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过金陵城,卷起宫墙外的落叶。
六十八岁的汤和站在自家府邸的庭院中,手中茶已凉透。
昨夜挚友徐世匆匆来访,谈及胡惟庸案又牵连三位朝臣时,声音压得极低。
汤和摸着腰间那道三十年前的箭伤,疤痕在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
就像此刻朝堂上的气氛——表面太平,暗里生疼。
他知道该走了,必须在皇上彻底清理功臣之前离开。
可如何走才能让那位多疑的君主安心?
汤和望着枯枝后隐约可见的皇宫飞檐,一个看似荒唐的念头慢慢成形。
01
洪武二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汤和府邸的后园里,银杏叶子已黄了大半。
老管家黄德福端着新沏的茶走来,见老爷仍坐在石凳上。
茶盏旁的旧棋盘摆着残局,黑白子胶着如当下朝局。
“老爷,徐大人到了。”黄德福轻声禀报。
汤和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棋盘上。
这局棋他已自己下了三日,始终寻不到两全的解法。
就像他如今的处境——进则危,退亦险。
徐世穿过月门走来,官袍下摆沾着晨露。
这位兵部侍郎是汤和少数还能说真话的旧友。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寒暄便进了书房。
黄德福守在门外,院中只余秋风扫落叶的沙沙声。
“胡惟庸的案子,”徐世刚坐下便开口,“昨日又抓了李彬。”
汤和斟茶的手顿了顿:“李彬是浙东旧部,三年前就告病还乡了。”
“所以更可怕。”徐世压低声音,“皇上在查陈年旧账。我听说……”
他凑近些:“蓝玉府上最近多了些生面孔。”
汤和闭上眼,想起蓝玉那张桀骜的脸。
这位年轻将领战功赫赫,却也树敌无数。
去年北征归来,蓝玉在庆功宴上醉骂文官,皇上当时没说什么。
但汤和记得朱元璋离席时,捏碎了手中的玉杯。
“汤兄,”徐世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得早作打算。”
汤和睁开眼,眸子里有历经沙场沉淀下的冷静。
“我明白。”他缓缓道,“皇上要的是天下太平,而我们这些老骨头……”
他顿了顿:“是太平的隐患。”
徐世神色黯然。
他们都经历过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
至正十二年起兵,鄱阳湖水战,平江围城……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踩着尸山血海走到今天。
可天下定了,刀该入鞘时,握刀的手反而更紧。
“我准备上书告老。”汤和说。
徐世愕然:“现在?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正因是用人之际,才需要新人。”汤和苦笑,“我们这些旧人,看皇上的眼神里总带着从前。”
那是打天下时平等相待的眼神。
是曾称兄道弟、同榻而眠的记忆。
这些对如今的皇帝而言,都是不该存在的过去。
徐世沉默良久:“你打算怎么提?皇上多疑,若觉得你是以退为进……”
“所以需要个理由。”汤和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一个让皇上觉得,汤和此人已不足虑的理由。”
窗外忽然传来乌鸦叫声。
两人同时看向窗外,枯枝上立着三只黑鸟。
“不祥之兆啊。”徐世喃喃。
汤和却笑了:“或许是好兆头。鸟都知道天冷前南飞,人岂能不知进退?”
他推开棋盘,黑子白子哗啦混作一团。
这局棋,该以另一种方式下了。
02
密室烛火摇曳,将两人身影投在墙上。
徐世听完汤和的计划,手中茶盏险些跌落。
“你要……向皇上讨要美女?”他难以置信,“十八名?”
汤和捋着花白胡须,嘿嘿一笑:“怎么,觉得老夫不配?”
“不是不配,是……”徐世压低声音,“这不像你。满朝文武皆知汤和清廉,突然索要美色,皇上能不疑心?”
