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破那日,九尾狐的头颅滚落在刑台上。
万民欢呼声震彻云霄,仿佛所有苦难都随那颗妖媚头颅落地而终结。姜子牙手持打神鞭,白须在风中微扬,眼中是使命达成的释然。
云端之上,女娲的法身却无半点喜悦。
她俯视着沸腾的人间,目光穿透欢呼的人群,落在西岐军阵前那个青衣少女身上。少女正搀扶着一位受伤老者,侧脸在硝烟中显得格外柔和。
“元始。”女娲的声音冷得像昆仑山巅的积雪,“他们杀错了。”
元始天尊的身影在云霭中浮现,神情平静无波。
女娲指向那青衣少女:“真正的祸根,就站在姜子牙身边。你我都清楚,她体内积蓄的是什么。”
刑台下的血泊映着烈日,妲己未合的双目似乎正望着云端。这只替罪羔羊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这盘棋局中最醒目的一枚弃子。
而棋局真正的杀招,早已潜伏在光明之中。
01
司天监后院最深处有间密室,终年不见日光。
苏政提笔在绢帛上书写,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石壁上。他已在此观察了整整三个时辰。
密室外的小院里,傅丽娜正蹲在梧桐树下。
她伸出手掌,掌心放着几粒黍米。两只麻雀歪头瞧她,片刻后竟扑棱棱落在她腕上,低头啄食起来。
“慢些吃。”傅丽娜轻声说,眼中漾着笑意。
更奇的是,墙角的野猫也踱步过来,用脑袋蹭她的裙角。少女抚过猫背,那猫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苏政笔下不停,记录着这一幕:“辰时三刻,鸟雀近身而不惊。已时初,狸奴主动亲昵。”
这些细节他已记录了十七年。
从傅丽娜还是婴孩时起,苏政就知道她与众不同。
那是在朝歌城外的乱葬岗,饿殍遍野的瘟疫之地,这女婴却能安睡在尸堆中,周遭盘旋的乌鸦竟无一只敢靠近。
司天监主管郑德安当时也在场。
“此婴不祥。”老臣皱着眉头,“寻常孩子在这等死地,早该哭断气了。”
苏政却俯身抱起女婴:“或许是天意留她一线生机。”
如今十七年过去,当年那句“天意”成了苏政心头最沉的担子。他放下笔,在绢帛末端写下八个字:“祸根初育,十七载成。”
密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苏大人,郑主管请您去前厅议事。”仆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苏政迅速卷起绢帛,放入特制的铜管中。他推开密室暗门,穿过狭窄的通道,来到司天监藏书阁。
郑德安正在翻阅一卷龟甲,六十岁的老人脊背已有些佝偻。
“苏政啊,”郑德安没抬头,“昨夜观星,可有异象?”
“帝星晦暗,妖星贯紫微。”苏政恭敬答道,“与上月观测无异。”
“只是这些?”郑德安抬起眼,目光锐利,“我今晨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朝歌有‘隐星’潜藏。此星不显于天象,却能搅动天地气运。”
苏政心中微震,面色却平静:“下官愚钝,未曾察觉。”
郑德安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摆摆手:“罢了,或许是我多虑。你退下吧。”
走出前厅时,苏政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穿过庭院,看见傅丽娜还在树下。
少女正仰头看着梧桐叶间漏下的阳光,侧脸线条柔和。任谁看去,都只是个普通的织工之女。
只有苏政知道,她安静倾听时,其实是在与风对话。
“丽娜。”他唤道。
傅丽娜转过头,眼中那份与生灵共感的灵气瞬间收敛,换上晚辈的恭顺:“苏先生。”
“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做完了。”傅丽娜从袖中取出几页绢帛,上面用工整的小篆抄写着《山海经》段落。
苏政接过绢帛,指尖触及时,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那是傅丽娜无意识散发的灵力,寻常人觉察不到,修行者却能感知。
“写得很好。”苏政将绢帛还给她,“明日开始,我教你观星。”
傅丽娜眼睛一亮:“真的?我可以学观星了?”
