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的限度与写意的张力:戏曲审美幻象的诗性真实
史 册
摘 要:当代戏曲艺术研究中,写实与写意的论争常被简化为二元对立的形式之争,遮蔽了东方美学“虚实相生”中二者共生互渗的辩证本质。在戏曲舞台实践中,“诗性真实”作为核心审美范式,通过写意性表达解构现实逻辑的桎梏,而这种范式的建立,则依托于在虚实互渗的剧场语法中建构幻真同体的“审美幻象”。作为方法论的审美幻象,实现了写实性与写意性的动态平衡,展现出中国美学“幻中寓真”的诗意智慧。基于此,数智时代下所涌现的戏曲发展新样态,也应当以经由审美幻象所抵达的诗性真实为发展路径,在锐意创新的同时正本清源。
关键词:戏曲审美幻象;诗性真实;写意;写实
作者简介:史册,东北师范大学传媒科学学院(新闻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基金项目:本文为202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东北地方戏曲文献文物研究”(项目批准号:20BB026)、2025年度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东北地域文化网络传播研究基地”(项目批准号:2025JD2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民族艺术研究》杂志2025年第6期“‘诗之艺’‘艺之诗’:中国艺术审美范式表达”专题刊出 2025年12月28日出刊
在戏曲艺术研究领域,写实与写意的辩证关系始终是绕不开的核心命题。但中国戏曲艺术的审美奥秘,绝非“写意”与“写实”的简单二元所能穷尽。其虚实相生的美学肌理,是多重艺术理念在漫长的戏曲发展中交织演化的结晶。本文尝试将“写意”与“写实”这一对概念置于戏曲史与文化语境中进行动态观照,所探讨的不是“非此即彼”的技法优劣,而是“和而不同”的审美共生;所聚焦的亦非“以古法为规”的门派界限,而是“且存古意”的创作张力。既考察汤显祖“因情成梦”创作对情感真实的诗意投射,也解析梅兰芳程式化动作体系对戏剧真实的诗意重构;既追溯“立象尽意”美学传统对戏曲时空的形塑轨迹,也探究现代剧场技术对虚实关系的重新编码,体悟中国戏曲如何在历史长河中持续调适写实的边界尺度与写意的精神向度,最终形成独具东方智慧的审美范式。
一、诗性真实:戏曲舞台意境的美学内核
戏曲舞台意境的营造,本质是一场“诗性真实”的审美实践。所谓“诗性真实”,即通过艺术提炼将现实经验符号化,以情感升华为驱动,在虚实相生的辩证关系中构建超越性的审美境界。这一命题的学理根基深植于中华传统文化“立象尽意”的哲学传统,经刘勰“窥意象而运斤”、司空图“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创作论催化,至王国维“意境说”的理论升华,终成为追问和体悟戏曲艺术本体的核心密钥。
(一)“诗性真实”是中国戏曲艺术的独特审美内核
中国戏曲艺术的审美内核始终贯穿着独特的“诗性真实”哲学,这不仅构成其与西方戏剧“生活真实”、日本能剧“形式主义”的本质分野,而且在跨文化维度揭示出东方艺术思维的深层密码。在打破“二元对立”的基础上,戏曲“摒弃了机械地罗列艺术现象的研究方法,把戏曲所呈现的五彩缤纷的艺术特征归原于戏曲‘诗化’的本性,体现了整体论的精神,铸炼着打开戏曲艺术奥秘的钥匙“。围绕“戏”与“诗”的关系探讨,中西方戏剧理论虽体系殊异,却共享着“诗戏同源”的深层认知。正如王骥德有言“词为诗余,曲为词余”“今之词曲,即古之乐府”。马丁·艾思林指出:“所有戏剧作品的力量最终都是源于它作为诗性隐喻的、最内在的诗性本质。”在跨文化的理论共鸣中,中国戏曲以诗化的方式对中国人的情志做了最深刻的表达,更奠定了诗与戏曲的紧密关联,作为“生命最高诗”的本质——对情感的诗化凝结,对存在本质的诗意叩问成为共识。但值得注意的是,与“西方人生”的“戏剧化”追求不同,中国人的“诗化人生”决定了遵循于东方智慧的戏曲审美逻辑,既有别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营造的“第四堵墙”幻觉,亦区别于布莱希特“间离效果”框架下的戏剧真实,秉持“观物取象”的审美逻辑,在虚实相生的辩证关系中,中国戏曲所追求的“诗性真实”构建起“可游可居”的审美场域。