“要的就是他疑心。”汤和眼神深邃,“但疑的方向要对。”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密室里踱步。
这是府中藏书阁下的暗室,墙上挂着蒙尘的铠甲和战刀。
“皇上现在最怕什么?”汤和自问自答,“怕功臣结党,怕旧部串联,怕有人学他当年起兵夺天下。”
徐世点头。
“那我该如何让他放心?”汤和停下脚步,“第一,告老还乡,离开权力中心。”
“第二,”他转身看向徐世,“自污名声。一个好色荒唐的老头子,比一个德高望重的开国功臣安全得多。”
徐世恍然大悟:“你是要皇上觉得你胸无大志?”
“不止如此。”汤和坐回桌前,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圈,“这些女子,我另有用处。”
烛火劈啪作响,映着他眼中复杂的光。
徐世等待下文,汤和却不再多说。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是乱世生存的法则。
“你需要我做什么?”徐世问。
“我离京后,”汤和缓缓道,“朝中若有关于我的流言,你要如实禀报皇上。”
“如实?”徐世皱眉。
“对。包括我如何沉溺酒色,如何广纳美人,如何挥霍无度。”汤和笑了,“越是荒唐越好。”
徐世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位老友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这番谋划的心机,熟悉的是那份为保全自身的坚韧。
他们都是乱世里活下来的人,知道生存比脸面重要。
“对了,”汤和想起什么,“你可知宫中最近在选秀女?”
徐世点头:“为几位皇子选妃,也在充实后宫。”
“名单你能弄到么?”汤和问,“不要那些世家女子,要身家清白、聪慧机敏的。”
他补充道:“最好是父母早亡,无甚牵绊的。”
徐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渐渐明白了什么。
“你要的这些女子,恐怕不止是摆设吧?”
汤和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墙上战刀。
刀鞘已锈,刀锋仍在。
有些武器,不一定非要握在手里。
03
五更鼓响,汤和穿戴整齐朝服。
黄德福为他系腰带时,手有些抖。
“老爷,今日真要递折子?”
汤和“嗯”了一声,对着铜镜整理衣冠。
镜中人白发苍苍,眼角皱纹如刀刻。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朱元璋时的模样。
那时皇上还叫朱重八,是个饿得皮包骨的和尚。
他们在濠州城投军,睡同一铺炕,吃同一锅粥。
后来朱重八成了朱元璋,成了吴王,成了皇帝。
睡炕的兄弟变成要跪拜的君主。
“德福啊,”汤和忽然开口,“你跟了我多少年?”
“回老爷,三十八年了。”老管家声音哽咽,“至正十二年就在军中伺候。”
三十八年,半辈子了。
汤和拍拍他肩膀,什么也没说。
有些情谊不需要言语。
卯时三刻,宫门开启。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紫禁城的石板路被晨露打湿。
汤和走在队伍中段,不前不后,恰到好处。
这是他多年摸索出的位置——不显眼,也不至于被忽视。
奉天殿内,香炉青烟袅袅。
朱元璋端坐龙椅,冕旒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但汤和能感觉到,今日皇上的心情不好。
早朝例行奏事,户部报江淮水患,兵部陈北疆防务。
突然,朱元璋打断一位大臣的汇报。
“浙江布政使薛浩,”皇帝声音不高,却让满殿寂静,“你去年奏请减免赋税的折子,再说一遍。”
薛浩出列跪倒,声音发颤地复述。
汤和垂首听着,心中了然。
薛浩是李善长的门生,而李善长去年因胡惟庸案被赐死。
这是要清算了。
果然,朱元璋听完冷笑:“朕查了浙江税册,赋税是减了,可军粮也少了三万石。”
“陛下恕罪!”薛浩连连叩首,“臣、臣实在不知……”
“不知?”朱元璋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
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他在薛浩面前停住,俯视着颤抖的臣子。
“你不知粮草去了哪里,朕告诉你。”皇帝声音陡然转厉,“去了私商手里,换成了你府中的金银!”
