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的下午,我独自整理着后备箱里的年货。

车内弥漫着新皮革和柑橘香氛的淡淡气味。

想到能避开火车站的人山人海,自己驾车回那个小城,心情便松快几分。

就在这时,母亲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一贯的、令我难以拒绝的柔软。

“雨寒啊,你心悦表妹一家也要回去,车票实在难买……”

“你看,你的车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顺路捎上他们吧?”

我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擦过方向盘光滑的边缘。

窗外是城市冬日下午灰白的天光。

脑海里闪过表妹吕心悦那张总是笑意盈盈,却时常让我感到些许疲惫的脸。

还有她那颇为“讲究”的丈夫肖英耀,以及他们五岁、据说很是“活泼”的儿子小宝。

“妈,我车里东西不少,怕挤。”我试图委婉推脱。

“哎呀,能有多挤?一家人挤挤热闹!你姨妈也开口了,不好驳面子。”

母亲声音里的恳求意味更浓了,“就当帮妈一个忙,啊?”

沉默了几秒,我听见自己妥协的声音:“……好吧。”

挂掉电话,先前那点轻松感荡然无存。

一种隐约的、对接下来漫长旅程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我望着收拾整齐的后备箱,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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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年关愈近,城市反而显出几分空旷来。

外地务工的人潮早已退去,街道上车辆稀疏。

我驾着这辆买了不到半年的白色SUV,缓缓驶出地下车库。

晨光熹微,透过前挡风玻璃,在仪表盘上投下浅金色的光斑。

这是我工作后,用攒了几年的钱送给自己的礼物。

不仅仅是为了通勤,更像是一个独立的宣告。

意味着我可以随时随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无需等待,不必将就。

回老家过年便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途旅行。

我为此准备了许久:检查胎压,保养机油,清洗内饰。

还在后排准备了柔软的毯子、颈枕,甚至几本可能用上的杂志。

后备箱里,给外婆的羊毛护膝,给父母的营养品,给自己解闷的零食。

一切都妥帖地安置在它们该在的位置,留有余地,却不过分空旷。

我喜欢这种秩序感,它让我对未知的旅程保有掌控的安心。

手机导航设定好目的地,显示全程四百多公里,预计耗时五个半小时。

不算太近,但若路况好,一路听着歌,中间休息一两次,倒也不算难熬。

至少,比在高铁上听着四面八方外放的短视频声音要强。

也比挤在气味混杂的大巴里,动弹不得要好。

想到这里,心情又稍微明朗了一些。

我摇下车窗,让清冷的晨风灌入,吹散最后一丝犹豫。

就在这时,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

是表妹吕心悦发来的语音消息。

点开,她清脆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笑意的声音立刻充斥车厢。

“表姐,我们准备好啦!你大概几点到我们小区门口呀?”

“东西可能稍微多了点,小宝的玩具啊,年货啊,没办法嘛。”

“哦对了,英耀说高速上可能冷,你车里空调记得提前开足哦。”

我皱了皱眉,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东西“稍微多了点”?她口中的“稍微”,我深有体会。

去年国庆,只是帮她从超市捎带一箱水果回她家。

她就额外“顺便”让我扛上去两袋十公斤的米,和一箱沉重的饮料。

至于提前开足空调……

我看了看显示室外温度8摄氏度的仪表盘,没回复。

只是将车驶向他们家小区的方向。

心中那点不祥的预感,随着距离的缩短,又悄然浮了上来。

02

表妹家住在一个颇有些年头的小区,道路不算宽敞。

我将车停在小区门口略显逼仄的空地上,等了约十分钟。

才看见吕心悦一家三口,从单元门里慢悠悠地晃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行李。

绝非她轻描淡写所说的“稍微多了点”。

肖英耀推着一辆几乎与他肩膀同高的巨大行李箱,深蓝色,看起来沉重异常。

吕心悦左手拖着一个稍小的滚轮箱,右肩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妈咪包。

她另一只手还费力地拎着两个印着超市logo的大塑料袋,里面塞满了零食饮料。

他们五岁的儿子小宝,则骑在一个遥控汽车造型的行李箱上。

手里挥舞着一把塑料激光剑,嘴里发出“biubiubiu”的拟声词。

我下车,想帮忙,也出于礼貌。

“表姐!等久了吧?”吕心悦笑着走近。

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衣服也簇新,一副要出远门的喜庆模样。

只是那笑容里,并无多少抱歉的意味。

“刚到。”我简短回答,目光落在那些行李上,“这些……都带上?”

