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五六十年前享誉上海的“话剧皇帝”,有着怎样的艺术人生?

作者简介:

石挥(1915—?),原名石毓涛,天津杨柳青人。中国影剧史上才华横溢、特立独行的天才,视艺术为生命的、纯粹的现实主义大师,享誉上海的“话剧皇帝”,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影坛巨擘。作为演员,代表作有话剧《大马戏团》《秋海棠》及电影《假凤虚凰》《太太万岁》《哀乐中年》等;作为导演,代表作有《我这一辈子》《关连长》《鸡毛信》《天仙配》《雾海夜航》。 1957 年,石挥被划为“右派”,后登上“民主三号”邮轮悄然离沪,从此再无音讯,谜案至今未解。其创作生涯虽短暂,作品却历久弥新,影响了几代人。

编者简介:

李镇:电影史学者,现供职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书籍摘录:

代 序

黄佐临

一九八一年三月

我认识石挥是 1940 年,上海的“孤岛时期”,在上海剧艺社里。石挥饰演的文天祥曾轰动当时的剧坛,但他并不满足于待在一个非职业性的剧团。第二年,与上海剧艺社合同期满后,我们有十四个人自愿组成一个职业剧团,也就是后来叫作“苦干”的剧团,演员有石挥、张伐、韩非、黄宗江、史原、严俊、穆宏、梅村、丹尼、沈敏、英子、林榛,导演吴仞之、姚克和我。后来人员又有扩大。石挥一直是演员队伍里的中坚。那时候我们都向往着能有一个搞事业的、有效率的、有风格的、拥有自己观众的职业剧团,石挥为了追求这一目标,从北到南,颠沛流离,“天涯海角”,花了很大的力气,还于一九三五年投考过当时唯一的戏剧高等学府——南京国立剧专,未被录取。(同时考的还有蓝马,也未被录取。)因此,他是很珍爱苦干剧团的。后来的六七年时间里我导他演一起合作了十几出戏,主要的有《大马戏团》《荒岛英雄》《金小玉》《林冲》《梁上君子》《乱世英雄》《夜店》等。

关于石挥,过去有些不同的议论。我始终是这样看的,他从旧社会来,难免沾有一些旧习惯、旧作风,但就我所见,他从未以此去玷污过演剧艺术。他迷恋于戏,迷恋于艺术,在这方面他总是保持着一股孩童般的纯情。他的舞台道德是良好的,总是顾及演出的整体效果,不抢角儿或突出个人,总是与对手相互默契配合,把角色置于整台戏之中。他排戏认真,从来是提前到场,做好各种准备再进入排练的。他有独特的天赋,但从不盲目自得,相反,尽量改造自己的条件,使之更加符合演戏的要求。他腿部受伤过,走路姿势不好,但他平时走路毫不放松,硬是把步伐纠正过来了。他嗓音浑厚,口语纯正,但他自认为训练不够,于是特地找了个声乐教师练唱。他从小读书不多,更没念过英文,但他渴望学习,尤其想看懂外国演剧理论,竟想自己搞翻译,来个一举两得,既学理论又学英语。他让我介绍个英文教师,硬是从基本句法学起,译出了几篇文章。

石挥作为一个演员,有他得天独厚的天赋,又是个舍得拼命的人。一九四二年我们演出《大马戏团》,四十天里演七十七场,几乎每天都是日夜两场,他演的慕容天锡,虽不是主角,却演得活脱神似。每场演出他都保持着新鲜感,即兴创造,赋予角色新的光彩。这是多么不易,需耗费多大的精力,终于在演到七十四场,也就是最末第二天的日场时,他昏厥过去了,医生赶到后台检查完了,看了看满面油彩的病人说:“没啥,这个人就是老了点儿!”慕容天锡的装是六十岁,而石挥却只有二十六七岁,真实细致的化装竟把医生也蒙住了!他休息了一个夜场,第二天还是坚持演完了最后的两场。

黄佐临(1906—1994)

石挥作为一个演员,具有异常的表现能力。他非常善于攫取形象,观察形象,天长日久,已成为他的生活习惯了。每准备一个角色,便从过去的经历中寻找记忆,从周围的熟人身上寻找影子,还深入到生活中去发现、丰富、挖掘角色应有的特征。我们那时候在艺术上都信奉这一条:语不惊人死不休。导演一出戏而无独到之处就不演出,演一个人物没有鲜明的个性表现就别上台。而石挥的创作欲望是极强的,每个角色身上都要找出与众不同的绝招动作。在《梁上君子》里他演个爱摆架子的吹牛律师,就设计了一个大声咳嗽的动作,这并不独特,可他不来常规的咳嗽,而是双手捧腹,口里大喊一声:“炮儿……”这是非常夸张的,但表现这个人物又是极为合理而有表现力的。

