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北京,秋风刮在人脸上已经有点凉了。
国务院一个大院门口,正上演着一出谁也看不懂的戏。
看门站岗的警卫,拦着一个老头儿。
这老头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黑黢黢的脸上,那双眼睛却跟鹰似的,透着一股不让你多问的劲儿。
警卫按规矩办事,让他登记,他不写;问他找谁有啥事,他也不说。
他就那么杵在那儿,跟棵老松树似的,翻来覆去就一句硬邦邦的话:“我找蔡捷,还有戴宏。”
警卫也是头一回碰上这么“横”的主儿。
这地方,什么人没见过?
可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真是稀罕。
眼看僵在这儿不是个事儿,警卫没辙了,只好给蔡捷的办公室摇了个电话,把这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电话那头的蔡捷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挺客气,让警卫把电话递给门口那位。
“是我啊!”
电话一通,就这三个字,沙哑,还有点急。
蔡捷的脑子“嗡”地一下,这声儿熟,太熟了,熟得像是刻在骨头缝里。
可一时间,他就是对不上号,记忆里那些面孔过了一遍,没一个能跟这声音对上。
他小心地问了句:“请问您是…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好像没想到会被这么问,紧接着,三个字砸了过来,跟炮弹一样在蔡捷耳朵里炸开:
“老六纵!”
就这一下,什么都清楚了。
蔡捷眼前一黑,十八年的光景瞬间倒卷回来。
那是什么?
那是刘邓大军手里最快的一把刀,是打起仗来连自己都敢拼光、让敌人听见番号就腿软的铁军,更是那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外号叫“王疯子”的司令员!
“是司令员!
司令员来了!”
蔡捷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办公室里的妻子戴宏喊出来的。
戴宏也是六纵的老人,一听这话,脸都白了。
两口子什么都顾不上了,工作、文件、仪态,全扔到了一边,像两头发疯的豹子,冲出办公楼,朝着大门口就飞奔过去。
他们跑得那么急,是因为在蔡捷的记忆深处,有一幅画面永远也抹不掉。
那是1947年,天寒地冻的时候。
解放战争打得正凶,时任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司令员的王近山,坐的吉普车翻进了沟里,右腿摔了个粉碎性骨折,硬是从火线上给抬了下来。
蔡捷当时是纵队的秘书,正好要去后方办事。
临走前,纵队政委杜义德把他拉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小蔡啊,你一定得去看看王司令,告诉他,家里的事我们顶着,让他把心放肚子里,天大的事也没有养伤大!”
这任务,听着简单,办起来难。
六纵上下谁不知道王近山的脾气?
打仗就是他的命,你让他躺着,比拿枪顶着他还难受。
不让他惦记前线?
那不是要他的命嘛。
蔡捷跟一个通讯员,摸着黑出发,在太行山里头那搓板一样的路上颠了一百多公里。
他心里想,司令员那样的功臣,养伤的地方怎么也得是个后方医院,警卫里三层外三层的。
可黄昏时分,当他们找到邯郸南边那个小村子时,蔡捷整个人都傻了。
哪有什么小楼洋房,就是一户普通老百姓的破院子,土坯墙都往下掉渣。
门口就俩警卫,看着还没精打采的。
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一股子土腥味儿混着中药味儿就冲了出来。
王近山就躺在屋里那铺光秃秃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床补丁摞补丁的旧军被,脸黄得跟土纸一样。
一个指挥着几万人的司令,就在这么个四面漏风、离敌人防区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养伤!
蔡捷心里头那股酸水一下就涌上来了,鼻子发堵。
“司令员!
您怎么能住在这儿?
这太危险了!”
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王近山看见他,眼睛“噌”地就亮了,跟饿狼见了肉似的。
他根本不理会什么危险不危险,挣扎着要坐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一串问题:“快说快说!
部队挪到哪儿了?
襄樊拿下来没有?
敌人有啥新动作?
老杜他们还好吧?”
他那样子,哪像个腿断了的伤员,倒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恨不得立马就蹿回战场去。
在他的世界里,个人的死活、舒服不舒服,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只有枪炮声、冲锋号,那才是过日子。
蔡捷看着这位躺在破炕上,心里却装着整个战场的“疯子”,又敬佩又心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八年后,1965年的北京街头,那股心疼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更厉害。
蔡捷和戴宏把王近山扶到附近一家小茶馆里。
热茶的雾气一上来,王近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才稍微缓和了点。
他身上的衣服,比当年在村里养伤时还朴素,活脱脱就是一个刚从地里出来的老农民。
人瘦得脱了相,脸色蜡黄,一看就是身上有大毛病。
“司令员,您…
您这次来,是有什么要事?”
蔡捷问得很小心,生怕哪句话戳到老首长的痛处。
王近山端着茶碗,手有点抖。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委屈,有无奈,还有一丝不好意思。
他来北京,不是为了别的事,就是为了看病。
原来,他这一身的伤,就没断过。
当年车祸那条腿,落下了终身残疾。
后来在朝鲜,一颗子弹从他右边脖子打进去,左边脖子穿出来,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
这些年,因为个人生活问题“犯了错误”,他被一撸到底,从中将降成了个农场的副场长。
身份一变,天就变了。
以前他是战斗英雄,去哪个医院都是绿灯。
现在,他拿着地方的介绍信去医院,人家一看他这个“戴罪之身”,又是个疑难杂症,都找各种理由把他往外推。
跑了好几家,连门都进不去。
这位为打江山流过血、断过腿的战将,到头来想看个病,竟然比登天还难。
“实在是没有法子了,”王近山的声音低了下去,“才想着来北京找找你们…
听到这儿,蔡捷和戴宏夫妇俩的心就跟被锥子扎了一样。
眼前这个人,是那个喊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猛将,是那个宁愿自己住破屋子也要把好房子让给伤病员的司令。
他把自己最好的年华、最滚烫的血,都给了这个国家,到头来却落到这个地步。
“司令员,您什么都别说了!”
蔡捷一拍桌子,眼睛都红了,“看病的事,交给我们!
在北京,我们还办不成这点事?”
两口子二话不说,扔下各自单位一大摊子事,亲自陪着王近山跑医院。
他们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找了最好的医生,安排了最快的检查。
在北京的那段日子,总算让这位落魄的将军,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临走的时候,王近山紧紧握着蔡捷和戴宏的手,约好了,等身体养好了,一定再来北京聚聚。
可谁都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
后面那场席卷全国的十年风暴一来,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他们也彻底断了联系。
等蔡捷夫妇再听到王近山的消息,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一封从南京发来的冰冷电报,上面只有几个字:王近山同志因患癌症,医治无效逝世。
那一刻,蔡捷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国务院大门口执拗站着的老人,看见了那个在破土炕上瞪着眼睛问战况的司令。
这位“疯子”将军,一辈子都在冲锋,为了战斗,为了胜利。
他生命里最后一次,为了活下去而进行的“冲锋”,却是如此悲凉。
王近山最终没能再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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