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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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宣誓的时候,我发现我去世两年的缉毒警男友,坐在角落,默默看着我。

理智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流了出来。

我浑身都在抖。

司仪笑着说:「看来我们新娘太感动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一定很开心吧。大家给她鼓鼓掌!」

亲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他低头笑了笑,斟酒,遥遥冲我举杯,一饮而尽。

我断断续续地念着誓词:「此生,我将忠诚于你,不论生离死别,不论……」

我说不下去了。

那本该是念给他的话。

新郎温柔地擦去我脸上泪水,低头亲吻我。

眼角余光里,那角落,已经没了人。

1

认识宋慎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学。

我在地铁出口被人偷了手机,踩着高跟鞋一路狂追。

成功地把两只脚都给崴了。

眼看着就追不上了,脚还疼得要命,我没忍住,扶着树就哭了。

身后有人擦着我的肩膀冲出去,高而瘦的身影,穿黑色卫衣,奔跑起来像迅疾的猎豹。

另外有人笑嘻嘻扶起我:「别哭啦,刚那个是我们班长,有他在,你手机丢不了。」

我看见他的校徽和姓名,是隔壁警校的,叫做陈旗。

不过一分钟,那穿黑色卫衣的男生折返了,连人带手机,把小偷押了回来。

「39 秒,宋慎,你短跑是不是又提速了?」陈旗看一眼手表,顺便去看那小偷,「算你倒霉,今天遇见了我们系的第一名,还想跑?」

小偷灰溜溜的,连头也不敢抬。

那个叫做宋慎的男生懒得说话,径直走来,把手机递还给我。

我撑着树站起来,伸手去接:「谢谢。」

脚踝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差点摔在地上。

幸好他及时拉了我一把。

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我一把栽到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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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闻见他衣服上很淡的洗衣液香味,下巴好像还磕到了他的锁骨。

宋慎很快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与我拉开距离。

陈旗看见了,说:「哟,这是脚崴了吧?宋慎,这你不得抱人家去派出所?」

宋慎盯他,眼风冷淡。

陈旗笑得促狭,看向我:「你不知道吧,今天他陪我去寺庙,那大师非要送他一支签。」

我疑惑。

宋慎显然想拦住他,而陈旗已经一口气说完了。

「大师说他的正缘不在过去、不在未来,就在现在。他刚出来就碰见了你,你说巧不巧?」

宋慎警告地看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我攥着手机,莫名有点脸红。

那小偷估计也傻了,竟然问:「那还去不去派出所啊?手机都还你们了。」

陈旗立刻锁喉,拖着他往前走,撂下一句:「宋慎,妹子就交给你照顾了。记住,人家两只脚都崴了!」

我窘迫得要命,说:「没关系,我自己能走。」

刚迈一步,就疼得龇牙咧嘴。

「不要勉强。」听见他说。

然后膝弯一轻,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

手臂下意识抱住他脖颈,又慌忙松开。

路灯明亮,他侧脸的线条仿佛流畅的水墨一笔,淌进了卫衣领口不可见的地方。

我悄悄伸手,轻轻地攥住他衣袖。

宋慎没什么反应,仿佛没有察觉。

做完笔录回学校,周萱已经在校门口等我,不停跟他道谢。

宋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大喊:「你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啊?」

他的脚步顿了顿,可是并没有停下,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空旷的街上,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

我忽然想到了那句话。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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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学校安排和警校的联谊活动。

我拿出了期末考的劲头,把个人简介写得根正苗红、天花乱坠,于是顺利入选。

我飞快地扫了一圈对面,可惜,没有宋慎。

我就蔫巴了,几个男生邀请我跳舞,我也拒绝了。

舞池中央,许多人翩翩起舞,而我在发呆。

听见门口有人喊一声:「宋慎?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倏然起立,就见宋慎正和人说话。

「下训了还有时间,过来签个到。」

他对面的人正是陈旗,后者闻言便笑:「你小子,老李要你来撑台面,你就走个过场。」

宋慎懒得说话,签完就要走。

我连忙喊他:「宋慎。」

他诧异回头,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

我硬着头皮说:「能不能请你跳支舞?」

陈旗已经「哟哟哟」地喊了起来:「这不是宋慎的正缘吗?」

宋慎犹疑地喊出我的名字:「纪晓晓?」

我急忙点头:「我,我今天还没跳过舞,能不能…」

他静默片刻,说:「我不会跳舞。」

心沉了下去。

我干巴巴地说:「好的,好的。」

陈旗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勉强冲他微笑。

宋慎抿了抿唇,忽然说:「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请你喝咖啡。」

捧着热拿铁的时候,我简直像在做梦。

宋慎的话本就不多,今天好像格外安静似的,一直没怎么说话。

交流厅里的舞会已近尾声,零零星星有人出来。

学校的大巴车就停在旁边,司机走下来吸烟。

宋慎问:「你怎么回去?」

我有点失落:「安排了统一走,要点名。」

他「嗯」了一声,看一眼手表,说:「我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他一走就不会再回头的感觉。

声音快过脑子,我喊住他:「宋慎。」

他转身。

眉毛微挑,在等我说话。

我快把裙子绞烂,借口憋了又憋:「我必须要从联谊会带回一个发展对象,你能不能帮帮忙?」

有片刻的安静。

宋慎终于说:「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想我需要跟你说明: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也不会结婚生子。」

我愣在了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师傅抽完了烟,喊了一句:「可以上车了!」

我如梦初醒,语无伦次:「好,好的。谢谢你的咖啡,再见。」

他垂着眼睛看我,答:「再见。」

3

我失恋了,虽然是暗恋。

周萱拽着我去喝酒,说要给我介绍帅哥。

他们几个去蹦迪了,我坐在原地默默发呆,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宋慎。

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

于是不知不觉中,一整杯长岛冰茶都下了肚。

谁说酒能消愁的?明明愁更愁。

终于要散场了,周萱带着我抄近道回去,我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着胡话。

中途,我蹲在垃圾桶边上想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周萱的尖叫。

我回头,然后疯了一样冲上去,撞开那个拉住周萱的男人。

「臭狗屎,你放开她!」

我没有推动他,反而被他一把推到了地上。

皮草散开,露出了里面的吊带。

他放开周萱,向我走过来。

他拽着我的胳膊,一把拉我起来,另一只手粗鲁地拽掉了皮草外套。

「挺讲义气啊小妞,那就由你替她吧。」

我劈手给了他一耳光。

那男的被打疼了,一把掐住我脖子。

周萱扑过来掰他的手,大喊:「救命啊!」

此刻,酒吧外都是散场的人,人声鼎沸。

没人能听到这巷子里的动静。

我好像要窒息了。

视线里全是星星,一颗叠着一颗。

那男的突然被拉开,然后有人重重地挥拳。

拳风又快又狠,不过数秒,那男的被打倒在地,半天都没爬起来。

我顺着墙滑下去,捂着喉咙,不停咳嗽。

落入了谁的怀抱,真暖和。

宋慎的脸在我面前,皱了眉:「你怎么样?」

酒真是好东西,竟然能让我看见宋慎。

以后还得喝,现实中见不到,幻觉里见见也好。

见我沉默,他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一晃:「还清醒吗?」

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小巷昏暗的灯光里,我看见他挑了挑眉,目光疑问。

我说:「周萱,你给我喝的其实是致幻剂吧?幻觉里的人还会给我递纸巾。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萱扶着墙站起来,喘着气骂我:「你傻逼吧?那他妈的就是宋慎!」