(二)“诗性真实”是中国戏曲艺术与生俱来的特质
事实上,以“诗性真实”而非“戏曲真实”作为舞台意境审美内核的选择,并非对戏剧性的消解,而是通过诗学本体的重构,使戏曲跨越物质表象的藩篱,在精神维度实现中国艺术中诗、画、戏的有机统一。从艺术发生学考察,中国戏曲自诞生之初便浸润于诗歌传统。元代杂剧作为“曲”与“诗”的较早结合,《西厢记》中“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的经典唱段,以诗词意境替代场景铺陈,在语言层面已实现“诗”“曲”交融。这种呈现范式并非简单的文体叠加,而是以诗歌的意象思维重构戏曲时空,将剧场空间蜕变为流动的诗境。戏曲舞台呈现的视觉体系同样遵循诗画同源法则。传统戏曲的“一桌二椅”并非简陋,而是暗合文人画的留白哲学。正如“八大山人画鱼不画水”,戏曲通过马鞭代马、船桨示舟的程式化表演,在虚空处构筑诗意空间。这种视觉表达超越了西方戏剧的写实传统,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移步换景”的散点透视形成跨媒介呼应,使舞台成为立体的诗意画卷。在表演美学层面,“诗性真实”解构了亚里士多德式的戏剧逻辑。梅兰芳演绎的《贵妃醉酒》,醉态表现不囿于生理模仿,而是通过“卧鱼闻花”等程式动作,将酩酊转化为诗意的身体书写。这种超越生活真实的艺术创造,与谢赫“气韵生动”的绘画理论形成对话,表演者的“手眼身法步”不再是叙事工具,而成为书写舞台意境的笔墨线条。这种诗性本位的审美选择,使中国戏曲在“似与不似”之间开辟出独特的艺术境界。
(三)“诗性真实”构建了“假”与“真”的多维辩证体系
戏曲艺术的“诗性真实”本质,在于构建“假”与“真”的多维辩证体系。通过“情节之假”与“意境之真”的张力平衡、“动作之假”与“情境之真”的意象融合、“时空之假”与“流动之真”的辩证转化,在具象表演与抽象意境间架起艺术桥梁。这种辩证关系不仅统摄着戏曲文本、程式表演与舞台时空的有机整合,而且在“真”“假”相生的意象创构中,完成对现实经验的诗性超越。正如张庚“剧诗说”所言:“戏曲的诸种艺术元素在‘诗性’的统率下,重新组合为合乎艺术规律的有机整体,展现出传统戏曲‘以形写神’‘虚实相生’的终极美学智慧。”不过必须强调的是,戏剧中的“真”与“假”并非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所谓的“假”,绝非虚假之意,而是源于《广雅》“假,借也”的古典释义,有假借、依托的意味。这种“假”实为“真”的艺术化转译,通过具象与抽象的辩证统一,使戏曲舞台突破物理空间局限,创造出形而上的意象理念,并最终抵达诗性真实的审美至境。
“情节之假与意境之真”的辩证,在《梁祝·化蝶》《牡丹亭·还魂》等经典桥段中得到诗意诠释。这些超现实情节虽悖离生活实然,却在“诗性真实”的审美逻辑中获得应然合理性。正如汤显祖所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当情感极致突破物理法则,观众非但无质疑,反而在意象的写意魅力中沉浸,进而生出让艺术真实降临现实的审美期待。这种超越性体验,恰是戏曲以“假”达“真”的艺术魅力所在;动作程式作为戏曲艺术的核心语言,通过“假动作”传递“真情境”,达成“真境逼而神境生”的诗性真实。这种环境“真实”以情感为轴心,突破物理真实的边界,通过人物心境外化建构出引发观者想象的神景,在审美意境上实现“物我一体”。