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芬!你家雅琴到底去没去城里上学?”

“嫂子,你这大清早的,胡吣什么!”

“我胡吣?村长刚接到人家名牌大学招生办的电话!人家客气是客气,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说压根就‘查无此人’!”

“哐当——”

刘玉芬手里准备给鸡喂食的瓢掉在地上,玉米粒撒了一地。她感觉自己的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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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西柳树村的夏天,闷得像个蒸笼。

刘玉芬的“玉芬小卖部”里,那台老旧的吊扇“吱呀呀”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玉芬,给我拿瓶酱油,要最便宜的那种。”

张翠娥扭着腰走了进来,她是刘玉芬的嫂子,两人住一个村,却像隔着个太平洋。

刘玉芬“哼”了一声,没好气地从货架上拿了瓶酱油,"啪"地放在柜台上,“三块五。”

“哟,这还没考上呢,脾气就先见长了?”张翠娥一边掏钱一边说怪话,“我家强子说了,现在这大学,考上了也白搭,毕业了还不是给人打工?不如早点学个手艺,像他,去蓝翔学挖掘机,下个月就能拿五千块工资了。”

刘玉芬把钱揣进兜里,冷笑一声:“强子是强子,我们雅琴,那是要飞出去的凤凰,跟你家强子那在泥地里打滚的柴鸡,不一样。”

这话戳了张翠娥的肺管子。

“刘玉芬!你什么意思?你家雅琴是凤凰?我看她是书读多了,眼高手低!这高考还没考呢,你就吹上天了?别到时候连个大专都考不上,那才叫丢人!”

“你!”刘玉芬气得胸口疼。

“我什么我?我告诉你,人狂没好事!你天天把你女儿当‘状元’供着,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碰,我看她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将来嫁了人,连个娃都生不出来!”

“你给我滚!”刘玉芬抓起柜台上的鸡毛掸子就要打。

张翠娥早有防备,一把抢过酱油,跳到门口:“滚就滚!我等着看你们家出凤凰!我呸!”

刘玉芬气得直哆嗦。

她这辈子,就有一个念想,那就是女儿陈雅琴。

刘玉芬是个寡妇,三十出头,丈夫在工地上出了事,赔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公婆,只剩下这个小卖部和女儿。西柳树村的人都知道,刘玉芬这十几年,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全供在女儿身上了。

雅琴也很“争气”。从小到大,墙上贴满的奖状就是刘玉芬的命。

“妈。”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刘玉芬的火气瞬间灭了,她赶紧扔了鸡毛掸子,换上一张笑脸:“哎,雅琴,醒啦?妈给你煮了鸡蛋,你赶紧吃了,再看会儿书。”

陈雅琴瘦瘦高高的,戴着厚厚的眼镜,脸色有些苍白。她“嗯”了一声,走到里屋的桌子前,那里堆满了复习资料。

刘玉芬看着女儿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骄傲。

她这辈子,就指望女儿了。只要女儿考上名牌大学,走出这个穷山村,她就是死,也值了。

“雅琴,你放宽心考。”刘玉芬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水,“别听外面那些人瞎说。你就是妈的‘状元’,妈信你。”

雅琴端着水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02.

高考查分那天,刘玉芬比女儿还紧张。

她特意去村东头的庙里烧了香,磕了三个响头。

下午三点,可以查分了。刘玉芬守在女儿房门口,手心里全是汗。雅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说要自己第一个看。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刘玉芬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吱呀——”

门开了。

刘玉芬猛地抬头,对上了女儿的脸。

那张脸上,挂满了泪水。

刘玉芬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她颤抖着问:“雅琴……是不是……是不是没考好?”

雅琴没有说话,只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刘玉芬的怀里。

“妈……我……我……”

“没事,没事。”刘玉芬抱着女儿,眼泪也下来了,“考不好就不考了,妈养得起你。大不了,咱也去学挖掘机……”

“不是的!”雅琴猛地抬起头,哭着喊道:“妈!698分!我考了698!”

刘玉芬愣住了。

“多……多少?”

“698!全县第一!状元!”雅琴的哭声里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释放,“妈!我考上了!我考上清大了!”

刘玉芬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吗?妈!你怎么了?”

刘玉芬猛地反应过来,她一把抓住女儿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多少分?哪个学校?”

“698!清大!妈!我考上清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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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爷啊!”

刘玉芬仰天大喊一声,眼泪瞬间决堤。她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我女儿是状元了!我女儿考上清大了!”

她冲出小卖部,像个疯子一样在村里的大街上跑。

“老陈家!你听到了吗?你女儿是状元!是清大的大学生了!”

“乡亲们!我女儿!刘玉芬的女儿!是今年的高考状元!”

整个西柳树村都沸腾了。

村长闻讯赶来,激动地握着刘玉芬的手:“玉芬啊!你可给我们西柳树村争光了!这是我们村几百年来的第一个清大生啊!”

