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9月27日上午,北京中南海怀仁堂静得出奇,礼兵的军靴敲在地砖上,声音一下一下传了出去。授衔典礼接近尾声时,一个身材不高、肩扛大校领花的汉子悄悄整理了一下衣襟,回头望了望红墙深处——那是人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国家最高礼堂里见到刘金山。几小时后,他坐进一节硬座车厢,目的地并非大城市,而是江苏苏州一家机械厂的生活区。排面不大,却是他自己挑的去处。
熟悉部队编制的人都知道,按照资历与战功,刘金山完全够评少将。总参谋部想把他留下,安排在铁道兵司令部当训练部长。可他只是笑着回了一句:“我文化不高,坐不稳那把转椅。”说完,他递交转业报告,上级征求意见,他连笔都没磨蹭就签了字。就这样,昔日名震鲁南的游击大队长,自己把路选进了地方小单位。
时间拨回十七年前。1938年冬,枣庄车站的锅炉房里烟灰四起,22岁的刘金山正往机车炉膛里添煤。他是小工,月薪两块半大洋,穿一件缝十几块补丁的粗布褂子。半夜停火一次,车头就得泡在冻得发脆的铁轨上,工头吼他一句:“别让火灭!”就是这一句,点燃了他另一把火——他开始留心进出车站的地下党联络员。几个月后,他跟着峄县抗日义勇队钻进山沟,从此不再回铁路领薪水。
1940年7月,鲁南铁道游击队刚刚挂牌,他被点名调过去。鲁南一带铁路密集、碉堡林立,敌人把轨道当命根子,刘金山却把它当猎场。炸道岔、掀枕木、摘钩放车皮,全是家常便饭。最危险的一仗发生在1942年初春:临城车站的特务头目高冈大佐到任,不到两周便布下双层岗哨,试图一口气吃掉游击队。刘金山先后化装成米商、吹鼓手、甚至女眷挑水的脚夫,三进临城探摸。第三次被岗哨认出,他拐进一条死胡同,从土墙上翻出城外,夜色帮他擦掉了尾巴。
两晚后,他带八名队员潜回车站,顺着煤堆与车皮缝隙摸到站台侧门。办公室灯盏摇着,高冈正低头翻文件。刘金山拉开驳壳枪,侧身一闪,枪声闷闷两下——一秒钟解决警卫与高冈,里间十几名特务连枪都没够到。撤离时他顺手扯下一顶伪军军帽挂在车钩上,日军怀疑“小严团”内讧,第二天就把那团收缴干净。临城风声紧了半年,铁道线上却清净许多,这叫“借刀杀人”,刘金山写在作战笔记里只用了五个字:“挑拨,成功。”
同年深秋,115师一个整团棉衣断供。情报说夜里将有四节日军被服车皮南下。刘金山决定“摘瓜”。沙沟站灯火昏黄,列车拖着长尾穿过站台,铁钩被悄悄松开,后四节车厢滑出百余米停住。四千多名乡亲在黑暗中抬、扛、背、抱,一匹布都不剩。天边刚抹鱼肚白,日本装甲列车开了回来。枪炮声刚起,大雾如泼墨,把天地涂得不分远近,枪声乱飘,却没有击中一个撤退的百姓。有人感慨:“雾也是八路的参谋长。”刘金山听完抖落烟灰,说:“靠天不如靠人,雾要是没来,我照样得把人带走。”
抗战结束的头一年,沙沟聚着上千日军、一千多伪军,各自打着小算盘。上级决定先吃掉伪军,再逼鬼子缴械。林维先师长找来刘金山:“你跟黑木混过,能让鬼子老实点吗?”刘金山大大咧咧答:“我去说,他不听就算我赔。”师长只提一个要求:空手谈判。刘金山愣了一下,还是照办了。进司令部前,他被刺刀搜了三遍。黑木认出他,嘿地冷笑一声,“金山桑,好久不见。”刘金山没客气:“八路只剿伪,你们乖乖别动。”黑木看向少将上司,后者点头,一场血战只在伪军阵地开火。事后,少将想赖账,又扣住刘金山。一昼夜后真相弄清,这才放人。临出门,刘金山伸手要了块面包,边走边啃,鬼子面面相觑——他们第一次见到被俘者倒跟主人讨吃的。
1946年特务团整编,刘金山任副团长兼营长。淮海战役爆发,特务团编入华东兵团机动纵队。铁道掩护、炸桥断援,他又干回老本行。1949年进军南京,部队昼夜抢修宁芜线,他守在轨道边,身上被铁屑烫出几个血泡,仍盯着第一列军列驶过长江大桥桥墩。
新中国成立后,中央两次要调他进总后勤部,他两次谢绝。组织上为他安排苏南某机械厂军代表加市军分区副司令的职务,说好听也就是副师级。周围人替他不值,他却解释:“大舞台好,可换灯泡的也得有人。”一句话堵住了许多劝留的嘴。
到了苏州,他住在桃花坞旧民居,青砖墙上长满苔痕。院子里只有一辆自行车、一把旧躺椅。厂里有位工人开玩笑:“刘副司令,您当年可是上万大军的头,怎么连辆吉普都不申请?”刘金山摇头:“公家东西,能少用就少用。”子女报名上学、分配工作,他一句话:“不能挂我名号。”后来女儿进纺织厂实习,厂长打电话想加个优待名额,他回绝了,只留下一句:“孩子要脸,别给她添包袱。”
1999年8月,苏州连下三天雨。91岁的刘金山躺在病房里,没有留下“遗言”三个字,护士只记得他轻声说了句:“锅炉不能停火。”那是六十年前的小工口头禅,也是他对自己一生的交代。遗体告别只是一个普通支队礼仪,没有花圈铺满道路,也没有响彻云霄的礼炮。可在鲁南老区,每逢推车过铁轨,老人们仍会说:“车闸放稳,刘大队长最讨厌偷懒。”或许,这就是他愿意被分配到“小地方”的真正原因:离开热闹,却不离开那条贯穿一生的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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