一边,将全部精力放在了美化网站上。单单设计美化这一项,巨大的工作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寻找供应链,解决仓储、物流,产品上线……走到正常经营那一步,他还有好几座大山要跨越。他觉得太累了,放弃了独立站这条路。后来,他也了解了亚马逊、速卖通、虾皮等电商平台,但最终没有着手去做。
“我就像站在门外,伸出头观望了一番,连门都没有进。”李四海觉得自己很可笑。
事后,他想起接触跨境电商那段时间,70多岁的父亲都提到这个行业很火爆,他恍然明白,跨境电商已是红海行业。这番试水不尽人意,他不想再涉足这片红海区域。
其时,李四海手里的存款还算宽裕,足以支撑新的尝试。他一直对电子产品感兴趣,常被路边的手机维修店吸引。他觉得手机维修是门手艺,即便老了也能养活自己。他只做过软件相关工作,为了验证自己是否有兴趣,他又刷了一个星期左右的维修视频,也去咨询了相关手机维修培训机构。
手机维修培训班发的各类工具(李四海供图)
学会修手机这门技术,是不是就能打破就业壁垒,李四海也吃不准。不过他当时手头宽裕,就花了8800元,在华强北报了一期手机维修培训班,“权当是试一试”。
培训班里绝大多数学生来自偏远地区,年龄在30岁上下,学历不是很高,不过也有一个博士和一个美国海归硕士。李四海的同桌叫小志,是个00后,虽然两人年纪相差十来岁,但聊得很投机。
小志来自西北地区,学历不高,皮肤黝黑,腿脚不太利索,走路时深一脚浅一脚。来深圳学习之前,小志一直在苏州工厂打工,打工之余他对手机维修特别感兴趣,还曾经网购零件组装了一台iPhone8。
小志想回老家开一间手机维修店,他是开班后才报到的,一部分课程没有学到,下课后经常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赶进度。交了培训班的学费,小志手里的钱所剩无几,晚上他还要做游戏陪玩赚生活费,天天要熬到深夜,次日早上还要来班里上课。小志的艰辛李四海看在眼里,他在小志身上看到了自己欠缺的拼劲儿。
培训完成后,李四海在招聘软件上隐藏了学历,并更改了工作经历,他收到了好几家店的面试邀请,大部分是在华强北。
不同于之前写字楼里的面试,李四海再也不用对自己的简历精雕细琢,甚至不用带上简历。面试时,店铺老板会为李四海倒上一杯茶,他不用纠结自我介绍是否恰当,老板不会问一些刁钻的面试问题。
一番面试下来,有三四家店铺愿意录用李四海。只是,这几家店铺要求的上班时间“很不合理”,维修工凌晨三四点才能下班。李四海对工作时间不满意,但真正让他打退堂鼓的,是自己的技术能力。
两个月学习下来,李四海意识到,培训班的课程主要针对有手机维修经验的人员,培训涉及到屏幕、摄像头等外部零件维修的内容很少,主要是主板维修,这对于小白群体来说,并不实用。真的去手机维修店上班,万一把手机修坏了,自己赚不到钱,恐怕还要赔钱。想到这一点,他一家店也没有去。
尝试轻体力活
不过,李四海还是找了份与手机维修相关的工作——手机店A店的店员。
去年11月,李四海和小志曾去A店面试手机售后维修的岗位,两人都没有通过面试。不过,店里正好缺引导顾问,店主建议李四海选择这一岗位,李四海拒绝了。
不久后,小志在另一家手机店B店找了份店员工作。工作一段时间后,小志感觉工作压力不大,所有店员都能准时下班。AB两家店由同一家公司管理。了解到小志的工作状态,李四海打算去A店试试,他以为两家店不会有太大差别。
失业一年多了,李四海有大把时间思考工作和生活的意义,“人只活一次,好多东西不要看得太重,应该有价值的活着”。在手头宽裕的条件下,李四海想干一份能帮助别人的工作。一番对比过后,服务业成为他的首选,服务业不仅门槛低,还不需要费脑子,还能帮助他人。
“我不想做之前那样的工作,绞尽脑汁想一个方案,还可能会被pass,但这些工作(店员等工作),其实应对的是另一种挑战。”
2024年3月底,李四海入职A店,当起了售前引导顾问,保底工资4000多元,并且只有第一个月有保底工资。