4

我伸手,捏了捏宋慎的脸。

是热乎的。

他不动声色地与我对视,眼睛黑漆漆的。

竟然是真的宋慎,不是幻想。

我突然一下就哭了,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我已经要忘记你了,为什么又遇见了你……宋慎,我讨厌你。」

他僵住了。

他身后蹿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诶,这不是宋慎的正缘吗?哎呀,咱们真是好有缘啊,我们才下训呢。我说呢,走着走着,他突然就拐弯了,合着是英雄救美来了。」

是陈旗。

他还在喋喋不休:「宋慎,你耳朵可真够灵的啊,说听到有人哭,还真有人。这该不会就是正缘之间的心灵感应吧?哈哈哈哈。」

宋慎隐忍地说:「你有时间说话,不如去帮她找找外套。」

陈旗一拍脑袋,真就去找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掉脏水沟里了啊,没法穿啊。」

又有寒风吹来,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他怀里缩。

陈旗又问:「这可咋办呢?」

宋慎一言不发,直接开始脱外套,然后,用那件羽绒服裹住了我。

他的体温,他的体温。

我被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眼睛与他对视。

他问我:「还能走吗?」

昏暗的灯光落在他眼睛,我竟觉得他比平时耐心好多。

我有点想哭:「我的腿好疼,有蚂蚁在咬我。你能不能抱我起来?」

周萱终于回过神来,叉腰:「你酒喝多了真没智商啊,蚂蚁稀得咬你,你是蹲久了腿麻!」

我听不明白她说什么,只知道拿宋慎的外套擦眼泪。

眼泪烫到了脸,于是挨了打的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痛。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打横将我抱了起来。

穿过昏暗的小巷,穿过喧闹的酒吧。

他的手臂这么有力量,整个人却又安静冷淡。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别过了脸。

睫毛落下的弧度,像蝴蝶的翅膀,又长又翘。

胃又开始翻涌,我捂住嘴巴。

宋慎有所察觉:「想吐?」

声音很轻,听上去竟然有点温柔。

我抹着瞬间涌出来的眼泪:「现在不想了。」

他抬眸:「你又哭了?」

我忍不住哽咽:「我好难受,好难受啊。」

他垂眼瞧我脸上被打出的红痕,眼神暗了暗:「去医院处理一下,很快会好。」

我摇头:「不是的,我心里难受。」

宋慎征询地看我。

夜色作祟,酒精作祟,我竟然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点点温情。

胸口的酸涩越发汹涌,我揪着他的毛衣领口,忍不住大哭。

「宋慎,我才刚学会喜欢,你就说你一辈子不谈恋爱。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可以吗?」

我祈求地望向他。

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甚至不再看我,视线落向街上偶尔呼啸的车辆。

晚风好冷,不见星辰。

我慢慢松开了他的衣服。

「周萱说得对,我今天喝醉了,对不起。」

5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寝室的床上。

天光大亮。

我看一眼手机,竟然已经十一点了。

我开口,才觉声音沙哑:「周萱?你在吗?」

周萱拉开窗帘,给我倒一杯蜂蜜水,递上来。

「快喝吧,补充补充水分。」

头好疼,疼得像要裂开。

脸和胳膊也疼,窗外阳光照进来,我看见自己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犹犹豫豫:「我昨天赖了你的酒,被你打了一顿吗?」

周萱没好气地叉腰:「什么被我打,是咱俩被色狼打了好吗?」

她爬上我的床,使劲晃我肩膀。

「大小姐,别告诉我,你把昨晚的事情全部都忘记了。」

我被她晃得头晕,索性又躺下,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说昨晚,色狼?」

有零碎的片段涌进来,一会儿是变态男伸手拉扯我的外套,一会儿是我在宋慎怀里哭。

我双手捂住脸:「我一定是在做梦。」

周萱没打算放过我,把我的手拿开,对着我有条不紊地讲述。

「你昨天……」

她说,昨天陈旗被女朋友召唤走了,于是宋慎打车送我们去医院。

一路上,我都在小声哭。

司机都注意到了我,从后视镜里不断观察我们。

宋慎不得不把校园卡拿给司机看,证明自己并非坏人。

医生给我膝盖手臂上药的时候,我就抓着宋慎哭,一直哭到抽气。

最后还是宋慎接过了棉签,一点点给我破损的伤口消毒。

医生觉得好笑,跟宋慎说,小女朋友挺娇气啊。

宋慎还没说话,我已经大哭起来,说我没资格做他女朋友。

他把我们送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四点。

据说,我拽着宋慎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你走了我们就彻底没关系了,我知道。」

宋慎始终沉默,低头看着我,由着我拉扯。

我望着他,然后抹眼泪。

最后突然松手了,哽咽着,又很坚决:「你走吧,你不恋爱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恋爱。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

门卫都忍不住要出来巡视了,周萱觉得丢脸,把我往里拽。

而我还在胡言乱语,一步三回头,哇哇乱哭。

宋慎一直没说话,只是目送着我们,直到彻底看不见。

6

周萱还在惟妙惟肖地模仿:「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周萱你凭什么让我闭嘴?呜呜呜呜呜——」

我拿枕巾蒙住脸,试图勒死自己。

没脸活了,真的。

周萱揭开我的枕巾,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你昨天嘀嘀咕咕不知道给谁发了一晚上消息,你快看看吧,别是给老师们狂热表白了。」

我浑身一激灵,攥着手机坐起来。

却见微信里空空荡荡,只有来自一个陌生头像的未读消息。

他说:「是。」

什么鬼?