“只是基础。”苏政转身离去,“记住,莫对他人提起。”
少女用力点头,捧着绢帛跑向自己居住的偏院。她的步伐轻盈,裙摆扫过青石板,惊起几只蚂蚁。
蚂蚁们并未四散奔逃,反而排成一列,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
这细节被站在廊下的宋婕看在眼里。这位三十八岁的妇人端着洗衣木盆,像是刚浆洗完衣物。她是傅丽娜的邻居,在司天监做些杂役。
宋婕的目光追着傅丽娜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等少女消失在月门后,宋婕才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盆。盆中清水倒映着天空,云朵以不正常的速度流过水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
02
西岐军营,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姜子牙已站在星盘前两个时辰。这位西岐丞相年过七旬,须发皆白,眼神却仍如鹰隼般锐利。
星盘上,代表商纣王的帝星确实晦暗无光,周围环绕的将星也明灭不定。这一切都预示着商朝气数将尽。
但姜子牙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丞相,可有不对?”年轻的将领沈俊楠侍立在侧,忍不住问道。
姜子牙指向帝星左下方:“你看那里。”
沈俊楠凝神细看,起初什么也没发现。但当他运转灵力于双目时,才隐约看到一点极其微弱的幽光。
那光点几乎透明,时隐时现,仿佛随时会熄灭。
“这是……”
“隐星。”姜子牙沉声道,“不入星图,不显天象,却能暗中牵引气运。此星位置紧贴帝星,却非辅佐之象,而是……在汲取。”
沈俊楠心中一惊:“汲取帝星气运?那岂不是比妖星更凶险?”
“凶险与否尚不可知。”姜子牙捋须沉吟,“但此星必须查明。俊楠,我要你秘密前往朝歌。”
“末将领命!”沈俊楠单膝跪地。
“记住,此行不为刺杀,不为刺探军情。”姜子牙扶起他,“只查这隐星的源头。朝歌城中必有异人,此异人或不自知,或被人刻意隐藏。”
沈俊楠郑重应下,退出大帐。
夜风拂面,他望向西方朝歌的方向,心中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悸动。那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物在呼唤他。
他摇摇头,驱散这荒谬的念头。自十五岁离开朝歌投奔西岐,故乡已无亲人。父母早亡,唯一牵挂的……
沈俊楠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旧的玉佩。玉质普通,雕着粗糙的兰花图案。这是儿时邻家小妹送他的,说能保平安。
那小妹叫什么来着?记忆已有些模糊,只记得她总爱蹲在巷口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半天。
“丽娜……傅丽娜。”沈俊楠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将玉佩小心收回怀中。
同一时刻,朝歌司天监偏院里,傅丽娜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坐起身,额上满是冷汗。梦中她看见儿时的玩伴沈家哥哥浑身是血,站在一片废墟中朝她伸手。
“丽娜,快走……”梦中的沈俊楠这样说。
傅丽娜按住狂跳的心口,下床推开窗。夜空中繁星点点,她试图寻找苏政教她辨认的星辰,却忽然注意到帝星旁有一处空洞。
那不是黑暗,而是某种吞噬光的存在。
她眨眨眼,那空洞又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
“是太累了吧。”傅丽娜喃喃自语,关窗回到床榻。她却不知道,千里之外的西岐军营中,姜子牙正在星盘上标出同样的位置。
隐星今夜闪烁了三次。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03
朝歌织坊从卯时起就响起机杼声。
傅丽娜坐在织机前,双手熟练地引线穿梭。她是织坊里最快的织工之一,每月能织出三匹上好的绢帛。
“丽娜,歇会儿吧。”旁边的女工递来水囊,“你都织了两个时辰了。”
傅丽娜接过水囊,道了声谢。她确实有些累了,便起身走到窗边透气。
织坊临街,窗外就是朝歌最繁华的东市。商贩叫卖声、车马声、行人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充满生机。
但傅丽娜听到的不仅如此。
她还听到马厩里那匹新来的黑马在嘶鸣,那不是普通的嘶鸣,而是充满恐惧的哀鸣。马厩就在织坊后院,这匹马三天前被送来,一直躁动不安。
“它怎么了?”傅丽娜轻声问。
窗台上的麻雀叽喳几声,像是在回答。在旁人听来只是鸟叫,傅丽娜却听懂了:那黑马来自战场,身上还残留着血腥味和亡魂的哀嚎。
她放下水囊,朝后院走去。
“丽娜,你去哪儿?”女工在后面喊。
“马上回来。”
后院马厩里,几个马夫正试图制服黑马。那马双眼赤红,狂躁地踢打着栏杆,眼看就要挣脱缰绳。
“小心!”一个马夫被撞倒在地。
傅丽娜快步走过去:“让我试试。”
“你?”马夫头子打量她一眼,“小姑娘别添乱,这畜生疯了!”