“对啊!”吕心悦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捶了捶腰。

“回去要住好几天呢,小宝的衣服、玩具,走亲戚的礼物,可不就多了嘛。”

肖英耀这时也推着大箱子到了车前。

他个子不高,微微发福,穿着皮夹克,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

他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神态间有种莫名的倨傲。

仿佛不是他请求搭我的车,而是给了我一个载他的机会。

“后备箱打开吧。”他说,语气很自然。

我按下钥匙,后备箱门缓缓升起。

里面我整齐码放的纸箱和行李袋,立刻暴露在他们面前。

“哟,表姐你也带了不少啊。”吕心悦探头看了看。

“我们这些东西……”她用手指虚划了一下他们带来的那一堆,“可能不太够放。”

肖英耀已经动手了。

他几乎没怎么征求我的意见,就开始挪动我原本放在里面的东西。

将几个较轻的软包挤到最里面,然后试图把他那个巨无霸箱子塞进去。

箱子太高,他用力压了压,箱体与后备箱边缘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小心点……”我忍不住出声。

“没事,这箱子结实。”肖英耀头也不抬,继续用力。

好不容易把大箱子塞进去,后备箱空间已去了大半。

吕心悦的小箱子和那两个塞满的塑料袋又占据了剩余空间。

我的几个原本放在外侧、方便取用的袋子,被彻底埋在了最深处。

“这些放不下啦。”吕心悦指着地上的妈咪包和儿子的骑车行李箱。

“放后座吧,反正空着。”

她说着,已经拉开后车门,把妈咪包和零食塞到座位下。

又把小宝的骑车行李箱横着塞进后排座位前的空档。

这样一来,原本宽敞的后排座位,瞬间变得拥挤不堪。

小宝被抱上车,他立刻发现了脚下的“障碍”,不满地踢了踢他的骑车箱子。

“妈妈!我的车!”

“乖,到了外婆家再玩。”吕心悦敷衍地哄了一句。

自己则拉开副驾驶的门,很自然地坐了进去。

肖英耀也挤进后排,坐在小宝旁边,身体微微舒展。

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有些浓烈,迅速在密闭车厢里弥漫开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被填得满满当当、杂乱无章的后备箱和后排。

又看了看副驾上已经系好安全带、低头开始玩手机的吕心悦。

清晨的好心情,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彻底干瘪下去。

这趟旅程,还没开始,就已显出了令人不快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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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车子终于驶离市区,汇入通往高速入口的车流。

车内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导航清晰的电子女声在提示路线。

吕心悦摆弄了一会儿手机,大概觉得无聊,开始打量车内。

“表姐,你这车是新买的吧?内饰看着挺干净。”

“嗯,买了没多久。”我目视前方,专注于路况。

“多少钱落地的?有二十万吗?”她问得很直接。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太想深入讨论这个话题。

“啧,还是你们在大城市工作好,挣钱多。”

吕心悦语气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像我们英耀,在单位里熬着,死工资,买辆车还得掂量好久。”

后排的肖英耀闻言,清了清嗓子,没接话。

小宝大概是坐不住了,开始在后排扭动。

“妈妈,我热!”他喊着。

吕心悦立刻伸手过来,在中控屏上摸索。“空调开大点吧表姐。”

我还没来得及调,她已经直接把风量调到了最大档。

呼呼的暖风猛地从出风口吹出来,声音骤然加大。

“也不用这么大。”我伸手想调回来。

“小孩子怕冷。”吕心悦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

“小宝体质弱,吹不得冷风。就这个温度正好。”

我只得作罢。暖风燥热,很快我就觉得后背有些出汗。

过了几分钟,肖英耀在后排开口:“有点闷。”

吕心悦立刻说:“那把你这边的窗户开条缝,别对着小宝吹就行。”