面对客人李四海始终厚道且热情。店里有时候会来一些老年人,询问店员一些手机设置问题。这与他们的绩效并不挂钩,其他店员看见了,一般就随便应付一下,李四海不一样,他会不厌其烦地给老人讲解,引导着他们一步一步操作。一位阿姨被李四海帮助过一次,之后又特意找了他好几次。
李四海做的这些事情,在别的店员看来属于“无用工”。但他做得很开心,即便一天下来不得停歇,脚都站麻了,他却感觉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只是,这些价值感,很难对冲严苛的工作环境带来的不适感。
A店开在地铁附近的商场内,来来往往很多顾客。店内员工大概有十个人,分为售前和售后两个部门。门店每个月都有高额的业绩指标,店长只能把压力泄向店员。每天早上九点四十分,店长骂骂咧咧地开始训话,与面试李四海时判若两人。门店的规章制度多如牛毛,一位员工双手支撑在展示台上,监控巡检发现后,立马通报批评并进行处罚。门店每个星期要进行两次考试,考试内容就是工作内容和规章制度。
门店缺人手时,李四海的一位女同事一个月都没有休息。店里规定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七点,店员加班到九、十点已是常态,有次李四海加班到十一二点。其实,店员加班也干不了什么实质性工作,就是收拾货柜、学习、开会等,即便无事可干,店员也不敢离开。有一天,李四海九点后想走,店长质问他:“你学习(制度)了吗?”李四海顿时语塞,只好默默回去学习。每天下班后,李四海就像装满负能量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店员之间的关系也谈不上友好。一天,一位女士径直走向柜台,询问李四海是否有某款手机。李四海刚把手机递给了那位女士,另一位顾客也找他咨询。李四海刚挪开脚,同事小王立刻凑到女士眼前。没过一会儿,李四海回答完另一位顾客的问题,回过身子又给那位女士介绍手机功能。他还没讲几句,小王就对他撇了撇嘴,翻了一个大白眼。
李四海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抢单了。这单最后被小王成交了。其实,按照店里规章,店员服务当前顾客时,如果另一位人顾客有服务需求,只需点头示意即可,但李四海总担心服务不到每一位顾客,这才给了小王抢单的机会。
工作了一个多星期,李四海向店长提出了离职。其实到店第三天,李四海就想离开。每天上班时间长达12小时,一天下来李四海身心俱疲,他觉得手里还有不少存款,没必要耗在这个地方。
李四海又没有了工作,家里人也开始帮忙出谋划策。
2024年4月,在家人的牵线下,一位企业高管答应帮李四海找工作。李四海提着礼品去参加这位高管的饭局,推杯换盏后,高管说要带他去见识一下。
所谓的“见识”,是按摩店。昏暗的蓝紫灯光下,李四海把头埋在按摩床里,技师有气无力地按着,像是没有专业培训过。李四海心想:这手法也太差劲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技师闲聊起来,技师说她一天可以赚一两千块,按摩行业的高薪令李四海很羡慕。
高管那边的工作没有音讯,李四海在家也是闲着,他想起了技师讲的那句“一天能赚一两千”,他也听朋友提过“做按摩很赚钱”。他脑子里弹出了新的想法,不如跟朋友合开一间按摩店,自己做技师,还能省下一定的人工成本。他决定先试试技师的工作。
其实早在2008年,李四海就曾在东莞的按摩会所当服务生。那时他才读高中,是名叛逆的网瘾少年,为了逃离父母的掌控,休学跟着邻居家孩子来到东莞。
在东莞长安大润发一带,灯红酒绿的会所令人眼花缭乱。李四海所在的会所,全部是女技师。她们穿着清一色的粉色吊带短裙,踩着黑色细跟高跟鞋,穿梭于大大小小几十个房间。李四海像一只刚从洞中钻出的老鼠,窥见了他们欲望炽盛的“自由”生活。当时,李四海的网瘾太重,每天上完班,还要去网吧夜以继日地打游戏。日夜连轴转了七天后,他熬不住了,又跑回家读书。