在川剧《秋江》“赶潘”一折中,老艄公单桨起落间,奔涌的江涛被解构为情感的韵律符号。桨速缓急对应心绪张弛,船身起伏暗合情感跌宕,将“追舟”的戏剧动作升华为“追情”的情感符号,在桨橹击空的虚处,观众看见的不仅是“满江风浪”,更是“满心焦灼”。这种“景语即情语”的舞台智慧在戏曲舞台俯拾皆是,皆通过程式化动作的演绎,将人物情感自然渗透于环境描摹之中,在虚空处书写流动的诗意。在时空处理方面,所谓“时空之假与时空之真相通”,即戏曲通过虚实辩证的美学智慧,将舞台假定性转化为超越物理真实的诗性存在。在戏曲舞台中,以演员表演建构起的时空枢纽,在“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艺术契约中,建构起“时空随心动,万象由情生”的东方剧场诗学。在京剧《林冲夜奔》中,演员通过“走边”程式的组合运用,创造性地解构了物理时空,踢飞脚展现腾空越涧,旋子转体暗示地形起伏,配合“三更三点”的虚拟锣鼓,方寸舞台顿时化作风雪交加的荒野密林。这种时空处理经历了“实景清而空景现”向“无景处皆成妙境”的递进,正所谓“一个圆场八百里,万仞高山三五步”。在虚拟场景中构建出“景随身移”的流动时空,将虚假的时间、空间,在“景随身移”中置换为真实聚焦的 “时空”。这种艺术化处理印证了戏曲“以形写神”的美学真谛,在“假定性”形式中达成“真实性”精神传达,创造出“咫尺千里”“须臾万象”的诗意化舞台境界。
在诗性真实的审美实践中,戏曲艺术经由“立象尽意—得意忘象—境生象外”的三重境界跃升,超越物理空间的局限,构建出直指人心的精神场域。这一场域不仅赋予戏曲跨越时空的生命力,而且在“艺道合一”的东方智慧中,为全球戏剧提供了超越“写实与写意”二元对立的新范式,彰显其作为东方艺术瑰宝的独特价值。
二、审美幻象:诗性真实的抵达途径
“审美幻象”作为“想象、幻觉中形成的幻化了的非实在的虚幻形象、影像”,其本质可阐释为客观物象经由审美主体意向性重构而形成的虚实交融体。这一概念蕴含双重阐释维度:其一为艺术家精心建构的“艺术形象的幻象”,通过符号化编码塑造出兼具假定性与真实感的艺术形态;其二为接受者生成的“审美意象的幻象”,即审美主体基于个体经验激活的个性化心理图景。在戏曲传播场域中,二者构成动态闭环——前者为后者提供意象锚点,后者赋予前者意义增值空间。在虚实相生的造境法则中,戏曲艺术得以通过程式符号性表意,激发剧场观众的参与性想象,最终实现“以实引虚,以虚补实”的观演共谋。基于此,虚实交融体的审美幻象,成为理解和进入诗性真实的实践理路,其建构过程也是一种方法论的浮现。戏曲的真实能够达到诗性的境界,借助的正是经由审美意识参与的、在虚实交融逻辑下形成的“幻象”。唯有包裹着审美幻象的真实,方是戏曲诗性真实的体现。实际上,戏曲美学的表征,正是审美幻象的运作机制,“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对审美幻象的审视和体悟,是认知和阐释诗性真实的必要流程。
(一)审美幻象的生成机制
中国戏曲艺术形象的幻象生成,既非对现实的机械复现,也非纯粹的抽象抽离,而是通过程式符号的审美提纯与本质直观,在“似真非真”的美学维度中,将舞台语汇转化为具有通感特质的意象系统。正如“人们需要艺术,不是为了从平整的镜面中直观现实的表象,而是要通过审美变形的折射看到现实生活中直观不到的东西:人们之间的现实生活关系”。换言之,观众之所以愿意相信舞台上的虚拟时空能够承载真实情感,是因为程式符号系统的隐喻性机制与观众的审美“前理解”形成了文化契约。戏曲程式符号系统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的独特创造,蕴含着精妙的多维表意机制与超现实建构潜能。台上可“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台下能“恍然如见千秋之人,发梦中之事”。这种双重艺术效应,通过程式符号的立体表意、隐喻层级与历史生成三重特性,在动态耦合中构建虚实相生的观演场域。
