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练的人们还没散尽,我就坐在了公园那条掉漆的长椅上。

手里攥着的舞鞋带子勒得掌心生疼,像极了这两年被无形绳索捆绑的感觉。

许惜文今天又没来。这是第七十三天。

两个月前她开始说“家里忙”,后来干脆连电话都接得含糊。可我上周明明看见——

看见她挽着另一个老头的手臂,走进那家昂贵的保健品店。

笑得和当初递给我橘子时一样甜。

旁边梧桐叶沙沙地响,好像在嘲笑我。

快七十岁的人,竟然到现在才想明白:哪有什么黄昏暖阳,不过是温柔磨成的刀。

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地割。

等我觉出疼时,血已经渗进了这两年所有的清晨与黄昏里。

老来欢?呵,这学费交得可真是……

刀刀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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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六点半的公园,雾气还没散干净。

我坐在老位置的条石凳上,看着那群跳扇子舞的老姐妹。

她们的红绸子甩得热闹,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可那片热闹是她们的。我这儿只有手里凉透的保温杯,和一双擦得锃亮却无处可落的舞鞋。

“罗老师,又等许老师啊?”

遛鸟的老张头提着笼子经过,黄鹂在笼子里蹦跶得欢实。

我含糊地“嗯”了声,拧开杯子抿了口茶。

茶叶是许惜文上个月送的,说是她侄女从福建带回来的正山小种。

那时候她还每天来,总抢着给我泡茶,说:“罗哥,这茶暖胃。”

现在茶还没喝完,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要我说,老罗,”老张把鸟笼挂上树枝,“你也别太实心眼。”

他压低了声音:“上周三,我在百岁坊门口看见许老师了。”

我手指一紧。

“和一个男的,瞧着比你还大几岁。”老张咂咂嘴,“两人拎着两盒‘长寿金丹’出来,那玩意儿一盒得三千八。”

雾气好像钻进了肺里,呛得我咳了两声。

“兴许是亲戚。”我说。声音干巴巴的,自己听着都假。

老张摇摇头,提着鸟笼走了。

太阳爬高了些,把梧桐叶的影子投在我脚边。

斑斑驳驳的,像被什么啃过一样。

我盯着那双舞鞋。黑色的软牛皮,内侧已经磨出了浅浅的白痕。

两年前买的。不,是许惜文陪我去的。

“罗哥你脚背宽,得买这种加宽版的。”她在柜台前蹲下,托着我的脚试鞋。

售货员笑着打趣:“您女儿真孝顺。”

她抬头,眼睛弯成月牙:“这是我舞伴,跳得可好了。”

那时候我真信了那笑容里的温度。

现在想想,售货员说“孝顺”时,她接话接得多自然。

自然到……像排练过很多遍。

远处广场舞的音乐换了曲子,是《梨花颂》。

我和许惜文跳得最多的就是这首。她总说我的华尔兹转圈稳当,带着她转,像回到了三十岁。

“罗哥,跟你跳舞,心里踏实。”她说这话时,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料子。

我当时以为,那是孤独了大半辈子后,终于等来的暖意。

手机在兜里震了震。

我掏出来,屏幕上是儿子建国的微信:“爸,这周末我回不来,项目要赶工。您按时吃药,少去跳舞。”

我没回。

两年前他第一次见许惜文,眉头就皱起来了。

“爸,这种主动贴上的,您留个心眼。”他把我拉到阳台,“现在专门骗独居老人的不少。”

我还发了火:“你妈走了八年!我就不能有个说话的人?”

那时觉得儿子不理解我。

现在盯着空荡荡的舞场,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回来。

雾彻底散了。

我起身,把舞鞋装回布袋。起身时膝盖“嘎巴”响了一声。

老了。从骨头到眼神,都老了。

所以才会把那点刻意营造的温暖,当成救命稻草吧。

走到公园门口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长椅空着,石凳空着,整个交谊舞区都空着。

只有个清洁工在扫地上的落叶。

唰——唰——

一声一声,像在清扫什么不该留下的痕迹。

02

和许惜文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秋天。

不过那天阳光很好,金灿灿地铺满了公园的小广场。

我那时候刚退休两年,每天早上来打太极。

打完拳坐在旁边看人跳舞,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一个人在家,连电视声音都显得太吵。

她就在那时候走过来。

枣红色的舞蹈裙,外面罩着件米白开衫。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

“老师,一个人坐着多没意思。”她声音清亮,“来跳一曲?”