我点开聊天对话框,往上滑到顶。

前面都是一些颠三倒四的话,一会儿喊疼,一会儿说害怕。

对面的人竟然也很耐心地配合着。

回复虽然都很简短,但能让人知道,他没有离开。

再往下滑,开始耍无赖。

「你相信命运吗?」

「一辈子太长,只争朝夕。我们投骰子,1︰3,我赢,4︰6,你赢。」

「我只要朝夕,不要一辈子,行不行?」

对面没有回复。

隔了快有二十分钟,才有了新消息。

他的回答是投出了一枚骰子。

四点。

他赢了。

两个人应该再无交集。

而我却发出了开心的表情包,笃定:「是 3 诶,我赢了。」

他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今天早上八点,我还在沉睡的时候,他回了消息。

他说:「是。」

是,你赢了。

是,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着,一起走向朝夕。

7

我是个耍赖又眼花的醉鬼。

而他竟然也默许。

我感觉眼眶有些发酸。

周萱已经兴奋得快大叫:「纪晓晓你真有本事啊!你真的醉了吗?怎么比你醒着的时候还会啊?」

我摇摇头,觉得心口发酸发胀,什么也说不出。

爬下床去洗漱的时候,瞥见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羽绒服。

昨晚的记忆又回来了一些。

我如何在宋慎怀里冷到战栗,他如何脱下羽绒服裹住我。

我揪着他的衣领哭,而他真的低头看着我,眼睛黑漆漆,像黑曜石。

不能再想了。

最好能躲他几天。

那边,周萱接起了电话:「喂,警察啊,哦哦好的,我们大概过半小时去。」

她溜达到我身后,与镜子里的我对视。

「忘了告诉你,昨天宋慎问我们,需不需要报警。我一想怎么能让臭流氓跑了,那必须得报警啊。」

洗面奶糊住了我的眼皮,我手忙脚乱地冲掉。

听见周萱激情宣告:「所以,收拾收拾,咱们去派出所。会流氓,顺便会一会你的情郎吧!」

很突然的,水呛进了喉咙里。

我咳到喘不上气。

一开始只是呛水,后来就像是风寒所致的咳嗽。

周萱给我倒了水,又拆开药盒,把胶囊递给我。

「宋慎给你准备的感冒药。医生说你没发热,不给你开,他说你迟早会。不得不说,他未卜先知了,是不是?」

我捏着小小的胶囊,一时走神。

8

派出所里,宋慎已经到了。

只是一个背影,仍能看出来英俊。

我戴着帽子,戴着口罩,全程跟在周萱身后,试图让自己隐形。

幸好宋慎也没有找我说些什么,只是跟警察交流,讲昨天事情的始末。

我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于是借口接水喝,走出去了。

水咕噜噜,我拿着纸杯,有点走神。

旁边伸出一只手,替我关掉水龙头。

「溢出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慌乱抬头,对上宋慎的眼睛。

「你今天一直躲着我,为什么?」他沉吟数秒,像在组织语言,「不是说,只争朝夕?」

手一抖,热水就要洒出来。

幸好宋慎反应快,稳稳地接住了。

他停顿片刻,说:「我听说酒后吐真言,也听说酒后说胡话。不知道昨天,你算哪种?」

昨天那些话……

我尴尬到耳朵通红,不敢抬头看他。

宋慎观察我的神色,以为得到了答案,笑了笑:「明白了,我会把昨天的话当作玩笑。」

他转身要走。

我猛然抬头,脱口而出:「那不是玩笑。」

他顿住。

我感觉脸庞在烧,声音有点抖,却固执地想把话说完。

「那不是玩笑,那是我的心里话,只是平时不敢说。」

宋慎看着我,仍旧是很平静的样子,耐心的、等待的模样。

我忽然觉得紧张,又觉得羞愧。

「昨天晚上,我不应该那样。对不起,那像是一种胁迫,逼迫你答应。但其实你没必要同意,你只需要听你自己的……」

宋慎打断了我:「我今年二十岁。」

我迟疑:「嗯?」

他淡淡道:「所以,我是一个成年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头又好像晕乎乎的,我的声音都在飘:「你的意思是……」

宋慎双手插兜,难得的,有些不确定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看。我只是在想,怎样才能让你不受伤。」

猜想得到了证实。

我激动得要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抱住他胳膊。

「我不会受伤,绝对不会!」

他笑了笑,看我又蹦又跳的样子,伸手拨了拨我散乱的发丝。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9

我和宋慎恋爱了!

光是想到这件事,都会让我开始傻笑。

周萱被我念叨烦了,把我按在椅子上,把化妆品一样一样塞给我。

「你现在就化妆,然后去找他,然后去谈恋爱。」

我无比娇羞:,「他学校管理严啊,我只能晚上去找他。」

周萱站直了,把笔塞给我,大吼:「那你赶紧写作业,明天就要交了!」

恋爱与学习也许是可以得兼的。

我想。

宋慎很忙,我们经常在自习室约会。

说是约会,其实也不全是,只是各自学习罢了。

他学的时候总是很认真,我呢,心猿意马。

写着写着,放了笔,放了练习册,趴在桌子上,偷偷瞧他。

这么一个大帅哥!

这么一个聪明正直善良勇敢的大帅哥!

是我男朋友诶!

大多数时候,他假装看不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偶尔的偶尔,他会伸手,覆上我的眼睛,然后稍稍用力,把我的脑袋转回去。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顺势揽过他的手。

他瞥我一眼,我笑眯眯做口型:我帮你暖手呀!

他并不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张开了手指,将我的完全包裹起来。

就有熨帖的温度,从指尖一直漫到心口。

他的手总是比我暖和。

10

周萱觉得是我喜欢宋慎多一点。

她教导我:「感情里面,一定要他喜欢你比你喜欢他多,这样你才会开心,知道吗?」

我迟疑:「但是……就算我喜欢他比较多,我也很开心诶,超开心的。」

周萱往床上一躺,哀嚎:「没救了你。」

我忍不住微笑。

宋慎的爱,是内敛的,不似我的张扬。

他并不轻易做决定,可一旦他决定了做什么,他就会用心做好。

一诺千金,他就是那种人。

那些他不外露的甜蜜,我只想一一藏起来,我自己看,谁也别想知道。

金屋藏娇,我藏宋慎。

难得的假期里,他约我出去玩。

飞机转高铁再转大巴,我们从北方抵达南方。

车辆穿过田野,大片大片的陌生植物。

宋慎说,这是烟草。

我从小生活在北方,一路上都有些新奇。

他就把靠窗的位置让给我,我看风景,他看我。

去目的地的大巴是在傍晚,我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透过车窗,看见一弯明月。

窗外山峦一掠而过,唯有明月始终。

我对着月亮悄悄许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再看宋慎,他竟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太踏实,不知梦见了什么,微微蹙眉。

我悄悄伸手去抚他的眉心。

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真舍不得他皱眉。

连一丁点难受也不要。

大巴停在收费站,宋慎睁开了眼。

我猝不及防,保持着低头瞧他的姿势,被他捉住视线。

他很慢地眨了眨眼,带着点刚醒的迷瞪。

我有些被抓包的尴尬,讪笑着准备躺回原地。

下一秒,他扣住我的脑袋,吻了上来。

11

很轻,一触即离。

后座有人揿亮了座灯,伸手去置物架上取东西。

宋慎很快放开了我。

脸庞犹如火烧,我拿外套的帽子包住脸,一把将拉链拉到最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双手撑住我脸颊,将我转过去与他对视。

「这么容易害羞,」他问,「见家长可怎么办呢?」

见家长?

手心立刻沁出了薄汗,我越发紧张:「你怎么没提前说?我都没有准备。」

他有些好笑似的,问:「你要准备什么?」

我纠结:「比方说怎么礼貌周全,怎么让叔叔阿姨喜欢我……这些,我都没经历过,得提前预习。」

宋慎望着我,弯了弯唇角,笑意很快又隐匿。

他说:「不是叔叔阿姨。」

我疑惑:「嗯?」

他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要带你见的长辈,是他们的故交。」

夜色中的车厢里,他就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讲这样的事情。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宋慎说:「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很认真地看他。

「他们不在,那我一定要多爱你一点才行。」

宋慎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我。

我把他的手掌拉到脸颊,用脸庞的温度,去温暖他方才受凉的皮肤。

我低声说:「如果更早一点知道,我会更早一点,加倍爱你。」

他把手抽回去,紧紧抱住了我。

我又看见车窗外的月亮。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12

宋慎的长辈很和善。

尽管他看上去级别很高,但跟我们说话时,慈爱得跟我爸爸没什么两样。

饭局将近尾声的时候,他竟然主动向我举杯。

我受宠若惊,连忙斟酒,弯腰与他碰杯。

宋慎要拦我,没拦住,我已经咕噜噜全喝了。

他的目光里有责备。

袁叔叔笑了笑:「这么多年,小慎终于有一个人在身边,可以过平常人的生活。谢谢你。」

宋慎垂着眼,并没有说什么。

我莫名有点眼热,可能是那杯白酒闹的。

我说:「不用谢,要谢也是我谢他,给了我机会。你不知道吧,是我追的他,哈哈哈哈哈。」

宋慎难得有些窘迫,低声解释:「她一喝酒就这样。」

袁叔叔看看我,再看看宋慎,也笑起来。

这顿饭吃了很久,大半时候,是袁叔叔在讲宋慎小时候的趣事。

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勾勒小宋慎的样子。

一定跟现在一样,帅得不得了,又冷淡。

没有人知道,私下里,他能温暖到什么程度。

散场的时候已是晚上,我们和袁叔叔告别,慢悠悠地走回旅店。

庭院里有一盆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

好神奇,在北方,这个季节,花已经不在室外开了。

宋慎搬了把椅子,让我坐下慢慢看。

我突发奇想,拉着他的手:「你觉不觉得你很像玫瑰?」

他反问:「玫瑰?」

我狂点头:「第一眼看到呢,觉得真漂亮;想伸手去摘呢,又会被刺到。」

他望着我,有些犹豫:,「对不起。」

我一把抱住他,脸颊贴在他脖颈撒娇。

「不要说对不起,还有后半句呢……宋慎,当你真的愿意靠近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亲手拔掉所有的刺,于是就只剩下了漂亮。哈哈哈哈,我像不像诗人?」