戏曲程式的丰富性,注定了程式符号立体的表意性。“戏曲程式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涉及文本、音乐、脚色行当、服装化妆、舞台动作等各个方面,蕴含极其丰富。”这种表意性通过视觉与听觉的交互,构建起从虚拟表征到意蕴内涵的立体网络。戏曲的表演程式、脸谱色彩等皆可视作程式符号的视觉呈现。“表演程式,就是生活动作的规范化,是赋予表演固定的或基本固定的格式……表演程式还有另外的含义,即它是生活动作的舞蹈化。”表演程式具有虚实结合的特点,它既遵循生活逻辑,如整冠、理髯、推窗、甩发、登舟、端带、上马等动作都是从生活动作中提炼而来的;同时它又与生活保持一定距离,将生活动作夸张化、舞蹈化,如水袖功、翎子功、扇子功,都是借助道具将人物情感外化,使观众通过联想感知角色心理,具有传情达意的功能。在长期的观剧经验中,观众与表演程式形成了一种无需解释的审美默契,如京剧《锁麟囊》中的“遇水”,演员以真实的肢体动作为根基,通过挑袖、甩袖、抖袖等技巧,将洪波汹涌转化为可感知的视觉意象,把薛湘灵面对突发洪水时的惊慌无措与躲避之势表现得淋漓尽致。脸谱程式与表演程式一样,都是约定俗成的审美契约。“从戏剧的角度来讲,它是性格化的;从美术的角度来看,它是图案式的。”脸谱具有取形、传神的作用。“取形”是源自角色的生理特征、文化符号与历史原型;“传神”则是通过色彩、线条和纹样的夸张,激活观众的美妙联想,通过象征寓意的手段,观众将脸谱与角色特质绑定,达到“以形写神”的审美幻象。戏曲的唱腔程式结构可分为结构、曲调、伴奏三个要素,最终指向得意忘象的美学之境。如京剧《贵妃醉酒》中的“海岛冰轮初转腾”唱段,杨贵妃自比嫦娥,结合人物情感与四平调唱腔特点,进而生成意象转化。程式符号的立体表意性,通过视觉与听觉相激相生,最终在程式符号的立体共振中,令观众穿透舞台表层的“形”,直抵“声画交响、形意通神”的化境真谛。
(二)审美幻象的三重解码
程式符号的能指与所指在戏曲艺术中构成独特的隐喻层级系统,其深层逻辑在于通过“形—神—意”的三重跃迁,实现物象到意识形态的转码升华。首阶为物理层的“形中藏意”,借助人物动作、造型服饰、舞台美术等直观艺术手段完成表层隐喻。以京剧《白蛇传》“水斗”为例,蓝色水旗的翻卷与演员调度,将“水漫金山”的自然奇观转化为可操作的舞台意象,在虚实相生间完成物理空间的重构。中阶为心理层的“神中凝意”,通过情感外化与心理投射实现中层隐喻。如《野猪林》“发配”场景中,演员通过甩发功将林冲的内在情感转化为可感知的审美意象,演员通过甩、扬、旋、闪等多种技法,在舞台层面模拟风雪交加的恶劣自然环境,目的是在观演心理层面暗喻人物内心的冤屈与怒火,体现了“物象即心象”的隐喻机制。最高阶为意识形态层的“意中见道”,即通过集体记忆编码完成深层隐喻。如《牡丹亭》《西厢记》《墙头马上》等经典剧目中的“后花园”意象,作为礼法禁锢与人性觉醒的辩证空间,将特定历史语境的伦理冲突升华为超越时代的文化隐喻。这种转码过程不仅实现了个体情感与历史经验的交融,而且在虚实相生的舞台时空中,构建起艺术对文明基因的传承与重构,最终达成个体情志与历史理性的辩证统一。同时,“程式技术不是一个人制成的,它是艺人以衣钵真传的方法经过几个世纪才继承下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发展和变化”。生成于动态演化的文化实践场域,程式符号的历史生成性深刻植根于文化基因的稳定性与审美经验的流动性互构之中,通过文化基因的活性转化与审美幻象的当代重构,在虚实相生的动态平衡中,既维系着传统戏曲美学的写意根基,又开辟出契合现代观众感知的阐释路径,不断活化根植于观演互动的“幻象共建”。
(三)从“观演共生”到“审美共谋”