傅丽娜没理会,径直走到马厩前。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什么也没拿。
说也奇怪,那黑马看到她,竟渐渐安静下来。它喘着粗气,凑近傅丽娜的手,鼻翼翕动。
“不怕了。”傅丽娜轻声说,“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黑马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前蹄跪地,大颗的眼泪从眼中滚落。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傅丽娜抚摸着马颈,感受着它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
这一刻,她清楚地听到这匹马记忆中的声音:战鼓、惨叫、刀剑入肉,还有它背上那个年轻士兵临终前的喘息。
“没事了。”她重复道,不知是对马说,还是对那些萦绕不散的亡魂说。
这一幕被刚来送染料的宋婕尽收眼底。妇人站在月门边,手中的篮子微微倾斜,几块染料滚落在地。
但她顾不上捡,只是死死盯着傅丽娜。
等马夫们千恩万谢地领着黑马离开,傅丽娜才转身,正好对上宋婕的目光。
“宋姨?”她有些不好意思,“您怎么来了?”
宋婕这才回过神,弯腰捡起染料:“来送东西。丽娜,你刚才……”
“我就是试试。”傅丽娜含糊道,“以前跟苏先生学过些驯马的法子。”
这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宋婕。她分明感受到,在傅丽娜安抚那匹马时,周围怨气竟被暂时净化了。
不是驱散,而是吸收、转化。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宋婕忽然说,“我做你爱吃的黍羹。”
傅丽娜眼睛一亮:“好啊!谢谢宋姨!”
看着少女雀跃的背影,宋婕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拎着篮子离开织坊,拐进一条小巷。
巷子深处有间不起眼的香烛铺。宋婕走进去,对柜台后的老者点点头,径直穿过店堂,推开后院的门。
后院里种着一棵槐树,树根处插着三炷香。
宋婕跪在树前,从袖中取出一枚刻着诡异符文的龟甲。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在龟甲上。
龟甲微微发烫,浮现出几行字:“灵媒现世,截教当护。”
宋婕深吸一口气,将龟甲埋入树根下的土中。她是截教外门弟子,奉命潜伏朝歌已有十年。原以为只是寻常监视任务,没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变数。
傅丽娜的通灵之能,绝不仅仅是天赋异禀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近乎道的共鸣,是截教经典中记载的“万物母炁”特质。拥有这种特质的人,本该是截教最珍贵的传人。
可苏政为什么将她藏在司天监?那个表面谦和的司天监官员,究竟在为谁效力?
宋婕想起昨夜观星时看到的异常。朝歌上空的气运流向,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司天监方向偏移。
如同百川归海。
04
昆仑山玉虚宫深处,元始天尊睁开了眼睛。
他面前悬着一面水镜,镜中映出苏政恭敬跪拜的身影。这是跨越千里的传讯法术,每动用一次都消耗巨大。
“十七年之期将至。”元始天尊的声音无悲无喜,“那孩子如何了?”
水镜中的苏政低头答道:“禀师尊,傅丽娜已能无意识吸收方圆百丈的负面情绪。前日织坊有马匹受惊,她靠近时,马匹身上附着的战场怨气被尽数吸纳。”
“可有不适?”