石挥的戏路宽,就像他熟悉京剧的生、旦、净、末、丑一样,什么样的角色都能演,而且,悲剧、喜剧、闹剧、正剧都能演得好。在舞台与银幕上他是称得上创造了丰富多彩的人物群像的!有正派老生文天祥;有从红伶青衣变为潦倒戏子的秋海棠;《大马戏团》中把女儿当作摇钱树的老无赖慕容天锡;《荒岛英雄》中他演一个仆人漂落到荒岛成为众人之王的喜剧人物,把仆人与皇上两种身份感表现得极好;《梁上君子》中的吹牛律师,他能以看来毫无表情的表演使得观众哄堂大笑;还有《金小玉》中贪钱、阴险的警察厅长,《夜店》中的落难公子金不换,《腐蚀》中的革命者,《我这一辈子》中的巡警等。每一个角色就是一个个性强烈的活生生的人物,而每个人物又都含有他——石挥自己的一部分特色。观众看他演戏,是来看戏本身,同时又是来看石挥的。一个演员,能够在角色身上把人物与自我融化得如此之协调,是难能可贵的,而他在众多人物身上都取得了这种和谐,不能不说是个具有艺术魅力的、技巧娴熟的天才表演艺术家。

同时,他也是一名优秀的电影导演。在干话剧的时候他就爱看电影,也研究电影。我们成立文华影片公司以后,请他来执导了一部影片《母亲》,他便开始了电影导演的工作。他最敬佩卓别林,向往能兼编、导、演于一身。《我这一辈子》就是他的一次尝试,影片中生活气息、时代气氛浓烈,着力刻画了一个生活在旧中国社会底层的巡警。石挥是极熟悉中国北方底层人民的生活的,熟悉他们的幽默、聪慧,他们的善良、敦厚,这些都使他获得了细致、准确的自我感觉。另外,解放以后他导演的几部影片,就《鸡毛信》《天仙配》来说,题材虽不惊人,但是他用功,有设想,有创造,拍得是很有特色的。

电影《我这一辈子》海报,来自:豆瓣

大杂院儿(节选)

“过差事啦,过差事啦,小二子快瞧来嘿!快呀!”

“奶奶,过差事啦,我看过差事的去。”

“三姑娘在那儿哪,我挤不过去,慢点嘿!”

“马队都到了,今儿个枪毙谁呀?”

“武二爷张德胜。”

“好劲嘿,瞧瞧这小子是个什么德行?”

人声乱成了一团,你拥我挤,把一个顺治门大街给围得透不出一点气来,如果今天没有点风的话,小二子放的屁准可以在人堆里保留半小时。

你伸长了脖子,他拔出来脑袋,个儿小的垫脚儿,看不清的时候就挤到高坡上去,一只手抱着电线杆子,眼睛睁着,嘴张着,人们的视线都往顺治门脸儿看,看那不能打仗只能过差事的马队,一步一步慢慢地踱了过来。在马队后面隐隐的看得见有几辆大车,车上拥着一堆人,因为车身颠簸不平,把他们一堆人弄得你挤我头,我碰你腿,可是他们仍旧紧紧的挤在一起。

“为布告事:查北京城内著名巨匪张德胜又名武二爷等七名,素在京南一带做案多起,经本市侦缉队第 小队队员于该犯家内捕获,送往卫戍司令部,经审问后,该犯直认不讳,待定今日按法执行枪决,以儆效尤,此令。”

小二子身后的土墙上贴着这样一张布告,小二子死心眼,常常拿奶奶开玩笑,明知道奶奶不认得字,他偏要问:

“奶奶,这是什么呀?”