戏曲艺术的虚实美学与观众的参与性幻觉构成独特的“审美共谋”。这种意象生成绝非单向度的心理投射,而是基于戏曲本体特征形成的“观演共生”认知过程。戏曲艺术特有的假定性美学,要求观众主动接受舞台的虚拟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称此为“有条件的真实”。在这种审美契约下,观众的感知系统通过文化“前理解”对物理舞台进行创造性转译。
戏曲艺术的写实写意与观众的参与性幻觉“共谋”,生成独特的个性化审美幻象。意象幻觉并非观众被动接受的心理投射,而是基于戏曲本体特征形成的主动认知的“观演共生”过程。戏曲依赖观众对虚拟意象的默契认同,观众主动接受舞台的假定性。在假定性之下,作为接受者的观众在“观演共生”过程中感知系统协同运作,完成从物理舞台到审美意象的意识层面创造性转换。观众对意象的认知建立在传统文化蕴养形成的“前认知图式”之上。前认知图式可视为社会化的产物,如语言、习俗中隐含的认知框架,社会通过“初级社会化”将文化图式内化为个体的常识认知,形成前反思的“理所当然”。如戏曲脸谱的色彩系统构成独特的视觉象征体系,看似自然属性实为文化规训的产物。通过代际传承的视觉刺激,特定色块被强行赋予道德属性,在观众认知层面形成固化的“前认知图式”。京剧《霸王别姬》中项羽的“哭脸”以紫色与斜纹表现其悲剧性,将项羽“英雄末路”的悲剧转化为可被观众瞬间识别的前认知视觉印象。脸谱化的意象塑造激活观众集体无意识的历史记忆,色彩、线条的仪式化“视觉幻术”将文化属性固化为超验符号。观众在观看瞬间,无意识领域中的文化记忆模块被视觉符号激活,“前认知图式”基础上的审美判断由此形成。
中国戏曲虚实关系的本质在于“以实孕虚,以虚彰实”的辩证转化,既非对现实的机械复现,也非纯粹的形式游戏,而是在生活真实与艺术幻象之间构建起诗性通道。在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转化层面,李渔强调戏曲须“似真非真”,以变形的生活真实达到艺术真实使观众在“似真”与“幻境”间游移。虚实关系的辩证性要求戏曲艺术避免走向写实与写意的极端化,在维系传统程式的创造性规律的同时,亦要兼顾观众对视觉魅力与观赏门槛的审美需求。正如明代王骥德所言:“戏剧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虚实转化实现了从生活素材到艺术典型的飞跃,但论其根本仍是“以实衬虚”的美学表达,戏曲幻象制造不但需要突破物理真实,也要追求更高层次的“诗性”共生。
三、审美幻象的再建立:技术介入下的诗性阐发
在数字化浪潮席卷各领域的时代语境下,文化的全景式数字建构与全民参与的文化生产,正推动戏曲艺术步入创新发展的历史新境。这一变革不仅解构了传统戏曲的呈现范式,而且促使人们重新界定写意与写实的审美边界及融合可能。当数智技术突破常规感知的局限,技术从外在的辅助工具转变为创作本体的组成部分,为戏曲写意美学开辟了超越物理感知的扩展维度。当前,技术的介入已成不可阻挡的趋势,戏曲创作者也在积极拥抱和运用新技术,但如何在技术的浪潮下“守正”——坚守戏曲美学的本质特征,目前尚有各种争论。而基于前文的论述,可知戏曲美学的本质,诗性真实是以审美幻象作为表征和观众交流途径的,因此,技术介入的标准和程度,应该以是否破坏和影响“审美幻象”为依照。唯有通过数字媒介重构观众的感知模态,在虚拟与现实交织的诗意空间中,引导人们穿透物质表象,才能直抵戏曲艺术的精神内核。数字化进程中的戏曲创新,本质上仍是传统美学基因与现代技术逻辑的融合共生,观众在“诗性真实”的通道中,实现对传统戏曲意境的当代性诠释。这种审美转型既延续着“以形写神”的艺术传统,又开拓着戏曲艺术在数字时代的表意疆域,为传统文化基因的创造性转化提供了无限可能。
(一)审美空间的技术性搭建