宋慎没有说话,只是抱住我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我费力直起腰,方便贴近他耳朵。

嘀嘀咕咕:「宋慎,我好爱你啊。谢谢你给我靠近你的机会,你都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开心。」

13

进了房间,才发现宋慎定的是标间。

两张床,楚河汉界,清清白白。

我瞪他,他避开我的视线。

洗漱完后,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气短。

另一张床上,宋慎呼吸清浅,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怎么能!怎么能!

我竟一点魅力也没有吗?

我下床,然后上床,爬上了他的床。

他睁开眼睛。

很淡的月光照进来,我能读懂他目光里的疑惑。

我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哎呀,好久没梦游了,感觉今天很适合。」

宋慎沉默不语,翻身下床,绕到了原本我的那张床上,躺下。

我气闷,坐起来,一步跨到他那里。

隔着被子,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他。

「我就那么讨厌吗?别人的男朋友都想和女朋友贴贴,为什么你不想?」

宋慎有些隐忍,别开了视线:「你先下来。」

我想哭:「我不要。」

他半哄半劝:「温度低,你会着凉。」

我钻进被子,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在他震惊的表情里,甜蜜地微笑起来:「这样就不会着凉了。」

宋慎看上去不是很想说话。

我又安慰他:「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我根本打不过你啊。我要是违法犯罪了,你就把我绑起来嘛。」

他轻轻吐气,最终还是说:「睡吧。」

14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睡得着,反正我是睡不着。

宋慎的手臂硌在我胸口,我一动也不敢动。

怕……压到他。

又不敢松手,怕他悄悄离开。

睡不着,我就看着他的睡颜。

睫毛真长,皮肤真白,真不知道怎么长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脸颊忽然红了,往被子里缩啊缩。

单人床太窄,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皮肤。

我慌忙缩回脚,怕冰到他。

我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今天晚上没有泡脚,到现在,脚还是冰的。

只是片刻,看见他睁眼。

宋慎把手抽走,翻了个身,于是我的脚,就紧紧贴在了他的小腿上。

好暖和……也可想而知,他会感受到多冰。

我急忙要挣开,根本动弹不得。

「别动。」他声音带了点沙哑。

我不敢看他,一点点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气氛变得古怪,我有些尴尬,偷瞄宋慎。

却见他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出神。

原来尴尬的不止我一个人……

夜晚渐渐归于安静,我忽然有了别的心思。

我凑近他耳朵,问:「你知道亲和吻的区别吗?」

宋慎似有所觉,并没有回答,往外侧挪了挪,不动声色地与我拉开距离。

我怎么能放过他,伸手揽住他肩膀,威胁:「你再动我就趴你身上了。」

宋慎快被我弄得没脾气了,隐忍地看我一眼:「你想干什么?」

脑海里立刻蹦出一个很不宜的答案。

我被自己的无耻震惊到了,额头压在他肩窝,笑个不停。

笑够了,我一本正经抬起头:「我什么也没想呀,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知道亲和吻的区别吗?」

宋慎不说话。

窗外起风了,树影晃呀晃。

我慢慢往他那边挪了点:「你不说,我就当你不知道了,我来教你……」

低头,亲在他唇角。

他猝然睁大眼睛,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将我望着。

脸颊有点红,但是要镇定:「你不要盯着我看,我在教你知识。」

胳膊肘支起来,闭上眼睛,给自己加油打气。

可宋慎并不配合。

我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通,汗都出来了,还没寻到门路。

我气急,睁开眼睛,瞪他:「你怎么这样啊?」

就听见他在笑。

下一秒,天旋地转。

视线全被他占据,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有旋涡,将我的理智抽走。

我觉得我会溺死在他的眼睛里。

宋慎俯身下来,并不急切,慢慢地、耐心地引导着我。

原来只是这样,就能觉得腿软。

他终于放开了我,我快要灵魂出窍,抱着他的手臂,不停喘气。

宋慎伸手,像抚摸小猫那样,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然后他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说:「睡吧。」

15

行程的最后一天,宋慎说他要去个地方,让我等他一下。

像是不放心,他又叮嘱我,如果在外面走动,要格外注意安全。

一路上我都和他形影不离,突然要分开,我有点舍不得他。

我揪着他的衣摆,小声又小声:「是什么地方?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啊?」

他转身,一时没说话。

我又补充:「我就站在门口,不打扰你,行吗?我想和你在一起。」

宋慎抿了抿唇,最终说:「好。」

公交车停下,他牵着我的手往前走,竟然停在了丧葬用品店。

店门口摆着黄白菊花,有真的,也有假的。

纸别墅、纸轿车、纸衣服,都五彩斑斓的,并不阴森,倒像是艺术品。

宋慎很快出来,拎着一袋冥币和香,什么也没说,牵着我往前走去。

我才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黑。

再下车的时候,是在烈士陵园门口。

陵园的位置很隐秘,进去也需要履行多种手续。

宋慎办好了手续,门卫打开门,示意我们进去。

我大概意识到宋慎要带我去做什么,盯着自己的红色皮靴,有点犹豫。

颜色……太亮了。

宋慎往前走几步,见我没跟上,微微挑眉。

是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说:「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把鞋子脱了。」

他不解,皱眉:「你会冷。而且里面有段鹅卵石的路,你会疼。」

我已经麻利地把皮靴脱了,塞进了书包里,嘿嘿笑:「不冷,走吧。」

门卫先笑了起来:「小妹,里面躺着的都是烈士,他们不在意这些。」

宋慎这才明白过来,眼神晦暗不明。

他放下手里的袋子,走过来。

「你来,他们就会很高兴。」他这样说。

然后,他拉开我书包的拉链,取出靴子,托着我的脚踝放到他膝盖上,一圈圈,重新系着靴子的绳扣。

他做什么都很认真。

门卫笑着站到一边,并没有说什么。

而我的脸却红透了。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忽然有些走神。

想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握住我的脚踝,全方位地喷云南白药。

最后一个绳扣也系好。

宋慎拉起我,轻轻摸了摸我头顶。

16

踏过鹅卵石,路过松柏,走到了一块墓碑面前。

是宋慎爸妈的合葬墓。

他们牺牲的时候,是十多年前,宋慎六岁的时候。

墓碑上,本该写子孙姓名的地方,是空的。

那上面没有宋慎的名字。

看得出来,陵园的工作人员有认真打扫过,这里很干净,没什么枯枝落叶。

宋慎从袋子里取出纸巾,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很明净,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到一点宋慎的影子。

宋慎直起腰,点燃几炷香,分给我。

我连忙接过,拜了又拜。

拜完了,把香拿在手里,等着宋慎。

他还保持着弯腰拜下的姿势。

很久没有动,也许是在心里和爸爸妈妈说话。

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到了墓碑照片上。

宋慎把香插进泥土里,我也跟着过去插。

香灰积了太久,稍一用力,掉了下来,落在了我手背。

烫——

宋慎反应竟然比我还快,握着我的手腕,拧开瓶盖,把水倒在手背上。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痛,很快就好了。

我小题大做了,颇有点不好意思。

而他像是有些走神。

我轻声喊他:「宋慎?在想什么?」

他笑了笑:「想到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烫到了手。我妈妈就像我现在这样,很快就拧开瓶盖,哗啦啦倒水。」

他只是寻常地讲起从前的事,我却忽然很想抱抱他。

如果连这样的小事,都能深刻记在心里。

那么这些年,他是把和父母的回忆,反复咀嚼了多少遍?