“学堂的广告,”小二子笑了,奶奶才知道孩子有毛病,顺手很习惯地给了小二子一个耳括子,小二子哭了,不要紧,奶奶再哄。

石挥,来自:豆瓣

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们,都集中了精神往前边儿看。没有几分钟的工夫,差事车子到了眼前,一辆两辆——三——四——一共七辆,每辆大车上绑着一个人,前后左右坐满了兵,都摘着手枪,犯人们有哭的,有笑的,唱戏者有之,索酒者有之,唯有武二爷垂头丧气,提不起一点精神来,闷声不响地随着大队往前走,身子几乎是瘫在车上。

“武二爷打起精神来,廿年后又是条汉子!”人类就是这样残忍成性,看热闹的在这个时候还天真地要犯人提起精神来,满足他们的要求。

武二爷听见有人这样喊了,心里一阵子难过,装做没听见,结果,东一句西一句喊成一片,武二爷听了就好像刀刺心一样地不舒服。心里在说:我是个好人,我不是土匪,大老爷你们是有儿女的人,可要积德呀!你们抓不到真的武二爷可不要冤枉我这个假武二爷。我明白了,我以后不再叫武二爷了,还不行吗?我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他们靠着我吃靠着我喝,大老爷枪毙了我一条命,就是枪毙了我一家子。

我死了他们也得死,求求您大老爷,您升官发财,指日高升,我武二爷——不,我张瓦匠来生变犬马也要向您报恩的。好像他自己仍旧听得见前后左右一阵子的乱棒没头没脑的打下来,像这种刑法武二爷经得太多了,像这种话武二爷也说得太多了,没有用,武二爷一说他们就打,大老爷们明知武二爷是冤枉的,可是交不了差,岂不连饭锅都砸了,这是你倒楣。

后来,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希望了,随他们绑上大车,推到天桥去枪毙。可是武二爷的心没有绝望,他口里不停的说:我是冤枉的呀,大老爷。可是心里在想:也许武二爷武松有灵,知道我今天有难,他会从景阳冈上跑到这儿来劫法场,也把我带上了梁山,我得了命,拜武二爷为师,见到了宋大哥,李逵这些好汉,我看他们是不是跟我“说书”是一个样子。

电影《哀乐中年》海报,来自:豆瓣

武二爷是个瓦匠,可是他对于他这行职业只看成是个求生活的手段,并没有什么大兴趣与爱好,本来么,一天累到晚,没有一点英雄气概,武二爷特别注重英雄气概,因此他爱上水浒英雄,好像梁山上的众好汉都是他的好弟兄,叫自己的儿子平常也挎上把木头刀,这是英雄本色。武二爷本姓张,叫什么?谁也不清楚。好像没有必要知道似的,武二爷是同院住的孩子们给起的外号,因为他每天回家吃完了饭,总要把同院的孩子们叫了来,给他们说书。一部武松景阳冈打虎整整说了一年多,他没有说腻,孩子们也没听腻,而每次开书总是说: “说说武二爷……”接着这一篇书里没有一句没有“武二爷”的,因此孩子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他武二爷。

武二爷对于这个外号认为是笔意外之财,非常高兴,虽然他已经是四十多岁快五十的人了,可是有了这个外号以后,自己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每天挺着个腰板儿走来走去,就连平常做工盖房子的时候也是一副武二爷的英雄架子,别人笑他不管,老婆劝他不听,他满意,因为他在这上面可以找到生活快乐,可以使他天真活泼,跳来跳去和孩子们在地上打滚。结果武二爷被孩子们给骑在地上了,孩子们笑,武二爷也笑,孩子们爱武二爷,武二爷也爱孩子们,武二爷穷,孩子们不嫌他,他没钱买糖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偷钱买糖给他吃,他吃,孩子也吃,他快活,孩子们也快活。

电影《艳阳天》剧照,石挥(右)

武二爷是北京生,北京长,北京的根儿。他爸爸就是这样,所以他也这样不离开北京,他爸爸在南城月牙胡同卅号住了一辈子,他也预备住一辈子,绝不搬家,武二爷跟北京跟月牙胡同跟卅号的房子,跟房子里的人是不可分的,有着超乎一切的感情在。

北京南城月牙胡同卅号是一座大院子,里边又分成了五个小院子,一共有卅多间房,可是住着廿多家人家,由进大门起,如果你不下点功夫,你真数不清这个院子会有多少口子人,这里包括各色人等,这是个大杂院儿。

没到这北京的人不知道大杂院儿是什么,进了大杂院儿,才晓得这里边的奥妙。大杂院是北京的特产,人间的奇迹,生活的宝藏。

历史有兴衰,人事有更替,大杂院儿亦然。月牙胡同卅号也有它的兴衰史实,不知是那儿来的风水,就是在这一年中,它突然兴盛起来,前院后院接二连三地生儿育女,东院娶媳妇儿,西院办满月,添人进口,连新代旧,热闹非凡,武二爷高兴,认为今年要走运。

题图为石挥,来自:新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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