戏曲艺术作为虚实相生、意境交融的审美范式,其幻象建构始终在历史长河中通过媒介革新实现虚实交融与平衡。从露天勾栏到现代剧场,空间形态嬗变深刻重塑着戏曲的表现维度。囿于实景道具的物理局限与固定化空间陈设,传统戏曲舞台在演员表演维度的拓展、时空流转的灵活性以及观演关系的互动层面均存在阈限,其程式化定式的表达方式在数字媒介高度发展的当代语境中,与观众日益增长的沉浸式审美需求之间形成了不容忽视的审美张力。技术革命的浪潮为戏曲艺术的当代转化提供了创新契机,通过数字技术赋能舞台时空叙事逻辑的重构成为可能。在保留“一桌两椅”写意精髓的基础上,现代戏曲运用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前沿技术手段,构建起多维度的观演界面,这种技术介入不仅实现了对传统戏曲表演壁垒的创造性突破,而且在数字媒介的转译过程中,为传统文化的现代性传承开辟了新的艺术维度,使得戏曲艺术在媒介迭代的历史进程中,既维系了自身的美学基因,又获得了与时代审美对话的创新可能。2018年,江苏省苏州昆剧院推出的园林实景版《游园惊梦》以突破性尝试引发业界关注。该剧将昆曲经典文本植入真实江南园林,以亭台楼阁、水榭长廊构建三维立体的叙事空间,使杜丽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唱词在实景依托中获得具象化呈现。演员倚栏望月、临水照影的表演动线,与园林建筑的空间结构形成有机互文,这种“景中见情”的沉浸式表达,通过环境浸染强化了观众的代入体验。实景转译看似以物象限制想象,实则通过空间在场性消解了戏曲与世俗的界限。雕花窗棂间流转的光影、曲径通幽处飘荡的水磨腔,将昆曲艺术从博物馆式的审美仰望拉入可触可感的现实维度。但必须注意的是,这种实景化创新仍囿于“传统戏曲+实景包装”的叠加模式,存在物象符号与戏剧韵律的磨合难题,因而当园林景观过度介入叙事进程,难免出现“依景削戏”的妥协,而刻意迎合空间特质的编演,又可能陷入“依景造戏”的窠臼,暴露出传统戏曲现代化转型中媒介适配的深层困境。这种困境正是“见美不见幻”的扞格,实景演出让观众深切感知到了空间的美,但这种美是直接的、暴露的和非假定性的,幻象退居幕后,不再参与到诗性真实的外化过程中。这使得演出美则美矣,但缺乏令观众生发联想的诗性意境,也就导致了上述问题的产生。2019年,4K全景声粤剧电影《白蛇传·情》在收获电影观众认可的同时也引发了一定争议,焦点就在于电影所要求的极致“美”的同时还要真实、自然、贴近生活,与戏曲基于程式化和假定性所造就的幻象形成了区隔。近期戏曲舞台的技术尝试愈发普遍且恰切,2025年戏曲百戏(昆山)盛典,来自全国各地53家院团的107个剧目中有多部运用数字科技的传统剧目受到关注与好评,其中多部剧目都展现出独特的技术融合意识。黄梅戏《七夕传奇》,使用环形屏幕、3D打印道具、星空幕、可穿戴灯光设备,为观众带来沉浸式的新视觉体验。河北梆子《密云十姐妹》突破单一演出空间限制,以4K超高清直播技术联动京津冀三地,通过光传输实现平行空间演员同在,通过多机位切换、细节捕捉等手段,让异地空间的演员、观众实现同步共建同一“观—演”关系的沉浸式“观—演”体验。
数字技术迭代加速与技术使用成本降低,使戏曲与数字技术的融合互动更加活跃。戏曲借助数字技术构建了新的“幻象空间”意味着,传统戏曲写意道具与演员身段构建的“幻象空间”在被数字技术“物化”后,“幻象”没有消失,取而代之的“科技幻象”以更高级的方式,引领观众关注并抵达戏曲之美。
(二)数字媒介与写意美学的角逐
随着现代剧场技术体系的迭代升级,数字技术正以革命性力量重塑戏曲艺术的表达范式。沉浸式京剧《一丈青》作为数字技术与传统戏曲深度融合的典范,其创作团队深度挖掘历史文献中的文化基因,运用三维建模技术将西周时期“礼射”仪式的文化细节进行数字化复原,使原本抽象的历史礼仪转化为具象的视觉奇观,不仅增强了舞台叙事的视觉张力,还通过互动媒体技术构建起观众与历史场景的沉浸式对话空间,使观者得以突破传统观演关系的物理界限,在虚拟时空中获得身临其境的历史在场体验。XR(扩展现实)沉浸式越剧《黛玉葬花》进一步探索了虚拟现实与增强现实技术在戏曲表演中的创新应用,通过虚拟表演与实体舞台装置的有机交融,构建出虚实相生的戏剧空间。