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风是从草根底下钻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干羊粪和烂草的味道。
王昭君坐在帐篷门口,手里捏着一把骨针,缝一件旧皮袍子。皮子让羊油浸透了,又硬又滑,针扎进去,要使老大一股劲。
她的手早就不是长安城里那双弹琵琶的手了。指关节粗了一圈,手心手背都是茧子,还有几道冬天冻裂又愈合后留下的紫红色疤痕。
呼韩邪单于从远处骑马回来,马背上挂着一只灰毛兔子。
他人老了,骑在马上背有点驼,像一张旧弓。他把兔子扔在地上,冲昭君笑了笑,露出被奶茶染黄的牙。
“晚上给你烤兔子吃。”他说。他的汉话说得磕磕巴巴,像嘴里含着石子。
昭君点点头,没说话。她把皮袍子翻过来,继续缝补另一边的破口。
塞外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像是在沙地里走路,踩下去一个脚印,风一吹,就没了。刚来的时候,她天天哭。
哭这里的风,哭这里的土,哭喝不惯的羊奶,哭听不懂的话。后来不哭了,眼泪好像被风吹干了。
她生了个儿子,叫伊屠智牙师。孩子长得像呼韩邪,黑红的脸膛,眼睛亮得像狼崽子。
昭君抱着他的时候,心里才觉得踏实一点,好像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扎下了一根细细的根。
复株累是呼韩邪的大儿子,那时候还叫雕陶莫皋。
他比昭君小不了几岁,是个高大沉默的年轻人。
他看昭君的眼神,总是有点不一样。不像别的人,要么是敬畏,要么是好奇。他的眼神里头,有一种滚烫的东西。
他喜欢跑到昭君的帐篷里来,也不说话,就看她写字。昭君教他认汉字,从“天、地、人”开始。
她的手指捏着毛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一笔一画。
复株累就趴在旁边,盯着她的手腕看。那截手腕,是她身上唯一还像长安城里姑娘的地方,白得像新挤的羊奶。
“这个字,念什么?”他指着一个“家”字问。
“家。”昭君说,“就是你住的帐篷,有父亲,有母亲,有兄弟。”
复株累听了,半天没出声。他抬起头,看着昭君的脸,说:“我的母亲死了很久了。”
昭君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有时候,呼韩邪也会把他们叫到一起。
老单于坐在铺着狼皮的毯子上,喝着酒,看着昭君,又看看复株累,脸上露出一种满意的神情。
他说:“昭君,你给大匈奴带来了和平。雕陶莫皋,你要记住,汉朝是我们的亲人,不能打。”
复株累低着头,闷闷地应一声:“是,父亲。”
那些年,边关真的没有了烽火。汉朝的商队来了,带来丝绸、茶叶和铁器。
匈奴的牧人去了,换回粮食、布匹和盐巴。一切都很好,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只是昭君的琵琶,弹得越来越少了。那把从长安带来的琵琶,面板上已经有了细细的裂纹,像她眼角的皱纹。
偶尔夜深人静,她会拨弄几下,声音又干又哑,像一个老妇人的叹息,传不出帐篷,就被外面的风给吞了。
死亡来的时候,没有一点预兆。
就像草原上的暴雪,前一刻还是晴天,下一刻,天就黑了,雪片子刀子一样往下砸。
呼韩邪是秋天死的。那天早上他还喝了一大碗羊奶,说要去看看新生的马驹。中午的时候,人就不行了。他躺在床上,呼吸像个破风箱,呼啦呼啦响。
整个部落都乱了套。萨满在帐外跳大神,鼓声咚咚咚地敲,像是敲在人的心口上。女人们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尖利得能划破天。
昭君坐在呼韩邪的床边,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她只是觉得冷,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升上来,冻得她浑身发抖。
她看着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这个庇护了她十年的老人,他的脸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像熄灭的炭火。
她知道,她的天,塌了。
呼韩邪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帐篷里的哭声一下子停了。死一样的寂静。然后,更大的哭嚎声炸开来。
昭君被人架了出去。她像个木偶,任人摆布。她看到复株累,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袍,脸上没有表情。他现在是复株累单于了。新的王。
接下来的几天,昭君都活在一种混沌里。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黑色的长蛇,在草原上蜿蜒。
她跟在后面,脚下深一脚浅一脚。风吹起她的头发,糊了她一脸。她闻到空气里有烧焦的羊油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腐朽气。
她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就是守着儿子,守着这座大帐,直到自己也变成一具干尸。
可是她想错了。
那天,部落里的几个老阿妈来到她的帐篷。
她们是部落里最有威望的女人,脸上刻满了皱纹,像干裂的土地。她们进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昭君被她们看得发毛。
“阏氏,”一个最老的老阿妈开口了,声音沙哑,“老单于去了。可是部落不能没有阏氏。”
昭君没听懂。