肖英耀降下他那侧的车窗,大约两指宽的缝隙。

高速行驶带来的风噪立刻尖锐地钻入车厢,与空调风机的嗡嗡声混在一起。

与此同时,一股冷风灌入,与暖流交织,形成恼人的乱流。

我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音乐声在这时响起,是我之前连接手机播放的舒缓钢琴曲。

“哎呀,这曲子太安静了,听得人想睡觉。”

吕心悦又开口了,“表姐,换点有劲的歌吧,开车提神。”

我没说话,直接用语音指令切到了流行歌曲电台。

动感的音乐响起,车厢里总算多了点声音,掩盖了些许尴尬。

然而好景不长。小宝对脚下的骑车行李箱失去了兴趣。

开始用脚一下一下地踢我驾驶座的椅背。

“小宝,别踢了。”我尽量让声音平和。

吕心悦回头看了一眼,“小宝,坐好。”

语气轻飘飘的,毫无制止的力度。

小宝踢得更起劲了,咯咯地笑,仿佛觉得这是个好玩的游戏。

椅背传来的轻微却持续的震动,让我的耐心开始一点点磨损。

肖英耀仿佛事不关己,闭着眼假寐,对儿子的行为毫无反应。

“心悦,让孩子别踢椅背,影响我开车。”我稍微加重了语气。

吕心悦这才又回头,稍微严肃了点:“听见没?别踢舅舅……哦不,别踢阿姨的椅子。”

她甚至没纠正孩子对我的称呼。

小宝停了大概十几秒,很快故态复萌。

这一次,他甚至试图用手去抠椅背侧面的网兜。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才刚出发,路程还长。

忍耐,苏雨寒,你需要忍耐。

为了母亲的面子,为了这所谓的一家人情分。

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掠过,城市的轮廓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冬日里略显萧索的田野和远处起伏的山峦。

天空是均匀的灰白色,压得很低。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沉甸甸的,看不到放晴的迹象。

04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路上,车速保持在一百一十公里左右。

我习惯开得稳,尽量不变道,与前车保持安全距离。

车厢内,流行音乐还在响着,但似乎也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滞。

小宝大概踢累了,开始哼哼唧唧:“妈妈,我要听‘挖呀挖’。”

吕心悦立刻转向我:“表姐,手机给我连一下蓝牙,小宝要听儿歌。”

这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个明确的要求。

虽然只是换个音乐,但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我心里微微一堵。

我默不作声,切换手机连接,找到儿歌列表播放。

稚嫩夸张的歌声立刻充斥车厢,“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

肖英耀明显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只是把脸更偏向车窗那边。

儿歌单曲循环到第三遍时,肖英耀睁开了眼。

他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太吵了,关小点声。”

吕心悦伸手就去拧音量旋钮,直接把声音降到几乎听不见。

小宝不干了:“听不见!妈妈!大声点!”

“小声点,爸爸头疼。”吕心悦哄他。

“我不!我要听!”小宝开始在后座蹬腿,声音带上哭腔。

“好好好,大声点大声点。”吕心悦立刻妥协,又把音量调大。

肖英耀的眉头皱得更紧,冷冷地瞥了一眼后视镜。

我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不悦,但那不悦似乎并非针对吵闹的儿子。

而是针对这“不够舒适”的环境,或者说,是针对掌控这环境的我。

“空调风能不能别直吹?”肖英耀忽然开口,是对我说的。

“我这半边身子热,半边冷。”

我看了眼空调出风口,他那边的一个确实对着他。

“可以调一下风向。”我说着,伸手想去调整。

“算了,直接关小点吧。”他不容置疑地说。

我抿了抿唇,将风量从三档调回二档。

燥热感减轻了些,但车厢内空气流动变慢,似乎更闷了。

儿歌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

行驶了约一个半小时,吕心悦看着窗外,忽然说:“有点渴了。”

她自然而然地弯腰,从脚下塞满的塑料袋里掏出两瓶饮料。

一瓶递给后排的肖英耀,一瓶自己拧开喝。

整个过程,没有问我要不要,也没有丝毫觉得该由他们提供饮品的意识。

仿佛这车,连同车上的物资,都是他们旅程中理应享有的服务部分。

喝完饮料,吕心悦玩着手机,忽然抬头:“表姐,前面有没有‘星巴克’?”