观众借助平板电脑或VR头盔等设备,不仅获得了360度的观剧自由,还在移动探索中解锁多样化剧情场景。这种“非固定路径”的观赏模式彻底颠覆了传统戏曲的线性叙事结构,使观众从被动接受者转变为主动参与者乃至戏剧空间的协同创造者。婺剧《三打白骨精》动用了大量的技术手段,孙悟空化身出“无人机小蜜蜂”;机器狗作为灵宠与角色交流;电子发光球将白骨精元神具象化。技术的介入并没有使观众感到剧情的跳脱,因为技术是契合于舞台节奏的,可见其创作手法的有效性。 2025 年戏曲百戏(昆山)盛典中的蒲剧折子戏专场采用的“实景+数字影像+轻交互”的创新形式,让观众在周庄古镇的不同地点都能参与观赏戏曲也毫无违和之感。
在技术赋能的审美过程中,戏曲艺术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现实模拟,构建出超越物理真实的“超真实”幻象世界,这种数字媒介构建的审美空间既延续了传统戏曲“以形写神”的写意精髓,又开创了“新写意”美学的当代范式。但争辩也随之而来,所谓“超真实”是否超越“真实”,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失真”?这种技术扶持下的“超真实”是否令戏曲失去了“写意”的特性?这场争议折射出数字媒介介入传统艺术场域后产生的认知裂变。一方面,“超真实”通过技术赋形强化了历史细节的具象呈现与情感共鸣的沉浸体验,拓展了诗性真实的感知维度;另一方面,当感官刺激替代审美想象,技术逻辑僭越艺术自律,建立在程式化表演留白美学之上的“诗性真实”,在技术制造的视觉奇观中面临被瓦解的可能。因此,争论的核心仍是审美幻象的建立机制,在这里,情况变为了“见幻不见美”。技术所达到的“超真实”效果,生成的是特殊的幻象,是一种复制和再造现实的幻象。观众能够沉浸其中,并且被其中的真实性所震撼,前提就是观众要先认定这是幻象,观众的惊诧感在于幻象的真实性。然而,这种对机械复制真实度的追求,则让“美”大打折扣,演出以“吸引力”为核心,过分强调幻象的真实度,而忽视了美的呈现。辩证审之,“超真实”与戏曲传统的张力本质在于媒介适配的边界把握,即技术赋能应作为艺术创新的催化剂而非替代方案,在尊重戏曲本体规律的前提下,探索数字媒介与写意美学的融合可能。这种融合既需要保持对程式化表演的敬畏,避免技术奇观对艺术本质的遮蔽,又应开放拥抱新技术带来的审美拓展,在虚实相生中重构诗性真实的当代表达。新编昆曲“重逢《牡丹亭》”在舞台设计上将现代技术与昆曲美学恰当融合,舞台上的巨大镜面让人物与镜像相融相生,构成角色的心理世界。木质舞台的旋转基于中国传统园林建筑“移步换景”的逻辑,舞台装置构成裸眼3D的视觉效果,技术本身成为美学的一部分。技术工具的应用本质,是通过媒介拓展实现戏曲艺术的诗性回归,在数字维度上重建观演仪式的新型范式,实现戏曲写意之美和纪实媒介的兼容互促,唯有在技术创新与艺术传统的动态平衡中,“超真实”才能成为激活戏曲生命力的时代力量。
(三)戏曲的线上传播与审美回归
媒介技术的革新正在重构戏曲艺术的生存语境,其引发的碎片化审美取向与传统戏曲的诗性特质形成深刻张力。当代观众通过短视频、直播等即时性媒介接触戏曲时,其快节奏的接受模式实质解构了剧场艺术特有的沉浸式、连贯性审美体验,原需要8小时品味的《牡丹亭》原本,被切割为3分钟的水袖集锦,这种传播形态的变异虽拓展了受众覆盖面,却也稀释了戏曲程式符号的隐喻深度。自媒体平台上存在大量的戏曲切片视频,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快节奏的京剧“流水”段落。但技术介入的本质并非单向解构,而是通过与戏曲本体的辩证对话实现美学重构。当直播技术的多机位切换将传统剧场“全景式观演”解构为“特写式凝视”时,程式动作的微观诗意却被意外放大;线上模式打破物理剧场边界,虽弱化了观演共时性的仪式感,却通过弹幕互动创造出新型情感共同体。