薛浩瘫软在地。
两名侍卫上前将他拖出大殿,求饶声渐行渐远。
百官噤若寒蝉。
汤和余光瞥见前排的蓝玉,这位大将军站得笔直,但拳头紧握。
下朝时,汤和故意放慢脚步。
经过宫墙拐角,听见两个小太监低声交谈。
“皇上昨晚又没睡好……”
“听说梦见有人带兵闯宫,醒来后摔了药碗。”
汤和心中一凛,加快步伐。
出了宫门,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徐世家。
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04
告老还乡的折子递上去第三日,宫中来了口谕。
皇上召见。
汤和换上最朴素的常服,让黄德福备了辆无徽记的马车。
他知道朱元璋喜欢臣子节俭。
养心殿偏殿,炭火烧得正旺。
朱元璋穿着寻常道袍,正在批阅奏折。
见汤和进来,他放下朱笔,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坐。”
没有自称“朕”,用的是从前的语气。
汤和谢恩后侧身坐下,只挨着半边凳子。
这是规矩,也是分寸。
“你的折子朕看了。”朱元璋拿起汤和的奏本,“写得诚恳,说旧伤复发,目力不济,难当大任。”
他抬眼看向汤和:“是真的,还是托词?”
汤和离座跪倒:“臣不敢欺君。去年冬日箭伤发作,卧榻半月。如今看公文已需人诵读,确难履职。”
朱元璋沉默片刻,忽然道:“起来吧,这儿没外人。”
他亲自扶起汤和,手触到老臣臂膀时顿了顿。
“瘦了。”皇帝说,“比打陈友谅那会儿瘦多了。”
汤和鼻子一酸。
那是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大战。
他率水军冲阵,被流矢射中腰腹,是朱元璋亲自带亲兵把他抢回来。
那时皇上还不是皇上,会骂他“不要命了”,也会为他换药。
“重八哥……”汤和脱口而出,随即惊觉失言,又要跪倒。
朱元璋按住他肩膀:“无妨。今日只论旧情,不论君臣。”
两人对坐,炭火噼啪。
“你真要走?”朱元璋问,“天下初定,朕需要老兄弟帮衬。”
汤和苦笑:“皇上,老臣今年六十有八了。马背上的日子过去太久,该让年轻人上了。”
他顿了顿,真心实意地说:“皇上雄才大略,如今朝中人才济济。李景隆、徐辉祖这些后辈,比我们这些老骨头强。”
朱元璋盯着他看,目光如炬。
汤和坦然相对,眼中无半点闪烁。
许久,皇帝缓缓点头:“朕准了。凤阳老家朕给你留着宅子,田地也让人置办好了。”
他停顿一下:“但走之前,朕要赏你。三十多年功劳,不能让你空手还乡。”
汤和心头一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调整呼吸,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表情。
“说。”朱元璋道,“要什么?金银田宅,朕都给你。”
汤和搓着手,嘿嘿一笑。
那笑容里有几分窘迫,几分狡黠,还有几分老不正经。
“皇上真要赏,”他压低声音,“老臣……老臣想讨些不一样的。”
05
次日的朝会,气氛格外诡异。
汤和告老还乡的事已传开,大臣们各怀心思。
有人惋惜,有人庆幸,更多人是在观望。
朱元璋照常处理朝政,直到最后才提起汤和的事。
“信国公汤和,随朕三十余年,功勋卓著。如今告老还乡,朕心甚慰,亦有不舍。”
皇帝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
“汤和,朕昨日说了要赏你。今日当着众卿的面,你且说想要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聚向汤和。
老将军出列跪拜,花白的头低垂。
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汤和抬起头,脸上堆起那种老兵油子式的笑容。
“陛下厚爱,老臣感激涕零。”他搓着手,显出几分难为情,“金银田宅,陛下已赏赐多年,老臣够用了。”
朱元璋眉头微挑:“那你要什么?”
汤和嘿嘿一笑,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老臣别无他求,只想着回乡后孤零零的,无人照料。”
他顿了顿,仿佛鼓足勇气:“求陛下赏……赏十八名年轻女子,让老臣晚年享享艳福。”
死寂。
然后是一片压抑的哗然。
文官们瞪大眼睛,武将们面面相觑。
蓝玉甚至嗤笑出声,被身旁人拽了拽衣袖。
龙椅上,朱元璋的表情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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