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所长也走了。”老周低着头,声音带着点低哑,像随口一说,却又像压着什么。
我愣了一下,手里搓核桃的动作停了下来。风从院子里刮过,带着点刺骨的冷,吹得我的心也凉了半截。
“啥叫‘走了’?”我直起腰,看着老周,心里隐隐不安。
老周点了根烟,却没抽,只是用烟头戳了几下裤腿,低声说:“自己去看看吧。派出所那边正收拾东西呢。”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我听得心里更慌了,二话没说,扔下核桃就去推门口的破二八。
一路上风刮得耳朵生疼,路上坑洼的石子路颠得车直响。我心里七上八下,老王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去年高血压住院的时候,我就劝过他歇着,可他倔得像头牛,说啥也不听。
难道这次真是病得更重了?还是……是不是出了啥事?
越想越不对劲,连车链子掉了都没顾上,推着车一路小跑,直奔派出所。
到了地方,院子里果然乱哄哄的,有几个人在搬东西。老王站在一边,穿着便装,手里拿着个茶缸,正跟一个年轻警察交代着什么。
他比前几年又瘦了些,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可那眼神还是硬邦邦的,透着当年的倔劲儿。
“老王!”我一嗓子喊过去,声音比平时大了几分。
他回头瞅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冲我招了招手:“你咋来了?”
我推着车走过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压着嗓子问:“听说你要走?啥意思?”
他抿了抿嘴,点点头:“嗯,该歇歇了。”
这一句“歇歇”听得我心里一阵发酸。我忍不住怼了他一句:“你当年可是说过,咱当兵的,脱了军装也得干出个样儿来!你这就叫‘歇了’?”
他笑了笑,没接我的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别站这儿说了,找个地方喝两杯。”
1979年,我们三个一起入伍,那年刚好赶上征兵,整个村子就我们仨去报了名。
老王那时候是村里的“王大胆”,啥事都敢冲在前头,村里人都说他这辈子肯定能干出点名堂。老周家穷,穷得叮当响,连去县城体检的路费都是村支书给凑的。我呢,家里乱得一塌糊涂,爹整天喝酒,娘成天唠叨,我一心想着能跑多远跑多远。
那天火车站的风大得厉害,旗杆上的红旗被刮得直响。送我们的人裹着厚厚的棉衣,站在月台上冻得直跺脚。老王扛着行李袋,站在铁轨边上,看着远处的火车影,兴奋得不得了:“咱这回真是要干点大事去了!”
那时候的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一去就是三年。
部队的日子是真苦,刚去那会儿,老王最能折腾,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次次考第一,枪打得准,跑得又快,还会写点材料,硬生生被提拔成了排长。老周踏实肯干,虽然不咋爱吭声,但活儿一干就是顶呱呱的,后来也成了骨干。
我就差远了,训练成绩总是垫底,连个班长都没混上,成天被老王指着鼻子骂。
“你也不看看自己啥样儿!咱们村里挑你出来,是让你给咱长脸的,不是让你当个混日子的!”他那时候骂我骂得脸通红,我听了心里不服气,可也只能憋着。
可部队就是部队,不服气也得干。后来老王带着我们连干了几次大事,立了功,回来庆祝时,他喝了两杯酒,拍着我的肩膀说:“记着,咱退伍后,不管干啥,都得干出个样儿来!”
那时候我们都笑他吹牛,可谁知道,后来他真干成了。
1984年,我们三个退伍了。临走前,在县城车站照了张合影。老王站在中间,腰板挺得笔直,笑得特别自信。他说:“这张照片得留着,以后不管干啥,咱都得记着今天。”
后来,老王转业进了派出所,从片警干起。老周回了镇上,进了司法所,天天跟村里人打交道。我回了家,接过几亩薄地,还跑点运输,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老王是真能干。他刚进派出所的时候,那地方破得像个仓库,三间漏风漏雨的小屋子,连办公桌都七拼八凑的。老王硬是靠着一股拼劲儿,三年没回家,跑县里跑乡里,盖起了两层新楼。
可这两层楼是用命换来的。他的媳妇抱着孩子去派出所找他,哭着喊着要离婚,他愣是没松口。
“咱当兵的,骨子里的东西不能丢。”他就这么说。
可人哪,总有撑不住的时候。这几年他身体越来越差,去年抓逃犯的时候,天天熬夜,硬是累得晕倒在现场。
我去医院看他,他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可嘴还硬:“没事儿,死不了。”
可这回,他是真的扛不住了。
那天晚上,老周叫了我,说一起喝个散伙酒。
我们仨坐在小饭馆里,一瓶老白干摆在桌上,老王喝了两杯,脸上才有点血色。他放下酒杯,突然笑了笑,说:“你们知道吗?我刚进派出所那会儿,差点想跑回去种地。”
老周乐了,端着杯子就要碰他:“你也怂过?”
“怂过啊,咋没有。”老王点点头,慢悠悠地说:“那时候天天背个本子,挨家挨户地跑,鞋都跑破了,晚上回到宿舍,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可就算这样,我也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心想着,咱仨一起从部队出来,不能给你们丢脸。”
我听得心里酸酸的,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老王,你这辈子没丢过咱的脸。”
老王笑了笑,没说话。
后来喝到半截,他突然提起他媳妇。他说:“其实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家那口子。这些年,她一个人拉扯孩子,家里啥事都不找我,可我知道,她心里也有怨气。”
说到这儿,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端起杯子一口闷了。
几天后,老王正式退了。那天整个派出所的人都来了,年轻的警察哭得稀里哗啦,说要是没有他,派出所不可能有今天。
我站在院子外头,看着他背着包走上车,背影还是那么硬挺,可脚步却有些沉。就连他上车的动作,都慢了很多。
晚上回到家里,我翻出那张老照片,盯着老王挺直的腰板看了半天,突然觉得,咱这一辈子,值了。
人活这一回,不就图个问心无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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