17

我和宋慎虽然相差两岁,但出生日期只差了一天。

我问他生日怎么过,他回忆:「七岁开始,就不过生日了。」

我跳起来:「那怎么能行?」

人行天桥上,他扶住我的腰,无奈:「小心一点。」

我反握住他的手,兴致勃勃:「不如我们一起过吧,放在你生日那天,可以吗?」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说好。

那天正好是周六。

我预约了日租房,喊上周萱、陈旗,又邀请了宋慎的几个朋友。

大家一起买菜做饭,好不热闹。

宋慎提前发了消息给我,说老师留他有事,他会晚到,让我们不必等他。

周萱炒着菜,指挥宋慎的同学去洗菜,顺口问:「怎么老师留他不留你们啊?」

那几个人笑起来:「宋慎的毕业去向有争议,估计老师在挽留吧。」

我切菜的动作慢了下来:「什么争议?」

他们对视,陈旗意识到不对:「宋慎没跟你说吗?」

周萱观察我的神色,说:「别卖关子,赶紧说。」

她开玩笑般地扬起锅铲,催促:「你们不说,我可不做饭了啊。」

陈旗说:「嗐,其实也没多大事儿。宋慎想回云南做警察,老师觉得他能有更好的前途,想留他在北京。」

我说:「他家乡在云南,想回去也正常。」

另一人犹豫着说:「但是,宋慎想做缉毒警察。」

一阵尖锐的痛。

刀切歪了,切在我的手指上。

血立刻涌出来,滴在了白菜上,颜色对比明显。

周萱立刻丢了锅铲,大呼小叫:「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那几个同学顿时噤声,很有眼色地出去找药箱了 。

过了几分钟,陈旗探头报告:「没药箱,我们去小区门口买。」

一溜烟地跑了,生怕周萱迁怒。

周萱果然恨铁不成钢:「你切个菜都能切到手,去去去,去旁边坐着,我来切。」

我被赶到沙发上,拿纸巾摁住伤口。

血涌出来,很快把纸巾浸湿。

我又抽了几张,用力摁下去。

门打开,我循声望去。

宋慎拎着一袋药,站在门口。

18

他带上门,走进来。

「路上碰到了他们,他们去取蛋糕了。」他说。

我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慎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看清纸巾上的血后,皱了眉,语气严厉:「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取出袋子里的棉花和酒精,要摁到伤口上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会有点疼。」

我点头:「我忍着。」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

是,我一向很娇气,别说切到手指,磕破皮也能嘤嘤嘤一整天。

我低着头,躲避他的视线。

棉花摁在伤口上,十指连心,我浑身一激灵。

宋慎取出绷带,嘱咐:「不能碰水,回去要洗澡的话,拿个袋子或者手套包住伤口。」

我点头。

绷带一圈圈,缠在我手指上,他继续:「明天需要换一次绷带,我会跟周萱说,麻烦她帮你换。」

我再点头。

他大概以为我是吓到了,语气难得柔和:「看上去血流得多,其实创口并不大,过几天就好了。」

一滴滴泪掉下来,没入我深色的绒裤上,不见踪影。

宋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劲,拨开我的刘海。

片刻的静默。

他问:「怎么哭了?」

我拿手背擦擦眼泪,竭力镇定下来。

「宋慎,你要回云南做缉毒警察,是吗?」

19

他抿了抿唇,先问我:「你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所以切到手的吗?」

眼泪顿时止不住了。

宋慎伸手过来,擦掉我眼角的泪水。

很快又有温热的泪涌出,滴在他手心。

他索性抱住我,将我的脸摁在他的胸膛。

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他的衬衣。

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然后他说:「本来想晚点告诉你的。」

那就是承认了。

缉毒警察,那是缉毒警察。

是防线,是丰碑,是血肉之躯垒起来的新长城。

也是……走在血与火之间,随时与死神擦肩的职业。

我紧紧箍住他的腰,哭到有些喘不上气。

他低声问我:「晓晓,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我说不出话。

我忽然想起了他葬在烈士陵园的父母。

墓碑上面没有写儿女的名字,是否意味着某种保护?

我又想起刚认识不久,他说,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一辈子不会恋爱,也不会结婚生子。

还有袁叔叔的那番话,说宋慎一直没打算和人有深入的联系,而我是例外。

那些曾被遗忘的细节逐渐串联。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不是普通的警察,是某些需要放弃所有社会关系的特殊警察。

所以,他从很早开始,就将自己隔绝于亲密关系之外,立下了近乎殉道般的志向。

我是那个硬要闯入的「意外」。

我没有资格与立场,要求他放弃这样的选择。

很久之前,我们就说好了的,只争朝夕。

朝夕而已。

我哽咽着,努力哭得小声,这样就可以假装,我其实并没有那么伤心。

宋慎稍稍将我拉开些距离,垂着眼睛看我。

我偏过头,想躲开他的目光。

我想我一定哭得很丑,不想让他看见。

可他低头,轻轻吻在我的眼睛。

我听见他说:「对不起。」

那声音,竟也像是在痛。

20

门又打开,几个人叽叽喳喳地在抱怨外面雨太大了。

宋慎松开了我。

我低着头,绕开他,去卫生间洗脸。

门关上的瞬间,背脊顺着门滑下去。

我将脸埋在膝盖,抱着头,无声地痛哭。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一门之隔的外面,有人看着玻璃门映出的我的身影,一动也不能动。

我单手洗了脸,擦干净水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鼻子还是红红的,但幸好不再抽噎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威胁镜子里的人:纪晓晓,你可不许再哭了哦,丢人昂!

从卫生间走出来,我先笑起来:「好香啊,周萱,你厨艺见长。」

大家都是人精,立刻忽略了我红肿的眼睛,纷纷夸起周萱人美心善厨艺好。

周萱端起最后一盘菜,路过我。

看上去想说点儿什么,但又忍住了,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生日快乐,要开心啊,晓晓。」她说。

几个男生一起,七手八脚把蜡烛点燃,又折了纸王冠,一人一顶,戴在我和宋慎的头上。

不知是谁促狭地推了我一把,我撞进了宋慎的怀里。

他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

周萱举起拍立得:「来,看我!」

于是对着镜头微笑,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要笑出八颗牙齿才行。

今天,是宋慎的 21 岁生日呢。

然后有人嚷嚷:「两位寿星,快许愿!」

客厅的灯被揿灭了。

只剩烛光摇曳。

我偷偷睁眼看他,他闭着眼睛,睫毛被烛光投下一片薄薄的影子。

他十指交叠,竟然在很认真地许愿。

依稀记得他以前说过,不信这些东西。

于是我也闭上了眼睛。

老天,老天,如果你真的能听见。

那么,我 19 岁的生日愿望是,要他平安。

我要宋慎平安。

21

宋慎去云南了。

走之前,注销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网络上有关于他的所有信息,全被抹掉。

我甚至想,到了云南,他会不会连名字也换掉呢?