“尚无。她只当是自己安抚了马匹。”
元始天尊沉默片刻:“继续引导,但不可让她察觉真相。待西岐破朝歌日,祸根需近子牙身。”
“弟子明白。”苏政顿了顿,还是问道,“师尊,此计……当真必要?”
水镜波动了一下,元始天尊的目光穿透虚空:“天道失衡久矣。封神之劫本是修正,然修正之力不足。需有一器,容纳天地怨气,再于临界之时……”
他没说完,但苏政已听懂。
傅丽娜就是那个“器”。一个活生生的、会笑会哭的容器,用来装填人间所有恶念。等到容器满溢,再将其打破,怨气便可在瞬间释放,冲击现有天道秩序。
届时,元始天尊就能重塑规则。
“弟子……遵命。”苏政的声音有些干涩。
水镜消散,密室重归黑暗。苏政跪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起身。他推开密室门,走进藏书阁,从最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一卷竹简。
竹简上记载着上古秘法《炼炁化器篇》。这是他十七年来修行的核心,也是傅丽娜“功课”的真正内容。
那些看似寻常的观星、诵经、打坐,实则是将她的灵脉改造成容器的过程。
苏政的手指拂过竹简,想起傅丽娜第一次叫他“先生”时的模样。那孩子五岁,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举着歪歪扭扭的字跑来给他看。
“先生,我写得好吗?”
那时苏政心中有过动摇。但他想起师尊的话:“慈悲救不了苍生。舍一人而救万民,是为大义。”
于是他摸摸傅丽娜的头:“写得很好。”
如今十七年过去,那个五岁孩童长成了亭亭少女,依然信任他、尊敬他。而他,正亲手将她推向万劫不复。
窗外传来脚步声。
苏政迅速收起竹简,恢复平静神色。敲门声响起,是司天监的杂役:“苏大人,有客求见,说是您的故人之后。”
故人之后?苏政心中疑惑,还是起身前往前厅。
厅中站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穿着寻常商旅服饰,眉宇间却有军人的英气。看到苏政,年轻人拱手行礼:“晚辈沈俊楠,家父沈从文曾与大人有旧。”
沈从文?苏政在记忆中搜寻,想起二十年前确有个叫沈从文的校尉,在边境战死。
“原来是沈校尉的公子。”苏政还礼,“不知贤侄此来是……”
“家母病重,临终前命我来朝歌寻一位故人之女。”沈俊楠说着,从怀中取出半枚玉佩,“说这玉佩能相认。”
苏政看到那玉佩,心中猛地一沉。他认得这玉,傅丽娜也有一半,说是娘亲留下的遗物。
这年轻人,竟是傅丽娜的青梅竹马。
“贤侄要找的人,可是姓傅?”苏政不动声色地问。
沈俊楠眼睛一亮:“正是!大人知道她在哪?”
“确实知道。”苏政捻须沉吟,“不过那孩子现在司天监当差,今日去织坊了。贤侄不妨在此等候,傍晚她自会回来。”
他将沈俊楠安顿在客舍,转身就去找傅丽娜。这事必须妥善处理,绝不能影响计划。
织坊里,傅丽娜刚结束一天的劳作。她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门,却见苏政等在街对面。
“先生?”她小跑过去,“您怎么来了?”
“今日有位故人来访。”苏政观察着她的表情,“他说是你儿时的玩伴,姓沈。”
傅丽娜愣在原地,手中拎着的织锦布袋“啪”地掉在地上。
“沈……俊楠哥哥?”