我连忙摆手:“不会,真不会。”

“我教您呀。”她伸手来拉我,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

那是第一次握她的手。掌心柔软,指腹却有薄茧。

后来才知道,那是常年握扇柄、甩绸子留下的。

第一天她就教我最基本的方步。我踩了她三次脚,尴尬得想钻地缝。

她却笑:“新手都这样。罗哥你节奏感好,学得快。”

她叫我“罗哥”。明明看着比我小十几岁。

“您看着年轻,精神头足。”她这么说。

那天结束时,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两个橘子。

“自家树上结的,甜。”她剥了一个递给我。

橘瓣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我迟疑着接过来,塞进嘴里。

确实甜。甜得发腻。

“明天还来吗?”她问,眼睛看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于是就有了第二天,第三天,第一百天。

她每天都会带橘子。有时是橘子,有时是苹果,偶尔还有洗干净的葡萄。

用保鲜盒装着,边上搁着牙签。

“罗哥你血糖不高,吃点水果好。”她说。

渐渐地,我养成了习惯——每天打完拳,就坐在老位置等她。

等她那一抹枣红色从梧桐道那头出现。

等她笑着喊一声“罗哥”。

等她递过来剥好的水果。

她教我跳舞极有耐心。我转圈时总晕,她就扶着我的腰:“跟着我手劲走,别急。”

她的手很稳。带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我能自己站稳。

两个月后,我学会了慢三、快四、华尔兹。

公园里的人都开始默认我们是固定舞伴。

老张头还开玩笑:“老罗,第二春啊?”

我板起脸:“胡说八道。”

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悄悄松动了一下。

妻子去世八年。儿子在外地工作。这八年里,我没和哪个异性说过这么多话。

更没人每天惦记着给我带水果。

有一天下了小雨,我以为她不来了。

正要走,却看见她撑着伞跑过来,裙摆溅上了泥点。

“还以为您不来了呢。”她喘着气,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裹好的橘子。

橘子还带着体温。

那天在亭子里跳,雨声敲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我们跳得很慢。她的手搭在我肩上,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

“罗哥,”她忽然说,“您是个好人。”

我没接话。

“我命不好,”她声音低下去,“前夫走得早,没留下一儿半女。现在每天也就是跳跳舞,打发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家里事。

心里那点松动,突然变成了裂缝。

“以后我陪您跳。”她说,“只要您不嫌弃。”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

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鬓角,点了头。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老天爷看我孤独太久,送来的一点补偿。

却从来没想过——

橘子太甜了,可能加了糖。

笑容太暖了,也许藏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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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儿子建国是三个月后见到许惜文的。

那天他临时出差回来,没打招呼就来了公园。

远远看见我和许惜文在跳探戈。她的手绕在我颈后,我的手掌着她的腰。

旋转时她的裙摆飞扬起来,像朵盛开的红牡丹。

建国当时没说话。

等我跳完,他走过来,脸色不太好看。

“爸,这位是?”

“这是许老师,我舞伴。”我介绍,“这是我儿子,建国。”

许惜文笑着伸手:“常听罗哥提起你,真是年轻有为。”

建国和她虚握了一下手,很快就松开。

那天晚上,建国留在家吃饭。许惜文本来想走,我硬留了她。

饭桌上她一直在夸建国孝顺,夸我教子有方。

还主动去洗碗,动作麻利得像在自己家。

建国全程沉默。

等她走了,建国关上门,第一句话就是:“爸,您了解她吗?”

“怎么不了解?”我有些不悦,“跳了三个多月舞了。”

“她家里什么情况?做什么的?为什么天天围着你转?”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

我答不上来。只知道她五十二岁,丧偶,没子女,住在城西。

“您看,”建国叹气,“您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突然出现的热情,正常吗?”

“你意思是她是骗子?”我声音高起来,“我一个月退休金六千,存款不到二十万,有什么好骗的?”

“不是钱的问题。”建国摇头,“是感情。您一个人太久了,容易被趁虚而入。”

我们吵了一架。

不欢而散。

但那之后,我反倒和许惜文走得更近了。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证明建国错了,证明我不是老糊涂。

许惜文察觉到什么,有天跳舞时轻声问:“建国是不是不喜欢我?”

“没有的事。”我说。

“要是让您为难,我以后少来。”她低下头,“我就是……太孤单了。把您当哥哥看,没想到会让您家里人误会。”

她眼圈有些红。

我心里一紧:“你别多想。建国就是太操心。”

“其实,”她抬起眼看我,“我有件事想求您帮忙。”

那是她第一次开口。

“我那张退休金银行卡,总记不住密码。”她苦笑,“最近想去银行改密码,又怕自己搞不明白。罗哥您以前是干部,懂这些,能陪我去一趟吗?”

很合理的请求。

我答应了。

在银行,工作人员操作时,她忽然说:“罗哥,要不我把密码改成您生日吧?好记。”

我愣住。

“反正我就一个人,万一哪天脑子糊涂了,您还能帮我取钱应急。”她说得自然。

工作人员抬眼看了看我们。

“这……不合适吧。”我说。

“有什么不合适?”她笑,“我信得过您。比信我那些亲戚都信得过。”

最后密码还是改成了她自己的生日。

但出银行时,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很自然的姿势,像女儿挽着父亲。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决定。

我把自己的退休金卡密码告诉了她。

“万一我哪天突然不行了,你帮我取钱应急。”我学着她的说法。

她推辞了几次,最后收下了卡。

“罗哥,您放心。”她握着我的手,“我一定替您保管好。您需要钱随时跟我说。”