离开北京前,宋慎约我见面。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有休息好。

几周没见他,我连眼睛都舍不得眨,走神之际,忽然听见他说:「晓晓,我们分手吧。」

来之前有做心理建设的,想着怎么样也不能哭。

但他刚一说话,我就没忍住,鼻子泛酸。

宋慎站在树影底下,手指渐渐收紧,可是他并没有过来抱我。

「我的工作非常危险,我周围的人有可能因为我遭到报复。」他的声音有些疲倦,「晓晓,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说:「你可以不联系我,真的。你只要每年告诉我一次,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这样,可以吗?」

哽咽得快要无法说话。

我祈求地望着他:「只要这样,可以吗?」

却见宋慎偏过头,眼圈居然泛了红。

一瞬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胸口疼得快裂开了。

原来看见爱的人流泪,比自己流泪还要痛千百倍。

我哆嗦着拿出纸巾,踮起脚,擦掉他的眼泪。

大概是最后一次再触碰,手抖得不像样。

我把纸巾团成一团,往后退几步,竭力微笑:「没关系的,完全不联系也可以,分手也可以。宋慎,你别难过。」

只要你别难过。

他重重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对不起,晓晓。」

我竟然真的忍住了眼泪,笑着说:「怎么会呢?宋慎,还记得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吗?我只争朝夕,你给了我好多个朝夕,我已经赚翻了。」

宋慎望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里情绪翻涌,却都被压下去,像冰封的海。

我笑嘻嘻,跟他挥手道别:「保重啦,宋慎。以后可不要想我,反正我是不会再想你了,哈哈。」

鸟儿啁啾,风吹树叶摇。

零星有路人经过,路过我们时好奇地瞅了几眼。

宋慎沉默着,一动也不动。

我最后再仔细看他。

瘦而高的男孩子,喜欢穿深色衣服,手臂很有力量,指尖却很温柔。

宋慎,我把你存在我眼睛里了。

想你的时候,我就眨眨眼,这样,我就再也不会想要见到你了。

他始终没有说话,我笑起来,又重复一遍:「再见,宋慎。」

我先转的身,我先迈步走的。

把潇洒的背影留给他,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我哭得多狼狈。

22

宋慎走后,我经常从梦中惊醒。

梦见影视剧、小说里,那些残忍的片段。

梦见那些流血的、隐忍的,都变成宋慎的脸。

这天醒来,又是浑身冷汗,心跳得急促。

再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十分。

周萱越过隔栏,爬过来,抱着我的玩偶,压低声音:「你又做噩梦了?」

我擦了擦汗,仰头倒下:「梦见宋慎出了意外,连人带车,掉进江里了。」

周萱伸手过来,摸我的脸颊,问:「你之前跟他说过吗?」

我盯着蚊帐顶,眨了眨眼:「没有。他压力已经很大,我不想让他为难。」

周萱躺下来,蜷缩在我身边,小声说:「其实宋慎他都知道。」

我翻了个身,看她:「他跟你说过什么?」

周萱像是有点心虚,纠结了半天才说:「生日聚会之后,宋慎有问过我,会不会放手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我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周萱捏捏我的脸:「我说不可能,你要是放手,就等于要了纪晓晓的命。」

我问:「他什么反应?」

周萱笑了:「你男人你不知道啊?没反应,就站那儿不动弹,喜怒不形于色,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又邀功:「怎么样,我说得好吧?他其实根本舍不得,哈哈哈哈哈。」

我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浮起一层泪雾。

放手等于要了我的命。

可是不放手,我可能真的会没命。

宋慎,你那会儿,有多煎熬呢?

23

我的确失去了宋慎的所有消息。

他就好像一滴水,汇入了茫茫大海,再也无法打捞。

我如常地学习、做题、学语言。

周萱说:「宋慎哪儿走了呀,宋慎就活在你身上呢。你自己拿着镜子瞧瞧,你刷题、做展示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笑。

她就又指着我:「你看你看,你笑起来这种冷淡的样子,不是活脱脱一个女版宋慎吗?」

我举手投降,请她不要再说。

和宋慎分开的事,我还没告诉周萱。

她只知道宋慎要去做缉毒警察,可是缉毒警察也分好多种。

她不知道,宋慎要做的,是最最危险的那一种。

深入敌腹,以血还血,连根拔起。

是他从小就定下的目标,哪怕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身上始终背负着那座沉甸甸的墓碑。

我不再看帅哥,也不再谈恋爱。

任何人都比不过宋慎,他们怎么可能比得过他?

我越来越朴素,那些为了宋慎才买的漂亮裙子,都被我寄回了家。

学校衣柜里,清一色的纯色衣服,随便拿一件就能穿。

周萱说得没错,我把自己活成了宋慎。

因为他最爱穿纯色。

24

毕业后,我去了瑞士留学。

这里没有我和宋慎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真好,也许这样我就能早点忘了他。

不要夜夜梦见他。

感恩节的傍晚,苏黎世飘起了雪。

我推开了窗,冰凉的空气涌进来,让一整天都在看文献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叮」的一声,电脑提示有新邮件进来。

陌生的发件人,内容也很简单:感恩节快乐。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寒暄。

像是无聊的群发邮件。

我皱了皱眉,光标移到「删除」键时,忽然按不下去。

脑海里涌起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想。

会不会……会不会?

我把邮件看了又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我就是直觉,那是宋慎发的。

我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慢慢笑起来。

宋慎,如果是你发的,那么,你在向我报平安对吗?

很认真地履行了当初那个你并没有答应的诺言。

「你只要每年告诉我一次,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这样,可以吗?」

他没有答应,但他却这样做了。

有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而玻璃反光却明白告诉我,我正在微笑,笑得很开心。

国内在过农历新年的时候,有华人朋友邀请我去她家一起过年。

一大家子华侨,很热闹地在包饺子。

爷爷躺在摇椅上,边看电视,边跟我们这些小辈闲聊。

春晚还没开始播放,不知他调到了什么频道,电视上在放港乐怀旧。

熟悉的歌词响起来,捏饺子皮的手顿住,我回过头,看着电视上放着的歌。

「……人生休说苦痛,聚散匆匆莫牵挂。未记风波中英雄勇,就让浮名轻抛剑外。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爷爷原本在喝茶,看见我盯着电视,倒笑起来:「听过?以你的年龄,应该不熟悉这首歌。」

我说:「这歌词很适合形容我一个朋友。」

不言苦痛,轻抛浮名,千山只独行。

爷爷开玩笑:「哦?那你的朋友一定是个大侠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

我也笑,低着头包饺子,慢慢地,有泪花涌上来。

他何止是个大侠。

正月里,周萱给我发消息:「宝贝新年快乐!」

我也回:「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她感叹:「哇,居然秒回。这会儿应该是你那里的凌晨吧?资本主义国家真无情啊,都把咱们纪美女剥削成什么样了。」

我拿着手机直笑。

贫完了,她发过来一张图:「我前两天收拾书柜呢,发现这张照片忘记给你了。」

我点开图片。

是一张拍摄得相片,19 岁生日那天,宋慎揽住我肩膀,我对着镜头笑出八颗牙齿。

宋慎并没有看镜头,只是低头看着我。

眼圈已然泛红,我问她:「那天你拍了好多张,其他的呢?」

周萱回得很快:「被宋慎要走了,你不知道吗?」

眼泪很突然地滴在屏幕上。

我想我可能是忘不掉宋慎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不要遗忘。

25

接到来自云南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硕士毕业论文的致谢。

感谢了导师,感谢了学校,甚至感谢了家里的小猫。

小猫懒洋洋地从我膝盖上跳下去,留给我一个嚣张的屁股。

我就是这样,带着笑接起这通电话的。

「喂,哪位?」

对面说的是中文,我最熟悉的母语。

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我竟理解不了。

「你说,宋慎死了?」

那苍老的声音像是哽咽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问我是否愿意作为宋慎的家属,接下他的骨灰盒。

