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你这辈子图啥呢?不就一食堂的,还真能折腾出个啥名堂?”大王头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歪着脑袋瞅我,眼神里全是打趣。
我拎着笤帚,盯了他一眼,没接话,心里却堵得慌。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只是这次,我连笑都懒得挤出来,低头把灶台边的地扫干净,扬起一把锅灰。
1975年,我十九岁,刚到部队的时候,心里想得很简单:穿上军装,扛枪站岗,甭管是练操跑步还是站哨巡逻,反正就是“保家卫国”四个字。可谁成想,分兵种那天,我的名字被点到研究所,还是个食堂的岗位。
当时我就愣了,问班长:“班长,这是不是搞错了?”
班长叼着烟,乐呵呵地说:“咋,不愿意去?你以为咱研究所的食堂是一般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我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了研究所门口。高高的围墙,铁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给我憋了一肚子的情绪稍微降了点温。心想,好歹是个“研究所”,听着不赖。
可等我真进了食堂,那点心气彻底泄了。一个灶台,一个大铁锅,旁边堆满了土豆、白菜和几口缺了口的铝盆,烟囱还漏风,屋里烟熏火燎。和我一起干活的几个老兵,袖子一撸,满胳膊油渍。我站在门口,心里凉了半截。
那天晚上,我给家里写了封信,信里一肚子抱怨,说什么“这兵当得没劲”“想回家”之类的。可信封刚封上,转念一想,这话要是让家里人知道了,还不得让人笑话?特别是我妈,能当场骂我没出息。我最后还是没寄出去,只是憋着气,把信烧了。
没过几天,家里倒是主动寄来了信,信封上写得密密麻麻。打开一看,我妈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利索:“刘成啊,听说你分到食堂了,这兵咋当的?当兵的啷个进了厨房?回头邻居大婶问起,我都不好意思说。”
我看着信,脑袋嗡嗡的,半天没缓过来。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灶台边抽烟,锅炉的热气扑面,混着烟火味呛得人眼睛发酸。我心里想,刘成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干食堂的活儿,说累是真累。每天一大早天不亮就得起来烧火,煤烟子一冒,鼻子眼睛全是黑的。早饭完了还得洗锅,锅底的黑油渍得用铁刷子一点点刮。晚上收拾完,整个人瘫在床上连翻个身都懒得动。
有时候偷懒想歇一会儿,主任一眼盯过来,冷不丁冒一句:“小刘,干不下去就趁早打报告走人,别占着坑不拉屎!”
那话刺得我脸上发烫,但我硬是咬着牙撑下来。白天累得腰酸腿疼,晚上就偷偷琢磨,怎么才能把这活儿干出点名堂来。
机会是有的,就看你争不争气。
1977年的冬天,研究所接了个大项目,车间里加班加点,饭点都顾不上。那段时间,我们伙房忙得脚不沾地,饭菜送过去不是凉了就是糊了,车间主任急得直拍桌子。
我看着心里不落忍,就跑去找主任提了个建议:“咱能不能直接把饭送进车间,保温点儿,大家吃着也舒坦?”
主任一听,皱着眉头看我:“你小子能耐啊,还会提意见?”
我心一紧,赶紧补了一句:“主任,我就是想让人家伙计们吃上热乎饭,这样干起活来也有劲儿啊。”
他没吭声。过了两天,居然真让我试了一回。那顿饭送过去,车间的人吃得热乎乎的,连车间主任都夸了一句:“就这么干,以后都这么送!”
从那以后,研究所里不少人记住了我这个“食堂兵”,偶尔还会有人点名要我做的菜。那年过年,所里请了一批外地来的专家,所长特意嘱咐伙房:“让小刘掌勺,把咱研究所的伙食面子撑起来!”
这事儿传开了,连家里人都听说了。我妈在信里提了一句:“听说你做的饭领导都夸了?看来这饭碗端得还稳。”
我看着信,心里踏实了不少。
可天有不测风云。1978年,家里突然来信,说我妹得了肺病,家里没钱治病。我攥着信站在食堂门口,心里乱得像一锅粥。
那天晚上,我偷偷找班长老马借钱。他听了我的事,叹了口气:“刘成啊,别逞强,部队有困难补助,你去申请试试。”
我犹豫再三,还是递了申请。补助批下来了五十块钱,我接过钱,眼睛都有些发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老马跑了好几趟,才帮我争取下来的。
钱寄回家以后,我妹的病总算好转了。我妈又写信来,话不多,只说了句:“成啊,家里欠你一份情。”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灶台边,看着手里被烟熏得发黑的信纸,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穷,我妈常说的一句话:“人穷志不能短,干啥都得干个样子出来。”
这话我记了一辈子。
1979年春天,研究所的一台设备出了故障,技术员们忙得团团转。我本来是去送饭的,看他们围着机器急得满头大汗,就顺嘴问了句:“是不是轴承卡住了?”
大家愣了一下,回头一看,果然是轴承的问题。有人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嘿嘿一笑:“小时候跟我爸修水车,轴卡住了都一个理儿。”
这事儿让技术员老周对我刮目相看。他后来特意找我聊了聊,问我有没有兴趣学点技术。我一听,心里直扑腾,赶紧点头。
从那以后,我白天干活,晚上跟着技术员们学技术。那段时间累得够呛,但心里却觉得特充实。1981年,研究所组织考核,我硬是拿了个第一名,连所长都直夸:“小刘,这小伙子有出息!”
后来,我从伙房调到了后勤组,成了一名技术员。再后来,参加了几个项目,慢慢也算出了点小名。
可有得就有失。1985年,我升副营那年接到消息,老马住院了。我赶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认不出来。
他拉着我的手,半天才开口:“刘成啊,别忘了咱这一路走过来的苦。”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发酸。
1990年,我升了副师,回家探亲的时候,我妈拉着我的手说:“成啊,邻居们都夸你有出息,我总算能挺起腰杆了。”
我听着,心里头一阵发热,却没说话。那晚,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了那封没寄出去的信,想起了灶台边的日子。
退休那年,我回到老家,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的入伍通知书,发黄的纸上印着几个大字“光荣入伍”。我盯着看了好久,突然想起了大王头那句话:“老刘,你图啥呢?”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图啥。可能,就是图个问心无愧。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