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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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连载第20篇。

精神司法鉴定是一个十分谨慎且理性的工作。鉴定大都涉及法律纠纷,从法律上来说,当事人的精神状态是法院对当事人民事行为能力判断的重要参考,这必然会影响到判决。所以下结论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但是,精神鉴定,总归是鉴定人的,也是由人来鉴定的,怎么说,怎么做,都绕不开人性的某些层面。我曾跟着鉴定科师兄做过一段时间的杂事,他给我讲过不少故事,其中一个,我印象深刻。

以下为师兄自述。

1

2009年6月,再有一年我就可以考中级职称了。袁主任说,我们医院待遇差,留不住人,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医生考上中级就往大医院跑,他希望我不要学那些人,老老实实在这里干,他过两年就要退了,会尽量“推我一把”。

所谓的“推我一把”,就是让我参与医院的核心业务——精神司法鉴定。

我们医院是市里为数不多具有精神司法鉴定资格的机构。可以这么说,一个精神科医生,一旦有了司法鉴定的经验,在这座小城就相当于有半只脚踏进了“专家”的领域,再不济也能混到医院的中层。

我心里很感激,但也很纠结。我们这个专科医院的待遇确实很差,我一个农村出身的穷小子,不知道到底要工作多少年才能在城里买房安家,所以早早就存了跳槽的想法。可一想到可以到司法鉴定科参与鉴定,说不定能借此扶摇直上,就犹豫了,况且,我在这里的一线岗位待了这么些年,放弃所有基础到综合医院去重新开始,想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先干着吧——我只能这么宽慰自己。

袁主任没有食言,7月份,他就通知我以旁听记录的身份去参与一次鉴定。被鉴定者是一位老师,姓马,男性,56岁,诊断为“急性精神障碍”。此次鉴定,法律上涉及的是一桩房屋产权纠纷。

鉴定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问老马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人对他说话,他笃定地说“有”,还能细致地描述出来;问他最近能不能看到什么,他说“能”,而且指着我们背后说,“现在正好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提问的过程里,老马表现得烦躁,时听得懂,时听不懂,还一直狠狠抓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

突然,袁主任说“暂停鉴定”。

老马被带出去后,主任让我也先出去,说鉴定组的专家成员决定要讨论一下。讨论没有持续多久,我又被叫了进去。袁主任说,现在要将专家组两两拆对,分成3组,依次对老马进行提问,“出于对结果可信度的考虑,3次提问的专家完全随机分配。”

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看来,老马的表现几乎就是一个标准的模板,何必还要再走这么复杂的流程?我还得再辛苦记录3次。

记录到第二次提问时,我才发现了蹊跷——老马的回答,实在太“标准”了,甚至“标准”得过了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精神病学的临床诊断大多依赖于症状判断。简单来说,诊断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医生的问诊,医生要根据问诊的情况,对照症状学上的标准描述,一一比对,看符合哪一种病种的划分。但精神疾病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不同病种之间,有可能存在某些症状相似甚至雷同的可能,而且这种情况在临床上很是常见。所以,精神病症状上,对某种具体的病种,有它的“核心症状”,对其所属某大类疾病,又有符合这一大类疾病的“通性症状”。

诊断时,为了确诊,核心症状和通性症状都是医生要考虑的。一般来说,患者表现出某种核心症状,医生多会考虑“疑似”,如果再加上一两条通性症状,那么基本可以考虑“确诊”。

从这个角度来说,病种的确定,跟病人症状的“分类组合”是有关系的。老马的问题就出在这里——3对专家组合的提问,里面涉及的核心症状、通性症状也是随机分配的,但是老马的回答全都符合。难怪专家组成员一致同意袁主任的做法,这说明他们早就怀疑了——当前的老马,有“诈病”的可能。

前两组提问完毕,袁主任要求暂停一会儿,他看了看我的记录,吩咐道:“最后一组不用进行了,直接让老马进来吧,我单独问他。”

“这……不好吧?”我犹豫了,“单独鉴定”按规定是不行的,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可袁主任拉了我一把:“你也一起来,学点东西。”

鉴定室里,袁主任毫无征兆地问了老马一个问题:“这个房子究竟是有什么纠纷,要让你来参与这场精神鉴定?”

按道理,这个问题跟鉴定老马的状态毫无关联,我也没搞明白袁主任为什么这么问。

可是,老马出离的愤怒,几乎是喷涌而至:“他们合起伙来骗我!我根本没有卖过房子,更没有签过什么狗屁协议!”

但也就愤怒了一会儿,老马忽然又退潮似的蔫下去,恢复一开始不灵醒的模样:“脑子胀死了,哎呀,是他们骗我的,骗我签字,不要再问了!”

袁主任跟我同时看向对方——这下好了,傻子都能听出来,老马前后矛盾。

袁主任嘱托护士把老马带回了病房,让我重新调出他的病历。病历上,诊断处清清楚楚地写着:急性精神障碍。

不用袁主任解释,我都能看出现在的问题很麻烦——病历里有诊断,说明当时收诊的医生确实认为老马有明显的精神异常表现。可就现场的鉴定表现来看,老马极有可能存在“诈病”的倾向。

主任想了很久,对我说:“你,去找一趟老马的主治医生,问问当时首诊的具体情况。”

2

说来也可能是巧合,老马的主治医生也姓马。送材料过去时,我跟他开玩笑:“小马,这个老马是不是你亲戚啊?”