「小慎他大概会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他叹息。

我买了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

导师疑惑问我为什么如此着急回去,论文只差一个答辩,完全可以结束后再回国,省去来回奔波。

在他办公室里,泪水在眼眶打转,我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轻拍我肩膀,说:「路上小心,以及,照顾好自己。」

飞机落地,是在北京。

然后很快转机,抵达昆明。

从航站楼出来,已经有人在等。

他们都穿着便服,警惕性却很高,目有精光。

见到我时,客气地引路:「纪小姐,这边走。」

车门打开,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我恍然,觉得时间流转,往事历历在目,竟然清晰得好像昨天。

袁叔叔向我伸出手:「晓晓,抱歉,这是打扰你了。」

我与他握手,声音有点儿沙哑:「他在哪里?」

车停下。

重重关卡的院子里,已经有几排人在等待。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国旗。

还有国旗底下的方形盒子。

他们捧着盒子,向我走来,一步一步,郑重无比。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其他,只看着木盒。

他们交给我的时候,眼里也有泪。

我颤抖着接过骨灰盒,整个人跪倒在地。

宋慎,宋慎。

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竟然就装在了这小小的盒子里。

我紧紧抱着盒子,眼泪大片大片涌出来。

所有肌肉都在战栗,浑身上下都在痛,骨头都好像快要裂开。

像是刀捅进了心口,慢慢地搅动,锋利的疼痛迅速蔓延,贯穿了全身。

我喘不上气了,额头抵着骨灰盒,小声小声地倒气。

宋慎,以前我一哭你就会来哄我的,可你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有女警察要过来扶我,袁叔叔示意不必。

他就这么蹲在我面前,喊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

袁叔叔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

我只是死死抱着盒子,问:「他走的时候,痛不痛啊?」

26

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边境的贩毒集团内部,源源不断地送出情报,几次力挫贩毒集团的规模毒品交易。

在一个月前的两大集团交易现场,大量警力集结,即将发起围剿,而宋慎忽然意识到那是个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点并不在预先送出的情报中。

定时炸药已经开始倒计时,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但他选择了给战友发送最后一则情报。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无法回去。

剧烈爆炸,火焰蹿到天际,方圆十几米的树木瞬间燃着,连绵成小规模山火。

那个骨灰盒中,只装了部分疑似残骸。

他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袁叔叔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我们打掉了贩毒集团,抓捕了十几个高级别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烈士陵园里,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边。

我蹲下去,轻轻描摹他眉眼。

这张应该是他警校入学时候的照片,没有长开,还很青涩。

可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不符合年龄的稳重。

相机镜头下,宋慎一丝笑意也无。隔着数年光阴、隔着一重生死,遥遥与我对望。

「那次他带你来和我吃饭,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说,「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爱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开始酸。

可是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天的眼睛,干燥得连泪花也没有。

我沉默着,把一张一张冥币放进火堆。

学着多年之前,他的样子。

灰烬被风卷起来,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终年轻,始终冷淡,定格成永恒。

27

袁叔叔说,在父母去世后,宋慎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

他问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间,收拾一些东西带走。

我问:「他自己的家呢?那个和爸妈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说,那栋老式单元楼,许多年前就被拆迁了。

那么,宋慎,你很早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是吗?

那些阖家团圆的日子、我抱怨爸妈管得太严的时刻,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简直不能细想,我怕我会发疯。

真到了宋慎的房间,才发现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房间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模样,整洁得像个样板间。

书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书架上还放着几册中学时期的笔记本。

我打开衣柜,里面也很空,除了几件校服,就剩一些单色的衣物。

他像是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我们这些还记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榻上,想象少年时期的宋慎,在这个房间里读书、写字、睡觉。

感觉房间立刻被填满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

可一旦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其实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和孤单的一个影子。

我什么也没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脑海里。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曾彻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别之际,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会保重身体,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会来看他。」

袁叔叔却说:「晓晓,他会希望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28

过我自己的人生吗?

可我的人生,丝丝缕缕,已经和宋慎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我打点了最后一点精力,飞回苏黎世,完成毕业论文答辩。

我修改了致谢,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总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隐没于人世。

就用这种方式,将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并列。

宋慎,纪晓晓。

曾经相爱,曾经分开,曾经死去。

毕业后,我回国,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师,晚上,我需要药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妈妈来北京旅游,看见我,大惊失色。

「晓晓,工作这么辛苦吗?你只剩一把骨头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几天,给我买菜做饭,想给我补补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看电视。

茶几上,放着几个药瓶。

她问我:「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她是个善用互联网的时尚老太太,明知故问。

我笑了笑,答:「这些是治疗抑郁症的药。」

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学业压力大?工作压力大?」

我仰头,眼泪倒流进喉咙。

「我爱上了一个人,后来他死了,然后,我就这样了。」我笑,「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29

两年了,我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

我不再过生日。

许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桥上,惊讶于宋慎那句「七岁以后就不过生日了」。

隔着遥遥时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时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只会提醒你某个人的死亡,那么再快乐的日子,也只剩下了悲伤。

周萱来北京出差,见我形销骨立,抱着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给我,哽咽着:「你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吗?」

我凝视着那张照片。

19 岁的我,刚刚得知宋慎要远赴云南,痛哭了一场。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生离尚有指望,而死别,就是彻底的绝望。

纪晓晓,你可真是个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当初是不是该多对他笑一笑的?

爸爸妈妈说,希望我能组建家庭。

妈妈在今年年初的体检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说:「我相信你能经济独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临人生突然的难题的时候,身边能有一双手搀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样。」

她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着。晓晓,就当是为我们考虑,好吗?」

她说:「我们都老了,很多事情帮不上你,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我答应她,会接受相亲。

前七个都不欢而散。

唯独第八个,在听到我说「我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也许在婚姻中,会对你不公平」的时候,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笑着说:「没关系,我心里也有一个,我们扯平了。」

他叫唐河。

后来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礼请柬上。

30

周萱来当我的伴娘。

她先夸唐河又帅又温柔,紧接着就说:「要对我们晓晓好一点哦,当初学校里可多人追她了。」

唐河笑笑,点头称是。

化妆间的门关上,只剩下我和唐河。

我问:「你心里的那个人……」

他说:「她车祸去世了。」

我恍然,点点头。

他也问:「那么,你的那位?」

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笑着擦掉,说:「他是英雄,他为了这个国家而死。」

唐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礼很热闹,司仪能说会道,把现场氛围炒得火热。

我挽着爸爸的臂弯走上台去,唐河站在终点等我。

很多年前,我曾幻想过和某人互换戒指。

物是人非。

漫天花瓣撒下来,宣誓环节,我却卡了壳。

求助地望向台下的周萱,却见很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理智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流了出来。

我浑身都在抖。

司仪笑着说:「看来我们新娘太感动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一定很开心吧。大家给她鼓鼓掌!」

亲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那人低头笑了笑,斟酒,遥遥冲我举杯,一饮而尽。

我断断续续地念着誓词:「此生,我将忠诚于你,不论生离死别,不论……」

我说不下去了。

那本该是念给他的话。

唐河温柔地擦去我脸上泪水,低头亲吻我。

眼角余光里,那角落,已经没了人。

31

司仪大声调动气氛,鼓励大家欢呼,满场喧闹中,舞台倒显得安静。

我望向唐河:「我看见他了。」

他挑眉:「你的那个他?你确定没看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他却笑了:「如果我的那位今天真能来,我应该会丢下你就走。彼此彼此。」