不仅如此,戏曲在进行线上传播时,其“审美幻象”的建立机制并未受到根本性的颠覆,线上观众虽然与线下观众在体验方式和观演关系上存在明显差异,但二者均能够在欣赏过程中理解到审美幻象的魅力,且在观演关系的变化中不断生成和涌现新的审美幻象样态。“2022年专业文艺表演团体开展的各类型线上演出直播和录播达1.21万场,线上观演达57.3亿人次,线上演播收入超2.43亿元,线上演艺正逐步成为新常态”。随着“双演模式”和戏曲直播的兴起,戏曲艺术得以通过网络演艺的形式进行线上表演,无论是与线下活动同步放映,还是作为转播内容,都以更拥抱大众的姿态实现了一种演出模式的创新,“以元素化、碎片化的形式被传播,也造就了一批对戏曲文化喜爱,却从未看过戏的爱好者”。这种矛盾性恰好印证了技术时代的戏曲转型特征——当数字化传播将《夜奔》“走边”的程式转化为可暂停、可回看的影像文本时,戏曲的虚实美学并未消亡,而是在媒介转译中生成新的阐释可能。观众既可在慢放中解码转体的力学美感,又能通过虚拟现实重历林冲夜奔的心理空间。近年来游戏文本的流行,互动数字叙事(interactive digital narra-tives)正在青年一代中悄然重塑戏曲的生产与传播生态,“用户能通过互动叙事系统进行有意影响的多序列叙事”,戏曲以更开放性的状态已经进入人类审美活动之中。而高速迭代的游戏引擎,拥有强大的实时渲染能力,为构建高沉浸感的戏曲“幻象空间”提供了有效的技术支持。技术人员能够在极短时间内生成照片级真实、细腻且信息完善的戏曲角色模型,在不牺牲帧率的前提下呈现戏服纹理、舞台灯光效果、演员动作的细腻细节和戏曲空间样貌,这样在数字孪生环境中不仅完整保存了剧目全部要素,也成为戏曲除实体演出外的第二存续形态。戏曲之美以更逼近、具身的状态出现在数字世界之中。
技术革新对戏曲本体的挑战,实质是传统艺术在数字文明中寻求存续的必经阵痛,关键在于戏曲与数字技术的动态平衡中要引发现代观众的审美自觉,在快与慢、浅与深的辩证中守护戏曲虚实相生的美学基因。
戏曲数字化的终极使命,在于通过技术媒介的诗性转译实现传统美学的当代守护。其根本诉求并非以数字奇观颠覆剧场本体,而是借虚拟引擎重构“景—戏—人”的共生系统,在保留“以形写神”传统美学精髓的同时,借助超真实体验激活观众的文化记忆与想象,构建起既承袭古典意境又契合现代感知的新仪式美学,通过强化“景”与“意”的具象关联,消融传统观演模式与数字媒介的二元对立,使影像叙事成为与程式化表演、精神题旨传达并置的叙事维度。这种转型不仅开辟了戏曲美学的新向度,还在数字文化失控的当下,为传统艺术的现代性转化提供了创新路径。当戏曲以数字媒介为载体,在虚实相生的审美空间中重构诗意本质,实则开辟了一条在媒介革命中守护艺术本体的可能之路。
结 语
戏曲艺术的审美实践,始终以“假”为舟楫,以“真”为彼岸,在虚实相生的辩证中完成对现实的诗意超越。从传统舞台的“一桌二椅”到数字时代的“超真实”幻象,戏曲始终以写意美学为内核,通过象征体系的凝练与观众想象力的激活,将舞台的有限性转化为意境的无限性,构建起直抵人心的审美场域。这种艺术真实性的独特表达,既非对现实的逃避,也非对幻觉的沉溺,而是在“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美学智慧中,完成对情感本质与文化记忆的诗意凝练。当下,戏曲的写意传统与技术介入形成张力,在碰撞中拓展了诗性表达的边界,为传统艺术注入当代活力。通过虚实叠加激发观众对“象外之象”的更深层体悟,服务于戏曲的写意传统在技术浪潮中实现创造性转化,以“景戏交融”的美学形态回应现代审美需求。无论是虚拟剧场中的沉浸体验,还是多屏传播中的文化重构,戏曲艺术应坚守“诗性真实”的写意本质,以“审美幻象”凝聚集体记忆,在全球化与数字化的双重语境下,完成在继承与创新、传统与现代以及跨文化价值取向等方面的“诗化”重构。
(责任编辑 何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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