几天后,李四海通过社交平台,应聘到龙华区一家私人按摩店做学徒。按摩店位于一栋公寓楼内,他七绕八拐一路打听,才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房间。一推开门,房屋装修简单,只有一盏网红日落灯立在客厅,前台的电脑和手机不断传来订单的提示音。按摩店只有两间房,因为店里还提供上门按摩服务,经验丰富的老技师,上门按摩一次收费700元。
算上李四海,在店里学艺的学徒有三四个。学徒出师后,将成为店里的兼职技师,这家小店的兼职技师数量庞大,其中不乏大学生、退役军人、健身教练。兼职技师不用守在按摩店,如果被客人点到,收到通知提前到店即可。
李四海在店里断断续续学习了大概五次,掌握了精油开背、经络推拿等手法。虽然按摩手法不难,但老技师还是觉得他按得不舒服,不如另一个练了两次就上手的学徒小F。
兼职技师需要店长考核。临近考核期,李四海赶紧找朋友练手,练到大拇指都疼了起来。到了真正考核的这一天,李四海觉得自己并不属于按摩店,这种想法使他迈不开双腿,他还是放弃了考核。
同一天,小F通过了考核,但之后一两个月也没有接到单。按摩店店长的朋友圈里,每天依然更新着大量技师的介绍信息。后来李四海才知道,兼职技师数量太多,僧多粥少,做兼职根本接不到什么订单。
短暂的试水
尝试两份服务业工作后,李四海感觉自己很难适应高强度劳作。他还有存款,还有机会选择,“不能没苦硬吃”。
于是,李四海又看向了感兴趣的电子产品。学习手机维修期间,李四海在华强北购买了一款高仿耳机。这款不到两百元的耳机,在音质上比拟自己一千多元的正版耳机。
2024年5月,他在淘宝上开了一家小店,主打商品就是这款耳机。按他的计划,每件耳机的利润定在50元左右,他不用进货,一旦有买家下单,就让华强北的供货商发货。
开店第一天,就有买家下单这款耳机,李四海兴奋地通知店铺发货。没想到,这个顾客只是想利用平台退款规则,白白顺走一副耳机。一番沟通后,李四海把货追了回来。后面的顾客表现得也不太正常,第二个顾客优惠券都不领,直接下了三单,总价近一千元。第三个顾客的收货地址,和第二个大致相同。
李四海察觉到不太对劲,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先把商品下架。店铺里没有任何商品,浏览量却从十几个激增到一两百个。他上网一查,才知道他的店铺可能被分享到了骗子群。
他没有任何电商经验,想当然地认为只要不发货,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根据平台规则,不发货需要扣下保证金给买家。他一单生意没做成,还被扣了两百多的保证金。仅仅两个星期,他的电商梦又一次破碎了。
8月,李四海又在华强北找到了新机会。他走访了华强北几百家卖手机壳的档口,借了30多个手机壳样板,花了约七天时间拍摄剪辑,李四海下定决心在小红书上卖手机壳。
他反反复复拍摄,生怕准备不充足,手机相册里累积了大量的照片和视频。他兴冲冲地发布了第一条笔记后,浏览量只有个位数,冰冷的数据浇透了他的热情。
李四海明知道刚开始运营,账号数据不会有多少。但他还是泄气了,整个人像掉入水中,被水草缠住了脚,一下子懈了劲。得不到正向反馈,李四海觉得自己像废物一样做了无用之事,他退掉了所有手机壳,删掉了已发布的唯一一条笔记。
“有用”的人
失业后,李四海生活在一种说不清的压力中,像被孤零零地丢到了湖中央,不知道如何求救,也无法自弃。
不上班这两年,李四海断断续续地学习了四个多月的代码。他没打算以此为生,这算是他的爱好。今年9月份,他又一次学起了代码,这次他是为了逃避焦虑。
敲下一行行代码令他感觉无比充实,至少他已无暇再去思考失业的困境。他也会刷一点知识点密集的视频,学习点东西,不管是什么,多少都能缓解一点压力。连续失败衍生出更多的无力感,李四海需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情、看一些”有用“的视频,来填充他”无用“的身体。
