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里写道:“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这种孤独,在城市化浪潮席卷后的中国乡村,被放大成一种物理空间的寂寥。
当一个留守妇女走出家门,想要找个人说说话,却发现偌大的村庄只剩下紧闭的门扉,和盘旋的寒鸦时。
那份无处安放的寂寥,便不仅仅是个人情绪的涟漪,而是一个时代背景下,无数乡村凋零剪影的其中一帧。
故乡只剩下房屋与记忆,而没有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我们与那片土地的情感联结,又将依托何处?
安徽亳州的腊月,天是那种化不开的铅灰色,低低地压着田野和村落。寒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
女子裹紧身上不算厚的羽绒服,把披散在肩头的头发往围巾里掖了掖,最终还是推开了自家那扇冰冷的铁门。
她是这个村里为数不多的留守妇女之一。丈夫在遥远的杭州工地,一年回来一次。
孩子倒是带在身边,刚上小学,此时正在镇上的学校。
公婆早些年走了,这座两层小楼,白天大部分时间,就剩她一个人,守着满屋的寂静和院外更广阔的寂静。
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听见风穿过电线发出的呜咽。
她想着,出去走走吧,哪怕只是遇到个人,打个招呼,说两句今天真冷之类的闲话也好。
村庄的道路是新硬化的水泥路,平整,却显得异常冷清。
路两旁,一栋栋楼房贴着的瓷砖在灰暗天色下反着冰冷的光。有的楼房气派得很,三层四层,铝合金门窗紧闭,阳台上光秃秃的,没有晾晒的衣物,也没有盆栽。
她走过好几家原本熟悉的邻居门口,那扇她小时候常跑进跑出的木门,如今换成了厚重的防盗门,上了锁,门前的台阶缝隙里,枯草长了老高。
“有人吗?李婶?”她试着敲了敲一扇门,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显得突兀。
里面毫无回应。她又走到另一家,从门缝往里瞧,院子里堆着些杂物,同样寂静无声。
她记得,往前推十年,不,哪怕五年前,这时候的村里也不是这样的。
冬闲时节,女人们会聚在某家的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纳鞋底、织毛衣、聊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在周围追逐打闹。
男人们则可能蹲在墙角,抽烟,下棋,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空气里是柴火味、饭菜香,还有鲜活的人声。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枯叶,沙沙地响。几条瘦狗有气无力地趴在墙角,看了她一眼,又懒洋洋地闭上眼。
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废弃舞台的观众,台下空无一人。
“哎——”一声苍老的叹息从身后传来。
女子回头,看见村口的石磨盘旁,蹲着个熟悉的身影,是村东头的五保户刘大爷,裹着件破旧的军大衣,脚边跟着两只脏兮兮的山羊,正在啃着路边干枯的草根。
他是村里少数还看得见的“活物”了。
“大爷,这么冷的天,您咋还出来放羊?”女子走过去,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
刘大爷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用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着:“不出来咋整?在屋里也是一个人,对着墙说话?
羊好歹是个活物,能动弹,能叫唤两声。”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丫头,你也出来找人说话?”
女子苦笑了一下,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虽然冰凉:“嗯,家里太静了,憋得慌。走了半村,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张奶奶家、王嫂子家……门都锁着。”
“锁着?人都走光喽!”刘大爷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愤懑,也带着认命的苍凉,“年轻的,有点力气的,谁还待在这?都去上海、苏州、杭州打工去了!
赚了钱,在城里租房子,把孩子也接去上学。
剩下的,就是我这样的老棺材瓤子,走不动,也没地方去。”
他用树枝指了指那些漂亮的楼房,“你看看这些房子,盖得多好,跟小别墅似的!可那都是‘面子’,里面是空的!一年到头,就过年那几天,门口停满车,有点人气。
过了初五,车一走,村子又‘死’了。”
“那……孩子们放假也不回来?”女子问。
“回来?路费不要钱啊?回来几天,冷锅冷灶的,还得收拾。
在城里,好歹有玩伴,有商场公园。谁愿意回这荒村野地?”刘大爷摇摇头,“也就你们这些带着小孩,没办法的,或者像我这样等死的,还在这儿守着。”
女子听着,心里那点出来找人说说话的念头,反而被这番话说得更沉重了。她环顾四周,那些漂亮的空房子,像一个个沉默的墓碑,埋葬着过去热闹的乡村生活。而她,仿佛是守墓人。
又枯坐了一会儿,寒风更刺骨了。她站起身:“大爷,天太冷,您也早点回去烤烤火吧。”
“回哪去?屋里比外头还冷清。”刘大爷嘟囔着,但还是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赶着那两只羊,蹒跚着往他那间低矮的老屋走去。
女子没有直接回家,她鬼使神差地爬上了自家楼顶。
站在这个村里为数不多的高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俯瞰整个村庄。房屋错落,道路规整,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缺乏生机的整齐。
没有炊烟,没有奔跑的孩子,没有聚集的人群,甚至连鸡鸣狗吠都稀稀落落。整个村庄,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在冬日的寒风中沉睡,或者说,沉寂。
“人都去哪了?”她喃喃自语,这句话没有问刘大爷,像是在问这片土地,也像是在问这个时代。
巨大的孤独感像这冬天的暮色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将她吞没。
她想起网友的话:如果不是因为孩子要上学,需要人照顾,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她大概也会和丈夫一起在城里打工吧?哪怕住拥挤的出租屋,至少周围是热闹的,是活生生的。
“空心村”与留守人群是现在农村真实写照。
她的“无聊”与“找不到人”,背后是乡村人口结构坍塌、社会联结断裂的深刻现实。
年轻人离乡谋生是经济规律,也是个体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直接导致了乡村的“空寂”。
留下的,常是迫于现实的妇女、老人与儿童,他们承受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贫瘠。
网友所言“因为孩子留在农村”,点出了关键:教育、医疗等公共资源的城乡差距,是许多人无法全家迁移的硬约束,也是造成“留守”现象的核心原因之一。
乡村的凋敝与留守的孤独,构成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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