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补充道:“按照我们匈奴的规矩,父亲死了,他的儿子,要娶他的后母。这样,家族的血脉和财产才不会外流。”
“嗡”的一声,昭君的脑袋炸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嫁给复株累?那个她当成儿子一样看待的年轻人?那个叫她“母亲”的雕陶莫皋?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汉家的礼教,像一条绳索,瞬间勒紧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这是乱伦,是禽兽之行。
“不……不行……”她哆嗦着嘴唇,说出这几个字。
老阿妈们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阏氏你是汉人,不懂。但到了我们这里,就得守我们的规矩。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儿子好。不然,你一个外族女人,带着个孩子,以后怎么活?”
她们走了。帐篷里只剩下昭君一个人。
她冲到帐篷门口,外面是灰蒙蒙的天,辽阔的草原,像一个巨大的囚笼。她跑不动,也逃不掉。
绝望中,她想到了长安。她的家,她的母国。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找来心腹的侍女,磨了墨,拿出仅有的一点好纸。她要给汉成帝上书,她要回家。
写信的时候,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一滴泪掉在纸上,晕开一团墨迹,像一朵黑色的花。
她写自己十年塞外的凄苦,写呼韩邪对汉朝的恭顺,最后,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请求皇帝看在她为国远嫁的份上,把她召回去。
她愿意在深宫里当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宫女,愿意去皇家寺庙里当一辈子敲木鱼的尼姑,只要能让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让她感到无比屈辱和恐惧的“规矩”。
为了让这封信更有分量,她咬破了手指,在信的末尾,按上一个鲜红的指印。
信送出去了。骑马的使者,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东南方。
昭君每天都在等。她站在帐篷外,望着通往长安的方向,望得眼睛都酸了。
她想象着长安的朝堂上,皇帝和大臣们看到她的信,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们会同情她吗?会感念她为国牺牲的功劳吗?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一纸书信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原上的草黄了,又见了青。春天来了。
使者终于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一脸的疲惫。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递给昭君。
昭君的手在发抖。她慢慢展开卷轴,上面是熟悉的汉隶。不是长篇大论的安慰,也不是温情脉脉的召回。
只有三个字。
冷冰冰的三个字。
“从胡俗。”
卷轴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沾了泥土。
昭君笑了。她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她仰起头,看着塞外这片永远也看不透的天,笑得撕心裂肺。
她的母国,为了那所谓的“汉匈和平”,把她当成一件东西,又一次,扔掉了。
复株累单于要迎娶宁胡阏氏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飞遍了整个王庭。
匈奴人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强壮的儿子,继承父亲的一切,包括他的牛羊、他的帐篷,和他最美的女人。这是力量的象征。
部落里开始有了喜庆的气氛。人们杀羊宰牛,准备大办一场婚宴。只有昭君的帐篷,冷得像冰窖。
她不吃不喝,整个人迅速地瘦了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她像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迅速地枯萎。
侍女把食物端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哭着求她吃一点。
“阏氏,你就吃一口吧。人是铁,饭是钢啊。”
昭君看着碗里的羊肉汤,上面漂着一层油花,闻着就想吐。她推开碗。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想过死。帐篷顶上挂着一把铜鞘的弯刀。她有好几次,都盯着那把刀看。只要往脖子上一抹,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有屈辱,没有痛苦。
可是,她一回头,就看到了她的儿子,伊屠智牙师。
孩子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他抱着母亲的腿,仰着黑亮的眼睛问:“母亲,你怎么不吃饭?你是不是病了?”