我瞥了一眼导航:“下一个服务区好像有连锁咖啡店,但不是星巴克。”

“啊……”她拖长了调子,有些失望,“英耀只喝星巴克的美式,提神。”

她回头对肖英耀说:“忍忍吧,到下个服务区看看。”

肖英耀“嗯”了一声,没多话。

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嫌弃的神色。

仿佛没能及时喝到指定品牌的咖啡,是我这个“司机”的失职。

这是第二个要求,尽管是以一种迂回的方式提出。

我心里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又无声地绷紧了一分。

窗外的天空似乎更阴沉了,铅灰色的云层堆积着。

田野间可见未化的残雪,一片肃杀冬意。

车内的空气,混合着香水、零食以及隐约的体味。

儿歌不知何时停了,大概是手机自动切了歌。

换来一首沉缓的民谣,吉他声浅浅流淌。

吕心悦似乎又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

但最终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看向窗外。

车厢内只剩下轮胎碾压路面的均匀噪音,以及空调细微的气流声。

一种压抑的安静,在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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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又开了一个小时,小宝开始坐立不安,嚷嚷着要上厕所。

导航显示距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二十公里。

“忍一忍,快到了。”吕心悦哄他。

“忍不住了!我要尿尿!”小宝的声音带上了哭喊。

肖英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就不能让他少喝点水?”

“路上干燥,不喝水怎么行?”吕心悦回嘴。

两人语气都不太好,车内气氛骤然紧张。

我加快了车速,在限速范围内尽可能快地驶向服务区。

车子终于拐进服务区停车场,还没停稳,吕心悦就急匆匆解安全带。

“快,小宝,妈妈带你去!”

她拉着孩子冲向了洗手间方向。

我和肖英耀留在车上。他推门下车,站在旁边点了支烟。

烟气顺着未关严的车窗飘进来一些。

我熄了火,也下车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

深冬服务区的风很硬,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刮过。

停车场里停满了各色车辆,天南地北的牌照,都是赶着回家过年的人。

喧闹的人声、汽车引擎声、广播通知声混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我走到旁边,拧开自己带的保温杯,喝了口热水。

温热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胸口的滞闷。

约莫十五分钟后,吕心悦牵着小宝回来了。

小宝手里举着个彩虹色的棉花糖,吃得满脸都是糖丝。

“怎么买这个?待会儿又弄得车里到处都是。”肖英耀皱眉。

“孩子要嘛,大过年的。”吕心悦不以为然。

她看向我:“表姐,咱们休息多久?我想去那边超市看看。”

我看了一眼时间:“休息二十分钟吧,还要赶路。”

“二十分钟?”吕心悦挑眉,“够干嘛的呀?上厕所排队就排了十分钟。”

“路上时间还长,早点到比较好。”我解释。

“反正今天是肯定能到的,晚一点有什么关系。”她嘟囔着。

肖英耀掐灭烟头,走过来,状似随意地说:“苏……雨寒表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合适的措辞。

“刚才那段路,你开得是不是有点太‘稳’了?”

他笑了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高速上车不多的时候,可以适当提点速,灵活变道超车。”

“这样整体时间能节约不少。我看旁边车道的车,嗖嗖地都超过去了。”

他说得好像是在分享驾驶经验,语气也算平和。

可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嫌我开得慢,耽误时间了。

这是第三个要求,或者说,是指责包装成的建议。

我握着保温杯的手紧了紧,指尖有些发白。

“安全第一。”我简短地回答,声音还算平静。

肖英耀耸耸肩,没再说什么,但那不以为然的表情挂在脸上。

吕心悦拉着小宝往超市走去,丢下一句:“那我们快点买,表姐你等等啊。”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在原地,冬日的寒风似乎吹进了心里。

服务区广播正在提醒车辆有序停放,注意安全。

周围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归家的迫切和喜悦。

而我,站在我的车旁,却第一次对这次回乡之旅。

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调头返回的冲动。

但我只是沉默地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

等待着那“快点”买完东西的、我的乘客们。

06

重新上路后,车厢内的气氛似乎比之前更加微妙。

小宝因为吃了棉花糖,兴奋劲没过,加上在服务区睡了片刻。

此刻精力旺盛,开始在后排制造更大的动静。

他不再满足于踢椅背,开始试图爬过中间的骑车行李箱。

去够放在另一侧窗边的玩具,或者干脆站在座位上蹦跳。

车子随着他的动作产生轻微的晃动。

“小宝!坐好!系上安全带!”我提高了声音,语气严肃。

这大概是我一路上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语气说话。

吕心悦和肖英耀都愣了一下。

小宝也被吓住,瘪着嘴坐了回去,但眼眶立刻红了。

“表姐,你那么凶干嘛,吓着孩子了。”吕心悦语气有些不满。

一边回头去哄小宝:“哦哦,宝宝不哭,阿姨不是故意的。”