闲暇之余,李四海也会捣鼓一下自己的老本行。他做了两款APP的交互设计,一个是社交类,一个是医疗类。这次的设计跟以往不同,他不用担心被别人改稿,只需要专注工作本身。完成设计后,他把两款产品的演示视频,发在了社交平台上,其中一款获得了4万多浏览量,很多人留言询问产品何时上线,这让李四海产生了久违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和把坏手机修好、服务好每个人一样,都是“有用”的证明。
闲置的麦克风,还放在李四海的桌子上(作者供图)
李四海也摸索过游戏直播。“也不打算以此为生”,他强调,“是为了在打发时间的同时,有所尝试”。他买来了专业的麦克风,每天佛系直播两小时,从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如此直播四五天,他只收获了两名铁粉,都是初中生。他不再做直播,新买的麦克风也就此搁置了。
李四海也咨询过健身房兼职教练的工作机会,但始终没有什么行动。他担心自己不能成为合格的教练,因为他手腕受过伤,他也担心把爱好变成职业,曾经的热爱被工作透支殆尽……
李四海的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有些想法冒出头没多久,熄灭了。有些想法他去尝试了,这些尝试就像圆盘里的一颗弹珠,撞到沿口后就立即折回了。
他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没拼命投入过一件事”,他甚至想过,自己哪怕赔本深耕一个行业,也比浅尝辄止显得有毅力一些,至少还能证明他努力过。他评价自己“骨子里不自信”。他认为所有的尝试都没有任何价值,朋友宽慰他,至少踩过的雷不会再踩了。
11月初,李四海口袋里只剩一万多块钱,他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了。家人托关系给他找了三份工作,一份运营工作,另外两份都是互联网设计师岗位,这是他的老本行。
李四海放弃了老本行,选择了前一个机会,计划从零开始。“做(互联网)设计没前途,迟早要被裁,或者被AI替代”,他说。
他总算有了一定的收入,不用担心断供的风险。李四海的房子买在2017年,40平方米左右,买入价180多万,时至今日,市场价已跌到140万左右,小区里有些邻居已经断供,有一次,李四海无意中还刷到了本小区法拍房的推送。
家人也劝过他卖房。这套房子还是在家人的催促和帮衬下买到手的,当时李四海才毕业四年,尚未有买房的念头,远在老家的父母期盼他早点结婚,东拼西凑帮他凑齐了首付款。
别人只要一提到卖房,李四海就摇头坚决不肯,他仍心有不甘,在深圳待了10年有余,能攥在手里的东西,恐怕也就剩这套房子了。
李四海的房子朝南,虽然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但他在房间待太久后,焦虑容易滋生。李四海走出房间,看到人群熙熙攘攘地涌动着,阳光均匀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小贩们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叫卖着花簇锦攒的鲜花,他甚至有点不想回家。
夜色渐深,主干道上轰隆隆的大货车一辆辆驶过,李四海的房子也随之一阵阵震颤。
(备注: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人物采用化名)
作者: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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