她的手很暖。眼神很真诚。

我完全忘了建国的话。

忘了这世上有些温柔,标着昂贵的价格。

只是当时看不見价签。

04

橘子吃了快一年的时候,许惜文开始带“侄女”来家里。

女孩叫萧嘉琪,二十七八岁,长得清秀,嘴特别甜。

“罗伯伯好!”第一次见面她就鞠了一躬,“常听姑姑说您舞跳得特别好。”

许惜文在旁边笑:“嘉琪在保险公司上班,今天休息,非要来给您做饭。”

那天萧嘉琪做了四菜一汤。

糖醋排骨、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麻婆豆腐,还有一锅老鸭汤。

味道确实好。比我这些年自己糊弄的饭菜强太多了。

“罗伯伯您多吃点。”萧嘉琪不断给我夹菜,“您太瘦了,得补补。”

许惜文也说:“嘉琪手艺比我好。以后让她常来,给您改善伙食。”

我没拒绝。

一个人吃饭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围坐一桌的热闹。

从那以后,萧嘉琪每周末都来。

有时候许惜文跳舞没空,她就自己来,拎着菜市场买的新鲜食材。

来了就钻进厨房,两小时后端出一桌菜。

吃饭时她总给我讲公司里的趣事,讲现在年轻人怎么生活。

“罗伯伯,您这房子地段真好。”有一次她说,“现在这学区,一平米能卖五万呢。”

我笑笑:“老房子了,不值钱。”

“怎么不值钱?”她掰着手指算,“八十平,五万一平,这就是四百万。您可是隐形的百万富翁。”

当时只当是玩笑话。

现在回想,那可能是第一次试探。

真正出事是在去年重阳节。

许惜文说节日要热闹,买了瓶白酒。

“罗哥,咱们少喝点,助助兴。”她给我倒了小半杯。

萧嘉琪也举杯:“祝罗伯伯健康长寿!”

那酒入口绵甜,后劲却大。我没喝多少就开始头晕。

许惜文扶我去沙发休息。

“嘉琪,把那份东西拿来。”我听见她低声说。

“姑姑,真签啊?”

“他迷糊着,没事。”

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我的手被握住,塞进一支笔。

“罗哥,签个名。”许惜文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得像在哄孩子,“舞友互助会的登记表,大家都签了。”

我眼睛睁不开,脑子一团糨糊。

笔在纸上划拉了几下。

“再按个手印。”她又说。

食指被按进印泥,然后按在纸上。

冰凉的触感。

之后我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在床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许惜文在厨房熬粥。

“昨晚喝多了吧?”她端来小米粥,“以后可不敢让您喝这么多了。”

我揉着太阳穴:“没出丑吧?”

“没有没有。”她笑,“就是签了个字,倒头就睡了。”

“签什么了?”

“老年交谊舞协会的互助协议。”她说得轻描淡写,“咱们公园要成立正式协会,得有个章程。您是老会员了,当然要签字。”

很合理。

我完全没怀疑。

喝着她熬的粥,胃里暖烘烘的。

她还特意加了红枣和枸杞:“养胃的。”

那一刻我觉得,晚年能遇到这么个人,真是福气。

却不知道——

那晚签下的,根本不是协会章程。

而是一把慢慢抵近喉咙的刀。

刀柄上,还沾着我亲手按下的红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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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高血压是今年春天查出来的。

那天跳舞时突然头晕,眼前发黑。许惜文扶着我坐下,手都在抖。

“罗哥!罗哥您别吓我!”

她声音里的恐慌太真实了。

真实到我后来回想时,都分不清那到底是表演,还是某一瞬间的真情。

120把我送到医院。血压190/110。

医生说要住院观察。

建国在外地赶不回来,电话里急得声音都变了:“爸,我马上订机票!”

“没事,”我还安慰他,“就是血压高了点。”

但其实很怕。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

老了。身体这部机器,零件开始松动了。

许惜文留在了医院。

整夜整夜地陪护。

我让她回去休息,她摇头:“您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她真的没走。晚上就趴在床边睡,我稍有动静她就惊醒。

“要喝水吗?”

“想不想去厕所?”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第三天夜里,我睡不着。她就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

像母亲哄孩子。

“罗哥,”她轻声说,“您得好好的。我还等着跟您跳《梨花颂》呢。”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

我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妻子去世后,再没人这样守过我。

建国孝顺,但毕竟有工作有家庭,不可能这样日夜陪着。

“惜文,”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谢谢你。”

她摇头,眼泪却掉下来,砸在我手背上。

滚烫的。

出院那天,医生开了药,嘱咐了一大堆。

许惜文认真记在本子上,一条一条跟我核对。

回家的车上,她一直握着我的手。

“罗哥,您得答应我,按时吃药,按时测量血压。”

我点头。

“还有,”她顿了顿,“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得说。”

“你说。”

“您得立个遗嘱。”她说得很轻,却很认真,“不是咒您,是为您好。建国工作忙,万一……万一您有什么事,财产处理起来麻烦。”

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