“高速上孩子这样很危险。”我盯着前方道路,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我知道,我知道。”吕心悦敷衍地应着,依旧在哄孩子。

肖英耀这次倒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更沉了一些。

大概是我的“呵斥”让他觉得失了面子。

孩子抽抽搭搭的哭声,吕心悦低声的哄劝。

还有肖英耀那无声的、散发出的低气压,让车厢里的空气几乎凝滞。

我打开了一点自己这边的车窗,让冰冷的新鲜空气猛烈地灌入。

试图吹散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开了大约半小时,吕心悦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语气立刻变得热情又娇嗔:“喂?张姐!哎,对对,在路上了。”

“什么?你就在‘枫林’服务区?哎呀太巧了!”

“你帮我带的那套护肤品拿到了?太好了!正愁没时间去拿呢。”

“嗯……‘枫林’服务区啊……”

她捂住话筒,转头看向我,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明显的期待。

“表姐,‘枫林’服务区离咱们这儿远吗?”

我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瞥了一眼导航。

“下一个互通转另一条高速,绕过去大概……多走半小时。”

“才半小时啊!”吕心悦语调上扬,仿佛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时间。

她松开话筒,对着电话那头说:“张姐,那我们过去拿!你等我一下啊!”

挂掉电话,她笑容满面地对我说:“表姐,咱们去一下‘枫林’服务区吧。”

“我闺蜜正好在那儿,帮我带了点东西,挺重要的,得去拿一下。”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我们拐去旁边便利店买瓶水”一样自然。

这是第四个要求。

一个需要我们额外多行驶几十公里,耗费至少半小时的“绕一下”。

我沉默了。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前方延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灰色路面。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导航机械的提示音。

和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吕心悦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表姐?”她又叫了一声,带了点催促和不解。

肖英耀也在后排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有种迫人的味道。

“东西要紧,绕一下就拿,也耽误不了多久。”

“是啊,人家张姐特意送过来的,不好让人家等太久。”吕心悦赶紧补充。

我依然没有吭声。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股混合着愤怒、荒诞和极度疲惫的情绪。

像沸腾的岩浆,在我冷静的外表下奔涌,寻找着突破口。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地塞满我的车,理所当然地挑剔环境。

理所当然地提出一个又一个要求。

现在,甚至要我为了一套“挺重要”的护肤品,额外绕行半小时。

在他们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一个免费的、随叫随停的专车司机?

一个必须无条件满足他们所有需求的、没有自己行程和感受的工具人?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黄的色块。

就像我此刻对所谓“亲情”和“面子”的最后一点维系。

也在迅速模糊、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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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车子最终还是驶向了通往“枫林”服务区的匝道。

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只是在那个分岔路口,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将方向盘转向了导航提示的、通往另一个方向的路径。

这个沉默的转向,似乎被吕心悦和肖英耀当成了默许。

甚至是某种“识相”的妥协。

车内的气氛竟然因此缓和了一些。

吕心悦甚至重新打开了话匣子,说着她那闺蜜张姐多么够意思。

肖英耀也难得地评价了几句天气,仿佛刚才的僵持从未发生。

只有我,一颗心在不断下沉,沉入冰冷的海底。

多走的这半小时,路况并不好,车流密集,还遇到了短暂的拥堵。

等我终于把车开进“枫林”服务区停车场时。

比原计划到达下一个主要休息点的时间,足足晚了五十分钟。

吕心悦的闺蜜张姐果然等在约定的便利店门口。

两人见面亲热地寒暄,交换了东西,又站着聊了好几分钟。

我和肖英耀、小宝在车上等着。

小宝大概是等急了,又开始闹腾。

肖英耀低声呵斥了他一句,孩子立刻放声大哭。

哭声尖锐,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我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停车场的车来车往。

