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2月的一个黎明,罗定县城还笼着雾气,县革委机关门口却已挤满干部;人们嘴里嚼着热腾腾的米粉,悄声议论:“听说北京来人了,点名找老郭。”
郭荣昌,这位总爱穿旧布鞋走乡间小道的县委书记,一夜之间被推到聚光灯下。消息很快传遍粤西,连寨子里的老人都夹着粤语感叹:“细伢仔要当大官咯。”
时间拨回到1933年,潮阳一户商贾人家诞下一子,取名荣昌。四岁那年卢沟桥枪声响起,整个童年便在炮火中颠簸。日机轰炸时,他蜷在祠堂石柱后,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家道虽殷实,硝烟里也难觅安稳。
战火并未阻断求学之路。十四岁时,他被送往香港就读培侨中学。维多利亚港边的浮光掠影,让这个年轻人第一次直面“殖民”二字的刺痛;于是,他混在人群里高呼口号,向英国巡捕抛掷传单。那几年,他的演讲稿常以“同胞们”开头,稚气却真挚。
1951年春天,新中国刚满周岁。郭荣昌带着行李折回广州,考入华南师范学院附中补习。校长叶剑英对青年说道:“愿干,就下去;愿学,就刻苦。”这句话像火焰烙进他的心里。几个月后,他主动报名参加广宁土改复查组,第一次把脚掌印在泥田里。
基层岁月枯燥却扎实。白天跑生产队,夜里摊灯草签档案;但凡村民扛着稻谷来反映问题,他总能一边帮着抬袋子,一边记下笔记。1954年,组织批准他入党。那封介绍信,他揣在贴身口袋,走了数十里山路才递交。
1965年,他三十二岁,被任命为四会县县委副书记。彼时正值“三线建设”热潮,他带队沿北江查勘,硬是在荆棘间劈出一条生产便道。三年后,平调罗定。罗定连片的赤红山丘贫瘠,他却说:“再穷,也是家底。”
七年间,郭荣昌的足迹铺满了罗定。谁家新修蓄水池、哪条机耕路塌方,他都心里有数。当地人开玩笑:“县长走得比邮递员还勤。”1974年底,中央派出的考察组与他面对面谈话。谈话只围着农业学大寨、基层党组织运转,别的只字未提。
与此同时,北京的气氛正悄然生变。1975年1月,邓小平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主持日常工作。有人担心地方班子被某些势力把持,他提出从县一级直接挑选干部,要求“德才兼备、敢担当、懂实际”。广东省委席位空缺,名单报上去三人,其中年纪最轻的便是郭荣昌。
同年5月8日,电报抵达罗定:郭荣昌任广东省委书记。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秒针声。“老郭,你得收拾行李了!”同事拍他肩膀,他半晌才回神,喃喃一句:“这是组织的决定,就按组织的来。”
省城之行没有鲜花也没有锣鼓。初到省委大院,他照旧穿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有人私下嘀咕:“凭啥一个县委书记就能当省委书记?”疑问声不绝于耳,但很快被实际工作淹没。
1975年夏,他赴汕头调研外贸码头,在闷热的仓库里蹲了整整三小时,只为看完装船流程。回广州后,他主持会议提出“打开大门搞建设”口号,得到邓小平电话肯定:“广东要闯出去。”
1978年前后,中国步入改革岁月。深圳、珠海还只是滩涂和鱼塘时,郭荣昌支持“供销、加工、补偿贸易”试点,被称作“三来一补”。不少干部犹豫,他却拍板:“先干起来,不行再改。”
农业同样被他紧紧攥在手里。1980年,他邀请华南农学院教授下乡,推广良种双季稻。农民围着示范田边看边问,他蹲在泥潭里回答:“多施氮肥,穗就壮。”那年罗定、四会一带亩产提升近两成。
进入80年代中期,广东外向型经济迅速膨胀。省委开会讨论加工区用地,他从口袋掏出汗湿的草图:“这是潮汕沿海风向、河道、盐碱线,一寸地都量过。”一席话敲定厂址,也奠定珠三角日后工业链基础。
1993年,郭荣昌因健康原因退居二线。告别会上,他只说一句:“田里还有活,大家继续干。”简单得像他本人。离任后,他回潮阳老宅,每天清晨在池塘边喂鱼,偶尔阅读厚厚的《广东经济年鉴》。
2008年9月17日,郭荣昌病逝于广州南方医院,终年七十六岁。追悼会上,没有宏大的口号,送行的人多是与他在田间、工地打过交道的干部和农民。有人低声评价:“老郭这辈子,升官像坐火箭,做事却从不离地。”
他的经历印证了一个朴素逻辑——基层苦熬多年,依旧可能迎来意想不到的重用;而真正让他脱颖而出的,不是运气,也不是背景,而是日复一日扎在土地里的执拗与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