唐河喊来司仪,与他耳语几句。

司仪的表情带着点困惑,却依言缩短了流程。

十多分钟后,我从侧门绕出去,脱掉了礼服,脱掉了细高跟,踩着一双换装用的拖鞋,冲了出去。

酒店大堂,没有熟悉的身影。

我跑去问前台小姐:「请问刚才是否有个这么高、戴帽子、穿黑色衣服的男士进来过?」

许是我语速太快,又或者是我装扮太古怪,她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周萱也跟着追出来,小声骂我:「大小姐,你抽什么风?今天是你婚礼,你知道什么是婚礼吗?」

她还穿着缀满流苏的伴娘服。

我告诉她:「我看见了宋慎。」

周萱看着我,一些无奈,一些包容:「晓晓,宋慎已经死了,你亲手抱回的骨灰盒,你忘记了吗?」

她伸手摸摸我的脸颊,拉着我往回走:「走吧,给大家敬酒去。你别喝,我帮你挡。你都不知道,这几年我酒量更好了。」

32

我被她拽回去,走到宴会厅入口,我望向那个角落。

那酒杯,分明有被动过的痕迹。

眼泪涌出来,我掰开周萱的手:「一定是宋慎。」

周萱望着我,几乎也要哭了:「晓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他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晓晓,你不能为了他搭上整个人生。」

我又开始发抖,用仅存的理智说:「你帮我跟宾客说,我低血糖晕倒了,不能给大家敬酒。你帮我跟唐河说,是我对不住他,改日再还。」

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转身就走。

满场都是热闹与幸福,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宋慎,他坐在哪个角落,目睹我交换戒指、冲我遥遥举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就好像十多年前云南那个骤失双亲的小男孩,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我不能想象。

前台小姐还是那几个,看见我又出现,表情有些莫名。

我双手搭在台子上,哽咽着:「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色衣服、戴帽子的男士?很瘦,大约这么高,你们有没有看见他。」

我仰着头,仍旧有眼泪流下来:「求求你们,你们看见他了吗?」

前台小姐连忙给我递纸巾,另一个小姐犹豫再三,说:「看见了……」

她身边有人责备地看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再说话。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你看见了吗?你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站不住了,整个人顺着台子往下滑,蒙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漫出来。

前台小姐慌忙绕到前面,试图扶起我。

我拉着她的手:「他对我很重要,没有他,我快活不下去了。求你,告诉我。」

她终于说:「他让我们不要说的……唉,他出门之后就往左边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扶着台子站了起来,冲她鞠躬,又鞠躬:「谢谢你,谢谢你。」

拔腿就走。

左边,左边。

左边有人行道,有公交站台,还有等待揽客的出租车。

举目望去,路人行色匆匆,没有宋慎。

我抓着路边店铺的老板一个个询问:「刚才有没有一个黑衣服戴帽子的男人经过?」

没有答案。

深秋的风好冷,刮得我的脸颊都快破碎。

眼泪仍然一层层叠上来。

可是还没找到宋慎。

宋慎走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这一刻,这个想法莫名涌上了脑海,却又如此确定。

对,按照宋慎的性格,看见我结婚,他不会再来打扰我。

胸口忽然被堵住了,我扶着路灯坐下,大口大口喘气。

满目金星里,我想到一个人。

手指颤抖着,拨打那个电话。

「袁叔叔,」我说,「宋慎是不是回来了?」

33

我终于走到这个偏僻的民宿。

一路上,我都在打袁叔叔留给我的那个电话。

可是打不通,他关机了。

老板娘正在扫落叶,看见我,笑着问:「住宿吗?」

我沙哑着问:「这边是不是住了一个男人?今天穿的黑色衣服,戴着黑色帽子。」

她问:「你是他朋友?」

眼泪又涌出来,我说:「你告诉我他住哪一间,好不好?」

老板娘皱眉:「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自己联系吧。」

我哆嗦着,拿手机扫她桌上的二维码:「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才能告诉我?一千块够吗?两千?」

我把付款成功的屏幕亮给她,哽咽着看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住在哪一间?」

老板娘吓坏了,慢慢往后挪,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身旁的门镜里,我看见了自己。

深秋的季节,却穿着短袖和露趾拖鞋,原本漂亮的新娘妆被泪水糊成一片,确实很像个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笑了笑,往后退几步,在民宿门口坐下,一遍遍,继续打那个电话。

宋慎,你接啊,你接。

可是机械音持续在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慢慢地,感觉又呼吸不上来了。

突然有狗叫声,白色的一只,像看见入侵者那样,朝着我的方向,迅速地冲上来。

老板娘慌忙大骂:「招财,走开,走开!」

我扶着墙站起来想躲,脚麻了,又跌回原来的地方。

我拿双手护住头,心跳也快要静止。

下一秒,被人打横抱起。

那方才愤怒咆哮的大狗突然变得乖巧,绕着他的小腿蹭啊蹭。

他垂眼看我,眼中有万千情绪,却都压了下去。

宋慎。

我颤抖着伸手,去摸他的脸。

温热的皮肤,不是幻觉。

他抱着我,一路往里走去,路过老板娘,冲她点了点头:「这是我朋友。」

门开了,又关上,他轻轻放我在沙发上。

他的房间里几近黑暗,他伸手揿亮了灯,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外套递给我。

「穿上吧,不然会着凉。」

我扯过外套,丢在了一边。

然后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他胸膛。

他僵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知道要抱他更紧一些。

他没有消失,没有被烈火吞没,没有躺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

宋慎,我的宋慎,他真实地在我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宋慎忽然推开我,动作轻而坚决。

他的眼睛有点红,可是他微笑着说:「晓晓,新婚快乐。」

34

他拧干一块热毛巾,轻轻擦掉我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翻过来,对着光看。

那上面有好几道伤痕。

宋慎窒了片刻。

我站了起来,伸手剥他衣服,衬衣纽扣才解开两颗,就能看见锁骨上、肩膀上虬结的疤痕。

眼泪又掉出来。

我继续解纽扣,却被他按住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哆嗦着仍要去解。

就听见他说:「不要看了。」

无可名状的酸涩从心底一直漫到眼眶,我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踮脚,去找他的嘴唇。

用力,亲下去。

宋慎猝然睁大眼睛。

他要推开我,我不让。

脚下绊到了什么,两个人一齐摔在了床上。

倒下的一瞬间,他还护着我的头,怕我撞到。

我拉开他的手腕,低头亲吻他。

柔软的、温热的,我记忆里的宋慎,现在就在我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地,他开始回应我。

顶灯落在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光在摇曳。

他拿手遮住我的眼睛,更深地吻了下来。

经年的离苦、心碎乃至绝望,全都融化在炙热的拥抱与亲吻里。

眼泪从眼角慢慢流下来,原来快乐的时候,人也是会掉眼泪的。

我摩挲着他的脖颈,掀开他的衣摆。

我摸到了好多疤痕。

他僵住了。

下一秒,宋慎松开了我,坐了起来。

他的胸口还因动情而上下起伏,可他伸出手,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晓晓,」他声音沙哑,「我送你回去,今天是你的婚礼。」

35

手机铃声响起了。

我接起。

是唐河。

宋慎看了过来,微笑:「是你丈夫吗?」

我没说话,按了扩音键。

唐河轻松的声音传出来:「纪女士,找到你的那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