耳朵里充斥着孩子的哭闹,鼻端是车厢里越来越浑浊的空气。

还有心底那片不断扩大的、冰冷的荒芜。

吕心悦终于抱着一个精致的纸袋回来了,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等急了吧?快,咱们接着走。”她拉开车门坐进来。

车子重新驶上高速。天色比刚才更暗了,云层低垂,像是要下雪。

也许是完成了“重要任务”,吕心悦心情很好。

甚至哼起了歌,还拆开了闺蜜给的那套护肤品,津津有味地看着说明书。

又开了约莫四十分钟,小宝开始喊饿。

“妈妈,我饿了!要吃薯片!”

吕心悦从脚下的塑料袋里翻找,拿出一包薯片递给他。

自己也拆了一包牛肉干,吃了起来。

吃了两口,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我:“表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

这是她上车以来,第一次询问我的需求。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胃里沉甸甸的,没有任何食欲。

很快,他们自带的零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吕心悦看了看所剩无几的袋子,又看了看窗外。

“前面好像又有个服务区了。”她说。

我没应声,但确实需要去一下洗手间,也需要给车加油。

于是将车驶入了这个规模中等的服务区。

停好车,我率先下车,快步走向洗手间。

我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用冰凉的水洗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洗手间出来时,我看到吕心悦牵着小宝,肖英耀跟在后面。

正从服务区的小超市里走出来。

小宝手里抓着一盒包装鲜艳的进口巧克力,吕心悦拎着个袋子。

里面装着几瓶价格明显高于市区的饮料,还有一包看着就很昂贵的坚果。

我们迎面遇上。吕心悦看到我,很自然地笑了笑。

然后,她说了今天以来的第五句话,也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表姐,我刚没带手机,你帮我付一下超市的钱吧。”

“东西买得不多,就一百出头。回去我微信转你。”

她说得如此流畅,如此天经地义。

仿佛让我这个“司机”兼“表姐”,为他们的额外消费买单。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这趟“顺风车”服务里,理所当然包含的环节。

肖英耀站在旁边,手里把玩着车钥匙——他自己的车钥匙。

脸上没有任何觉得不妥的表情,甚至有点不耐烦,似乎在等我快点去付钱。

小宝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撕那盒巧克力的包装纸。

周围是服务区里嘈杂的人声,广播声,汽车引擎声。

但这些声音,在那一刻,仿佛都离我远去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吕心悦那张理所当然的脸。

和那句轻飘飘的“你帮我付一下”。

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

“啪”一声。

断了。

08

时间似乎有短暂的凝滞。服务区冬日的冷风卷着尘土吹过。

我站在那里,看着吕心悦伸过来的、空空如也的手。

和她脸上那等待着我应允的、混合着催促和些许讨好的笑容。

胸中那沸腾了许久的岩浆,在这一刻骤然冷却。

凝固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和坚决。

我没有发怒,没有斥责,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忍耐,所有的憋屈和愤怒。

都被我强行压缩,冰封在那片极致的冷静之下。

“好。”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甚至比刚才还要平稳。

吕心悦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似乎松了口气。

肖英耀也挪开了目光,大概觉得这件小事终于解决了。

“不过,”我继续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付钱之前,我们先处理一下别的事情。”

我转向我的车,白色SUV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这一路上,你们提了不少要求。”

“嫌空调不够暖,嫌音乐不好听,嫌我开车慢,要我绕远路。”

“现在,还要我为你们的零食付账。”

我语速平缓,一条一条地陈述,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

吕心悦的笑容僵在脸上,肖英耀也转过头,有些愕然地看着我。

“我这辆车,”我指了指它,“是我的私人财产,不是出租车,也不是共享汽车。”

“我同意捎你们,是基于亲戚情分,不是义务。”

“但看来,你们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我走到车后,按下钥匙,后备箱门缓缓升起。

里面被塞得满满当当、杂乱无章的景象再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现在,请你们把所有的行李,一件不剩,拿下车。”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们,目光从吕心悦,移到肖英耀,再扫过茫然的小宝。

“我们的同路,就到这里为止了。”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吕心悦彻底懵了,她张了张嘴,像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表姐……你,你什么意思?”

肖英耀率先反应过来,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不是羞愧,而是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