05
鹿台之上,丝竹之声日夜不绝。
妲己斜倚在软榻上,纤指捻着葡萄,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她身侧跪着两个侍女,一个打扇,一个捧酒,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九尾狐附身这具人躯已有十年。十年间,她惑君心、乱朝纲,造炮烙、设虿盆,将商纣王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本该是件畅快的事。女娲娘娘命她祸乱成汤江山,她做得淋漓尽致。
可最近几个月,妲己总觉得心神不宁。
不是害怕西岐大军,也不是担忧商朝气数。而是一种更深的、来自妖魂本能的悸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不是敌意,不是杀意,而是一种……贪婪的吸吮感。
“娘娘,您怎么了?”侍女小心翼翼地问。
妲己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等殿中只剩她一人,她才现出妖狐本相,九条雪白的尾巴在身后展开,狐耳竖起,感知着朝歌城的气息。
怨气、死气、恐惧、绝望……这些负面情绪本该是妖狐最好的食粮。
可今夜,她发现这些“食粮”的流向不对。
朝歌城上空,本该如浓雾般弥漫的怨气,正缓缓向某个方向流动。那不是自然消散,而是被主动牵引、吸纳。
妲己跃上鹿台最高处,狐目泛起幽光。她看见怨气流向城东——司天监所在的方向。
“有趣。”她舔了舔嘴唇,“除了我,竟还有人在收集这些?”
但下一刻,妲己的脸色变了。因为她发现,那些怨气被吸纳后,不是被炼化利用,而是……消失了。
就像水渗入干涸的土地,无影无踪。
这不是妖魔手段,也不是修行法门。这是更本质的、近乎规则层面的“归元”。
妲己感到一阵寒意。她想起女娲娘娘当初的密令:“祸乱殷商,但若遇天地异变,需即刻禀报。”
难道这异变已经开始了?
她化回人形,召来心腹侍女:“去查司天监最近可有异常。尤其是那个叫苏政的官员,还有他身边所有人。”
“是。”
侍女退下后,妲己独自站在高台上,望着司天监的方向。月光洒在她绝美的脸上,却照不出半分温度。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做的梦。
梦中她被绑在刑台上,台下万民欢呼,姜子牙举剑欲斩。而云端之上,元始天尊和女娲娘娘正冷眼旁观。
最诡异的是,梦里的自己竟没有丝毫怨恨,反而有种解脱感。
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死在这一天。
“替罪羊……”妲己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不会甘心的。千年修行,十年谋划,怎能做他人棋局中的弃子?若真有祸根,她一定要找出来。
哪怕那祸根,可能是连她都承受不起的真相。
同一时刻,司天监客舍里,傅丽娜见到了沈俊楠。
两人对视的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回十五年前。那时沈俊楠十岁,傅丽娜六岁,两家比邻而居,常在一处玩耍。
“丽娜?”沈俊楠的声音有些颤抖,“真是你?”
傅丽娜点点头,眼中泛起泪光:“俊楠哥哥,你……你还活着。”
他们都以为对方早已不在人世。沈俊楠投军后音讯全无,傅丽娜家道中落,被苏政收养。若不是这枚玉佩,恐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我听说了伯父伯母的事。”沈俊楠眼中满是痛色,“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
“不怪你。”傅丽娜抹去眼泪,“这些年,你在哪里?”
沈俊楠犹豫了。他不能说自己在西岐为将,那是叛国大罪,会连累傅丽娜。最终只道:“四处漂泊,做些买卖。”
两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说了许久的话。从儿时爬树掏鸟窝,到巷口那棵老槐树,再到分别后各自的经历。
傅丽娜说起苏政如何教导她读书识字,如何给她安稳的生活。言语间满是感激。
沈俊楠静静听着,心中却升起疑虑。他记得苏政,父亲生前提过此人,说是司天监里最神秘的官员,背景深不可测。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对孤女如此照顾?
“丽娜,这位苏大人……他教你些什么?”沈俊楠状似随意地问。
“很多啊。
识字、诵经、观星,还有打坐调息。”傅丽娜说着,忽然压低声音,“俊楠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
我能听懂鸟兽的话,苏先生说这是天赋,让我好生修炼。”
沈俊楠心中一凛。通灵之能?这可不是寻常天赋。
他想起了姜子牙交代的任务:朝歌有隐星,隐星源头可能是异人。难道……
不,不会的。丽娜这么单纯善良,怎么会是祸乱之源?