昭君摸着儿子的头,心像被刀子剜着。
她死了,儿子怎么办?他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在这片陌生的草原上,没有了母亲的庇护,他会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们给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为了儿子,她不能死。
她得活着。哪怕像狗一样活着。
婚礼的日子定了。就在三天后。
复株累派人送来了大红的婚服。那是匈奴样式的袍子,用最上等的汉地丝绸做的,上面用金线绣着飞鹰和奔狼的图案。
昭君看着那件衣服,觉得刺眼。那红色,不像喜庆,倒像是从她心里流出来的血。
侍女们想为她梳妆,被她赶了出去。
她自己走到那面从中原带来的铜镜前。镜子有些模糊了,映出的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还是那张脸,可眉眼间的神采,早就被风沙磨平了。
她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被画师画坏了像,一气之下自请出塞。那时候,她心里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她以为,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才情,到哪里不能活出一片天?
现在她知道了,在绝对的权力和野蛮的习俗面前,一个女人的美貌和才情,屁用都没有。
婚礼那天,整个部落都沸腾了。
帐篷外面,篝火烧得冲天亮。男人们围着火堆跳舞,大口喝酒,大声唱歌。烤全羊的香气,混着浓烈的马奶酒味,飘进帐篷里,熏得人头晕。
昭君坐在帐篷最里面,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头上戴着沉重的金饰,坠得她脖子都直不起来。
她像一个被精心打扮起来,准备献祭的祭品。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喧闹声,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拍打着她的耳朵。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了。
复株累走了进来。
他喝了很多酒,脸颊通红,眼睛亮得吓人。他也穿着一身新袍子,腰间挂着金鞘的弯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年轻雄兽的勃勃英气和权力的威严。
他挥手让跟进来的侍从都退下。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帐篷里,只剩下两根牛油大烛在燃烧,火苗“噼啪”作响,在帐壁上投下两个巨大而晃动的影子。
复株累一步步朝她走来。他身上的酒气和男人气味,扑面而来,让昭君感到一阵窒息。
他站定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
“你……今天很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因为别的。
昭君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十指交叉,握得指节都发白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复株累又说,“但是,这是祖宗的规矩。我也是为了部落,为了大家。你放心,以后,我会像父亲一样……不,我会比父亲对你更好。”
他说得很笨拙。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新单于,在这个小小的婚帐里,面对这个沉默的女人,竟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昭管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复株累的耐心似乎被耗尽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扶她的肩膀。
“别碰我!”
昭君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一颤,厉声说道。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复株累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帐篷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王昭君,”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你现在是我的阏氏。你最好搞清楚这一点。”
昭君慢慢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哀求和恐惧。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空洞,冰冷,像塞北冬天的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看不到底。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帐篷里的牛油蜡烛,火苗跳动了一下,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以为她会继续哭闹,或者谩骂,甚至以死相逼。他都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可她没有。
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变了。那种绝望的死灰,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诡异的平静。
她直视着新单于的眼睛,朱唇轻启。
“单于若想让我顺从,就必须答应我一个请求。”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清清楚楚地砸在复株累的耳朵里。
复株累愣住了。他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她会跟他谈条件。他皱起眉头,一丝不悦和一丝好奇混杂在一起。他想看看,这个砧板上的鱼,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你说。”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带着新王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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