张翠娥挤在人群里,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不就是个清大吗?有啥了不起的,毕业了还不是要还房贷……”她小声嘟囔着,却被旁边的喜悦声淹没了。

村长当即拍板:“放鞭炮!必须放!绕着村子放!还有,玉芬,你得办‘升学宴’!这必须得大办!”

刘玉芬被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脑。

“办!必须办!全村的父老乡亲,都来!三天后,就在村口的广场,我请全村人吃饭!”

她太高兴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她的女儿雅琴,一直站在人群后面,低着头,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03.

西柳树村的“状元升学宴”,办得比过年还热闹。

刘玉芬把小卖部里所有值钱的货都清了,又东拼西凑,在村口广场上摆了足足二十桌。红色的横幅拉了起来——“热烈祝贺西柳树村陈雅琴同学金榜题名,荣登清大大学”。

鞭炮从村东头一直放到村西头。

刘玉芬穿着十年前的红棉袄,满面红光,挨桌敬酒,逢人就说:“吃好喝好!都别客气!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

女儿雅琴也换上了新衣服,但她显得很拘束,只是安静地坐在主桌,任凭村里的大人摸她的头,夸她有出息。

宴席进行到一半,村长拿着大喇叭上台了。

“乡亲们!今天,我们村出了金凤凰!这是我们全村的荣耀!我提议,我们大家,是不是也该给状元一点表示?”

底下立刻有人响应:“对!我们村里凑点‘奖学金’,给孩子当路费!”

“我出一百!”

“我出二百!”

刘玉芬赶紧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大家的心意我领了,这钱不能要……”

“玉芬,这你就见外了!”村长按住她的手,“这是乡亲们的心意!也是我们村的规矩!”

主桌上,张翠娥“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这状元就是不一样,坐着就把钱挣了。不像我家强子,开挖掘机,一天才二百五。”

她声音不大,但刘玉芬听见了。

刘玉芬端起酒杯,走到张翠娥面前:“嫂子,今天我高兴,不跟你计较。来,我敬你一杯。”

张翠娥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敢喝。你现在是状元她妈,我高攀不起。”

“嫂子。”刘玉芬突然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你……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张翠娥一愣:“借钱?你办酒席,不是收了好多礼金吗?”

“那点礼金哪够啊。”刘玉芬叹了口气,“这酒席、鞭炮、还有给雅琴买去城里的机票、新电脑、新手机……我把小卖部都掏空了。嫂子,你先借我两万,就两万。等雅琴到了城里,申请了助学贷款,我立马还你。”

张翠娥的眼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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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等着这一刻。

“两万?刘玉芬,你可真敢开口。”她故意拔高了声音,“你女儿是清大的,我是掏粪的啊?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刘玉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嫂子,你小点声……我……我给你打借条!算利息!”

“利息?”张翠娥冷笑,“我不要你利息。但是,亲兄弟明算账。借条必须写,而且,你得找个担保人。”

“担保人?”

“对!就让村长担保!”张翠娥得意洋洋地说,“我这钱,也是血汗钱。你刘玉芬现在是风光,万一你女儿在 城里,花花世界迷了眼,不认你了,我这钱找谁要去?”

“你……你胡说!我女儿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写了借条才知道。”

村长老李走了过来,皱着眉头:“翠娥,你这说的什么话。玉芬家出了状元,你当嫂子的,该高兴才对。”

“我高兴啊!”张翠娥喊道,“可高兴归高兴,钱归钱!两万块,不是两百块!村长,你别光说好听的,你要是敢给她担保,我现在就把钱拿出来!”

村长看了看刘玉芬,又看了看周围的乡亲。

他叹了口气:“玉芬,这……”

“我签!”刘玉芬咬着牙,“村长,我求你了,你就帮我做个担保。这钱,我年底一定还!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还!”

村长看着刘玉芬通红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翠娥,拿纸笔来。我这个中间人,当了。”

张翠娥得意地笑了。她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刷刷刷写好借条,递给刘玉芬。

“按手印吧。”

刘玉芬看也没看,抓起印泥,重重地按了下去。

04.

送女儿去机场那天,刘玉芬把借来的两万块,又添了点礼金,凑了三万,塞进了雅琴的书包。

“雅琴,到了城里,别省钱。妈没本事,不能送你去,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妈……”雅琴的眼圈红了,“我……”

“别哭。”刘玉芬帮她擦眼泪,“你是状元,是妈的骄傲。去了清大,好好学习,给妈争气。记得,到了就给妈打电话。”

雅琴低着头,“嗯”了一声。

看着女儿过安检的背影,刘玉芬哭得稀里哗啦。

女儿走了,刘玉芬的小卖部也显得空荡荡的。

头几天,雅琴还每天发微信报平安。

“妈,我到学校了,宿舍很好。”

“妈,城里的饭菜很贵,但是很好吃。”

“妈,我认识新同学了,他们都好厉害。”

刘玉芬把这些微信翻来覆去地看,见人就炫耀。张翠娥来买东西,她都故意把手机屏幕亮给人家看。

可是一个星期后,雅琴的微信开始回得慢了。

“妈,我忙着军训,先不说了。”

“妈,我手机要没电了。”

“妈,我在上课。”

又过了三天,刘玉芬再发微信,雅琴不回了。打电话,关机。

刘玉芬慌了。

她跑到村长家,用村委会的电话打雅琴宿舍的电话——那是她之前问雅琴要的。

电话通了,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传来:“喂,你好,请问找谁?”