“这事还有谁知道?”沈俊楠认真地问。
“只有苏先生和宋姨。宋姨是我邻居,待我极好。”傅丽娜笑道,“俊楠哥哥,你放心,苏先生说这是福缘,不是灾祸。”
福缘?沈俊楠看着傅丽娜清澈的眼睛,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带她离开这里,离开朝歌,远离所有可能的危险。
可他不能。任务在身,身份敏感,此刻相认已是冒险。
“丽娜,”沈俊楠握住她的手,“如果有一天,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愿意跟我走吗?”
傅丽娜愣住了。她看着沈俊楠认真的表情,脸颊微红:“我……我要问过苏先生。”
便在这时,苏政的声音从月门处传来:“问什么?”
两人连忙分开。苏政端着茶盘走过来,神色温和:“沈贤侄,丽娜,聊得可好?”
“很好,多谢大人照拂。”沈俊楠起身行礼。
苏政摆摆手,坐下斟茶:“方才听你们说要去哪里?”
傅丽娜低头不语。沈俊楠心中一横,拱手道:“晚辈想带丽娜离开朝歌。如今世道将乱,朝歌非久居之地。”
苏政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贤侄觉得,哪里安全?”
“天下之大,总有安宁之处。”
“若无处安宁呢?”苏政抬眼看他,“贤侄,你可知丽娜为何能安住司天监?因为这里有阵法护持,可掩她身上异象。
离了此地,她这通灵之能,要么引来妖魔觊觎,要么被当作妖邪诛杀。”
沈俊楠如遭雷击:“阵法?异象?”
苏政轻叹一声,看向傅丽娜:“孩子,事到如今,也该让你知道些真相了。你可知你为何能与生灵沟通?”
傅丽娜茫然摇头。
“因为你天生灵脉特殊,能感应天地万物之炁。
这是万中无一的天赋,也是万中无一的危险。”苏政说得半真半假,“我收养你,教你修炼,一是惜才,二是护你周全。
你若离开阵法庇护,就像夜明珠置于闹市,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让傅丽娜脸色发白。沈俊楠更是握紧拳头:“那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告诉她,让她终日惶恐吗?”苏政摇头,“我本打算等她根基稳固,再慢慢说明。
如今既然你问起,我便说了。
沈贤侄,你若真为丽娜好,就该知道,留在司天监才是上策。”
沈俊楠沉默了。他分不清苏政所言真假,但姜子牙的警告犹在耳边。若傅丽娜真是隐星源头,那她确实身处险境——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她自己。
“俊楠哥哥,”傅丽娜轻声道,“苏先生待我如父,我不会离开的。”
看着少女信任的眼神,沈俊楠心中一阵刺痛。他最终只能点头:“我明白了。是我唐突。”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沈俊楠便告辞了。他说在朝歌还有生意要谈,会在客栈住几日。
等沈俊楠离开,苏政才对傅丽娜说:“今日起,你搬回司天监内院住。外面不太平了。”
“是因为俊楠哥哥来了吗?”
“不。”苏政望向夜空,“是因为有些事,快要藏不住了。”
他感应到,妲己的妖气正在朝司天监探查。虽然阵法能屏蔽大部分感知,但九尾狐的敏锐非同小可。
计划必须加速了。
06
冬至祭天大典,朝歌万人空巷。
纣王率领百官登临祭坛,郑德安作为司天监主管,负责主持仪轨。老人穿着繁复的祭服,手持玉圭,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庄重。
苏政站在百官队列中,目光却不时飘向观礼人群。
傅丽娜也在那里。她穿着素色衣裙,站在宋婕身侧,仰头望着祭坛上的烟火。按照惯例,祭天时天地气运涌动,最易观测异常。
果然,当郑德安念完祭文,将玉璧投入火鼎时,苏政看到了不寻常的景象。
本该升腾而起的祥瑞之气中,夹杂着一缕缕黑色怨气。这些怨气来自朝歌城每个角落——战场亡魂的恨,饥民垂死的怨,受刑者的痛……
它们本该在祭天仪式中被净化、消散。
可现在,这些怨气却像受到召唤,缓缓流向某个方向。苏政顺着那流向望去,心头一沉——终点正是司天监后院,傅丽娜居住的偏院。
虽然阵法遮掩了大部分波动,但如此大规模的怨气流动,终究留下了痕迹。
郑德安显然也察觉了。老人捧着祭品的双手微微一颤,脸色瞬间苍白。他猛地转头,看向怨气流向的方向,又猛地看向百官队列中的苏政。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苏政看到郑德安眼中满是震惊、愤怒,还有深深的恐惧。这位老臣或许道行不深,但在司天监四十年,对天地气运的感知远超常人。
祭典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回程路上,郑德安一直沉默,直到进入司天监大门,他才对苏政说:“来我书房。”
书房门关上,郑德安屏退左右,转身时,脸上已无半分平时的温和。
“苏政,”他直呼其名,“今日祭天,你看到了什么?”
