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那天,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餐厅里灯光柔和,桌上的菜肴热气腾腾,气氛却有些微妙。
饭桌上,老刘开了第一口:“这些年,大家过得都还好吧?”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带着某种不愿触碰的情绪。
老张闻言,端起酒杯,笑了笑:“还行吧,退休工资够花,儿子也争气,在城里买房了。现在我就带孙子,日子算安稳。”
老刘点点头,转头看向李建国:“老李,你呢?”
李建国咧嘴笑着,语气里满是得意:“我那点退休工资虽然不多,但家里还算殷实。我闺女嫁得好,儿子开个小公司,逢年过节总往家塞钱,我这老头子也算享福了。”
大家笑着附和,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轮到老王时,话题就有些卡壳了。
老王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没有退休工资的人。他出生在农村,退伍后回了老家,种地为生。
这些年,他也没做什么大生意,没在城里扎根,日子看起来普普通通。老刘试探性地问:“老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老王笑了,笑容里透着一种岁月沉淀下的质朴。“我啊?没啥大事,种地、养鸡,村里也分了点扶贫款,够花了。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都在外头打工,家里就剩我和老伴,种点地,养点花,带带孙子。挺好!”
那一刻,他的笑容竟让整个饭桌安静下来,大家都望着他,似乎在他的平淡话语里听出了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
我们四个人是几十年的老战友。
那年,我们一起参军,在同一个连队摸爬滚打了三年。
退伍后,各自回到家乡生活。
老刘去了国营厂,后来职工转干,成了厂里的中层领导;老张靠着关系进了机关单位,干了一辈子公务员;李建国则从部队转业进了铁路局,算是捧上了一份“铁饭碗”。
只有老王,退伍后选择回到农村,过起了最普通的农民生活。
说实话,年轻时我并不觉得老王的选择有什么特别。
甚至在聚会前,我还隐隐觉得他可能会有些“寒酸”。
我们几个在城里退休,每个月都有固定的退休工资,儿女们也都争气,生活算得上富裕。
而老王,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那个穿着迷彩服、背着水壶、跟着我们爬山巡逻时总是吊在最后的“乡下人”。
但那天的聚会,让我重新认识了他。
老王的故事,是从一场洪水开始的。
“那年,我刚退伍回村,正赶上发大水。
村里的地全淹了,庄稼颗粒无收,家家户户愁得不行。”老王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说道,“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水涨得厉害,有一家人还被困在屋顶上,村干部找不到人,最后还是我划着竹筏去救的。”
“你一个人?”老张有些惊讶。
“是啊!那时候年轻,也不怕死,反正当过兵嘛,胆子大!”老王笑了笑,“后来水退了,村里重新分地,我就开始种田。虽然辛苦,但总觉得,日子是自己的,过得踏实。”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我们都听得出那种不易。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像老王这样没有任何资源的人。他一边种地,一边打零工,靠着勤劳和一点点积蓄,盖起了一间新房,供两个儿子读书长大。
“老王,你怎么舍得把两个儿子都送出去?农村不是都讲究‘留一个在家’的吗?”李建国忍不住问。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老王笑得爽朗,“我那时候就想,既然读书有出路,就一定要让他们走出去。哪怕我和老婆累点,也值得。”
老王的两个儿子确实争气,一个大学毕业后进了大公司,另一个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学了手艺,在外地开了个小店,两家日子都过得不错。
去年,老王的大儿子给他们买了台新电视,小儿子给他们换了冰箱,村里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那你现在种地,还能忙得过来?”老刘问。
“忙啥呀!”老王摆摆手,“家里地早就流转出去了,我现在就是养养鸡,种点菜,天好就去山上转转,采点野菜,日子悠哉得很。”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问:“你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比我们几个还好?”
老王点点头,语气笃定:“当然好!
你们看着退休工资多,儿女孝顺,可你们有我自在吗?
我每天早上起来就能看到山,听到鸟叫,想干啥干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也不怕啥‘单位检查’。
你们呢?
忙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现在还怕这怕那,哪像我,啥也不怕。”
那顿饭吃到我们谁都没再说什么。但走出餐厅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老王,他的身影笃定而从容,仿佛带着一种我们几个人都不曾拥有的坦然。
回到家后,我躺在沙发上,脑子里却不断回响着老王的话:“啥也不怕。”我想起自己这些年,总是在计算着各种“得失”。
退休工资涨了几百块,我高兴好几天;儿子工作调动,我反复帮他分析利弊;甚至连过年买点礼品送亲戚,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权衡分寸。
说到底,我的生活虽然富裕,却被各种“标准”和“框框”困住了。
而老王,那个没有退休工资的农村战友,却活得最像一个自由的人。他不争,不抢,不攀比,不忌惮,日子简单却透着一股子踏实劲儿。
或许,这才是幸福的本质吧。
聚会结束后,我们四人分别时,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下次再来我家,你们几个可别嫌我家简陋。我老婆做的红烧鸡可是一绝!”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满足感。我忽然觉得,这份满足,比我们几个人口中那些“安稳”“富裕”,更加珍贵。
后来,我真的去过老王家。他家院子不大,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鸡在院里悠闲地踱步,老王的老伴坐在树下纳鞋底,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我坐在他家院子里,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
这大概就是他口中的“自在”吧。
我们四个战友聚会,三人有退休工资,但那个农村的战友,幸福感是最强的。这句话,或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只有真正经历过,才能懂得,老王的幸福,究竟从何而来。
幸福,从来不是数字能衡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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