“哎,你好你好!”刘玉芬激动地说,“我找陈雅琴!我是她妈妈!”

“陈雅琴?”对方顿了一下,“阿姨,我们宿舍……没有叫陈雅琴的啊。”

“怎么可能!”刘玉芬急了,“就是清大大学,新生宿舍,302!我女儿亲口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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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我们是302,但我们这没这个人。你是不是……打错了?”

刘玉芬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她不信邪,又拨通了清大大学招生办公室的电话。这个电话,是她从电视上抄下来的,她之前还打通过,咨询过新生报到的事。

“老师!你好!我找陈雅琴!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电话关机了!”

电话那头的老师非常耐心:“阿姨,您别急。您女儿叫陈雅琴是吧?哪个省的考生?”

“西柳树村!高考状元!698分!”刘玉芬大声喊道。

老师那边传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

过了大概一分钟,老师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困惑和严谨:

“阿姨,您确定……是清大大学吗?”

“对啊!就是你们学校!录取通知书我……”刘玉芬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起,那张大红的录取通知书,她高兴得只顾着看“清大大学”四个大字,连里面的内容都没仔细看,就让雅琴收起来了。

“阿姨。”老师的声音变得非常严肃,“我们核对了X省今年的全部录取名单,包括统招、定向和补录,都没有‘陈雅琴’这个学生。”

“您……您再查查!”刘玉芬的声音开始发抖。

“阿姨,我们真的查过了。而且,今年的高考状元,分数是712分,姓王,并不姓陈。您说的698分,是上不了我们学校的。”

老师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刘玉芬的头顶浇到了脚底。

“不……不可能……”

“阿姨,您是不是遇到了招生诈骗?您手里有录取通知书吗?可以核对一下上面的印章和防伪码……”

刘玉芬已经听不清老师后面在说什么了。

她挂了电话,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村委会。

外面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05.

“玉芬!你跑哪去了?我正找你呢!”

张翠娥的大嗓门在村口响起。她正拎着个篮子,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回来。

“你家雅琴到底什么时候打钱回来?我可告诉你,借条上写得清清楚楚,年底还钱。这都快入秋了,我那两万块,你总得先给我个准信吧?”

刘玉芬像没听见一样,直勾勾地往前走。

“哎!刘玉芬!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张翠娥不高兴了,追了上来,一把拽住她,“你装什么死?你女儿是清大大学生,是状元,怎么?想赖账啊?”

“赖账……”

刘玉芬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空洞的眼神慢慢有了焦距。

她猛地甩开张翠娥的手,疯了一样冲回了小卖部。

“你干什么!刘玉芬!你疯了!”张翠娥在后面追。

刘玉芬冲进里屋,冲进了女儿的房间。

房间里还保持着雅琴走之前的样子,书桌上,还摆着那张“清大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红色封壳。

刘玉芬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个封壳。

空的。

里面的通知书,雅琴早就带走了。

“通知书呢?我的通知书呢?”刘玉芬魔怔了,开始翻箱倒柜。

“你找什么呢?”张翠娥堵在门口,冷眼看着。

刘玉芬拉开了床头柜,拉开了衣柜,什么都没有。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底下。

那里,塞着一个雅琴高中用了三年的旧书包。雅琴嫌它土,走的时候非要买新的行李箱,这个旧书包就扔下了。

刘玉芬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扑过去,把书包拽了出来。

拉链“嘶啦”一声被拉开。

张翠娥也好奇地凑了过来:“这里面能有什么?不就是几本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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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芬的手,伸进了书包的夹层,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被锁上的日记本。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日记……”张翠娥不耐烦地撇撇嘴。

刘玉芬却像是被电击了一般。她想起了什么,冲到书桌前,从笔筒里摸出了一把小钥匙。

那是她之前给雅琴配的,备用钥匙。

“咔哒。”

锁开了。

刘玉芬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翻开了日记本。

张翠娥也把脑袋伸了过来:“我看看,你家状元都写了啥……”

“滚!”

刘玉芬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她猛地合上日记本,一把将张翠娥推了出去。

张翠娥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刘玉芬!你发什么疯!你敢推我?那日记本里到底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