苏政垂首:“祥瑞升腾,天地交感。”
“撒谎!”郑德安猛地拍桌,“怨气流向司天监后院,你敢说没看见?那是‘万怨归流’之象!是炼邪法、养魔物才会出现的异象!”
“下官不知主管何意。”苏政依然平静。
郑德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惨笑:“我早该想到的。十七年前你抱回那个女婴时,我就该想到不对劲。苏政,你到底在养什么?”
“傅丽娜只是个普通孤女。”
“普通孤女?”郑德安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摔在桌上,“这是我三日前卜的卦,卦象显示,司天监有‘噬运之器’在孕育。
结合今日所见,那女娃分明是在吸收天地怨气!”
苏政瞳孔微缩。他没想到郑德安能算到这一步。
“主管想如何?”
“明日我就上奏大王,彻查司天监。”郑德安一字一句道,“那女娃必须处死,你也要下狱问罪。苏政,我容不得邪祟在我司天监滋生!”
说完这话,郑德安剧烈咳嗽起来。老人本就体弱,今日祭典又耗神过度,此刻脸色蜡黄,几乎站立不稳。
苏政上前搀扶:“主管息怒,此事容我解释……”
“不必解释!”郑德安推开他,“今夜你就将那女娃交出来,我尚可念在多年同僚情分,给她个痛快。否则……”
话音未落,郑德安忽然僵住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苏政身后,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苏政回头,书房里除了他们并无第三人。
可郑德安却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双手在空中乱抓,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他踉跄后退,撞翻了书架,竹简散落一地。
“主管!”苏政连忙去扶。
郑德安用尽最后力气,咬破指尖,在地上画出一个古怪的符纹。那符纹苏政从未见过,扭曲如蛇,又似某种文字。
最后一笔落下,郑德安喷出一口黑血,气绝身亡。
苏政蹲下身,探了探鼻息,确认老人真的死了。死因不明,但绝非自然——郑德安的魂魄在离体瞬间就消散了,像是被什么吞噬了。
他看向地上的血符,皱起眉头。这不是郑德安平时所学的符箓体系,倒像是……某种警告。
便在这时,书房门被敲响。
“苏大人,郑主管在吗?”是司天监的文书,“有加急奏报要呈。”
苏政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表情,拉开门:“郑主管突发急症,快去请医官!”
这一夜,司天监乱作一团。医官诊断郑德安是心脉衰竭暴毙,虽有人觉得蹊跷,但老人年事已高,祭典劳累也在情理之中。
只有苏政知道真相。他回到自己院中,傅丽娜正焦急地等着。
“先生,郑主管他……”
“去了。”苏政摆摆手,“丽娜,你今日可感到不适?”
傅丽娜想了想:“祭典时,我忽然觉得心里闷得慌,好像有很多人在哭。但很快就好了。”
苏政心中了然。祭天时万民愿力汇聚,连带怨气也集中爆发。傅丽娜的灵脉自动吸收,才会产生感应。
“没事了,你去歇息吧。”苏政温和地说,“这几日莫要出门,外面不太平。”
等傅丽娜离开,苏政才回到书房,仔细回忆郑德安死前的每一个细节。那血符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谁杀了郑德安?
不可能是他动的手,那时他确实什么都没做。
除非……是傅丽娜无意识的反击?当郑德安对她产生杀意时,她体内的“容器”自动吞噬了威胁?
这个猜测让苏政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傅丽娜的成长已超出预期。她不再是被动吸收怨气,开始有了主动防御的机制。
计划必须更快推进。
他取出传讯玉符,向元始天尊禀报:“郑德安已死,祸根将成。西岐何时破朝歌?”
玉符闪过微光,浮现回复:“三月之内。”
三个月。苏政握紧玉符,看向傅丽娜房间的方向。窗纸上映着少女读书的身影,安静美好。
只有他知道,这份美好是倒计时的沙漏。
07
朝歌城破那日,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西岐联军在牧野决战中击溃商军,纣王自焚于鹿台。残存的商军或降或逃,朝歌城门被内应打开。
姜子牙率领大军入城时,城中已是一片混乱。烧杀抢掠处处可见,哭喊声震天。
沈俊楠身披铠甲,骑马跟在姜子牙身侧。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心中焦虑万分。乱军之中,傅丽娜一个弱女子该如何自处?
“丞相,请容末将带一队人马,去司天监接个人。”沈俊楠抱拳道。
姜子牙看了他一眼:“是你提过的那个姑娘?”
“去吧,速去速回。”姜子牙点头,“切记,不可恋战。朝歌虽破,残余势力仍不可小觑。”
沈俊楠领命,带着五十轻骑直奔司天监。
一路上,他看到太多惨状:商铺被抢,民宅被烧,尸体横陈街头。
这就是战争,无论多么正义的理由,最终承受苦难的总是百姓。
司天监大门紧闭。沈俊楠下马拍门,许久才有个老仆战战兢兢打开条缝。
“傅丽娜在吗?”沈俊楠急问。
“傅姑娘……在后院。”
沈俊楠带人冲进去,却发现司天监内异常安静。官员仆役大多逃散,只剩下几个老弱。他直奔后院,推开傅丽娜房间的门。
里面空无一人。
“人呢?”沈俊楠抓住一个扫地的老仆。
“早上还在的……后来苏大人带她出去了,说是去安全的地方。”
苏政!沈俊楠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环顾房间,发现桌上摊着一本书,书页停在一段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书页边缘有指甲划过的痕迹,很深,像是写字时极度用力。沈俊楠仔细辨认,看出是三个字:鹿台西。
鹿台西侧?那不是刑场方向吗?
“去刑场!”沈俊楠翻身上马,率队疾驰。
而此时刑场周围,已聚满了百姓。高台上,妲己被绑在刑柱上,白衣染血,却依然昂着头。
姜子牙站在监刑台上,手持打神鞭。时辰已到,他举起手:“妖妃祸国,天理难容。今奉天命,斩!”
刽子手举起鬼头刀。
妲己忽然笑了,她看向姜子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姜尚,你以为杀了我,天下就太平了?真正的祸害,你们还没找到呢。”
姜子牙眉头一皱:“行刑!”
刀光落下。
九尾狐的头颅滚落刑台,鲜血喷涌。那一瞬间,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乌云密布,雷声隆隆。
万民欢呼声如潮水般爆发:“妖妃死了!天下太平了!”
可这欢呼只持续了片刻。
因为乌云之中,浮现出一尊巨大的法身。那法身人首蛇身,面容慈悲中透着冰冷,正是女娲娘娘。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后齐齐跪拜。
姜子牙也躬身行礼:“拜见女娲娘娘。妖妃已诛,多谢娘娘庇佑。”
女娲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云端另一侧:“元始,你还要躲到何时?”
元始天尊的身影在云霭中浮现,神情平静:“女娲道友何出此言?”
“他们杀错了。”女娲的声音传遍整个刑场,冰冷刺骨,“真正的祸根,就站在姜子牙身边。”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姜子牙身后,沈俊楠刚刚赶到,而他身边扶着的,正是脸色苍白的傅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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