他笑了笑,没说话,接过材料仔细看了看:“这……我不知道说什么啊。”

“啊?”我以为听错了,“你的病人啊,怎么就不……”

“他确实是我的病人,我也为我的诊断负责。”小马很严肃,“就当时入院的表现来看,马老师绝对符合急性精神障碍的表现,但按照袁老师的鉴定,他又可能是‘诈病’——那我该说什么?什么我也说不了啊,顶多就是个‘无法鉴定’吧。”

我尴尬地笑笑:“那万一他是发病进来又被治好了呢,你医术高明呗。”

“那我就更不敢瞎说了。”他把材料递回给我,歉意地点点头。

袁主任听了我的转述,使劲揉了揉眉头:“‘无法鉴定’,唉……这就难搞了呀。”

“这有什么难搞的?”我不以为然,“急性急性,来得快,去得快,当时有问题现在没问题也不是说不通,哪怕他真的是‘诈病’,如实下个鉴定的结论不就好了?再说了,‘无法鉴定’也不是不可能……”

“瞎放屁!”袁主任骂了我一句。

他说,麻烦就麻烦在这个“如实”上。如果按照目前来看,老马“诈病”的可能性极大。但是,病历上又清清楚楚写了“急性精神障碍”,这是我们医院的医生下的诊断,他又信誓旦旦说对此诊断负责。那么,承认老马目前是“诈病”,那跟医生当初的诊断就是矛盾的了。

“而且这个问题现在出在我们医院,你说‘无法鉴定’,不是自己打自己巴掌?”

“那直接确定老马有问题行不行?”我问了一句。

“这不是乱弹琴吗?审都不审,直接虎头铡?我是包拯啊?”

袁主任虽然是骂,但还是耐心给我解释了一番:就算直接确定老马有精神障碍,那么法院也会要问一个问题——在实际发生纠纷的时候,老马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有多大的民事行为能力,在案件里要承担多大的责任——以现在掌握的具体情况,是没办法下定论的。老马有“诈病”的倾向,谁知道他的病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这“真实的情况”完全扑朔迷离,所以,除非去理清实际情况,不然贸然下结论影响了判决,医院百分百是要背责任的。

说完,袁主任站了起来:“得去了解案情了。”

虽然我是第一次参与鉴定,但也能明白,他从心底是不愿意做这个决定的。医院是看病的地方,属于卫生系统,而查案断案是司法机关的职责,两者之间,为了判决的理性公正,平时一定要恪守边界。可问题是,正是我们医院在这个案件里搞出了个麻烦——当时接诊的小马,明明白白地给老马安了个“急性精神障碍”的名头,又坚持自己的诊断是没问题的,而我们的鉴定过程里,老马又明显地不对劲儿。为了鉴定结果的真实,医院必须去了解实际情况,对老马在发生纠纷时具体的精神状态做一个有参考意义的结论。

袁主任一拍手:“踩线就踩线吧,总不能这把年纪还给医院抹黑吧。”

办案机构接到我们的请求后,答应得很不情愿。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说:“本来就是个扯皮的事,这样不是越扯越长了吗?那个买房的天天来法院闹,你们是专业机构,赶紧出个结果啊。”

袁主任笑着解释:“正是因为扯皮扯得麻烦,我们才必须慎之又慎。”

3

可案卷拿回来后,我们发现,事情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老马是一个退休的高中老师,老婆已经去世,在市里某小区有一套三居室,平时独自住。大概是去年(2008年)的5月份,一位在附近做早点的流动摊贩老谢,称自己从老马的女儿手里,通过明面签订“无偿转让”协议、私底下现金交易的方式,以实际成交价20万(低于市价15万左右)的价格,买下了这套房子。他手里有老马亲笔签名的全套转让协议,而且这份协议上的签名已经做过笔迹对比,跟老马的字迹完全看不出区别。

老马承认字是他的字,但坚决否认见过这份协议,不承认自己卖了房子。可老谢拿着这份他“亲笔签名”的转让协议,非要让他按照协议把房子腾出来,还告上了法院。一来二去,两个人不知道闹了多少回。老马一个孤寡老人,敌不过日日来闹的老谢,一气之下,跑到老谢做生意的地方,作势要一头撞死在老谢的早餐车上,怎么都拉不住。老谢报警之后,老马还不消停,也不接受调解,胡言乱语,非要撞死,于是就被送到我们这里。

更让人糊涂的是,老马只有一个儿子(在国外),根本没有女儿,他也否认自己有什么“干女儿”。他坚持认为,那个所谓的“女儿”,是老谢捏造的一个子虚乌有的人。而老谢言之凿凿地说,确实有一个年轻女性,拿着这份老马亲笔签名的转让协议,从自己这里拿走了钱。这个女孩长什么样、多高,老谢都能描述出来。

老谢去过老马的小区里面求证,可这个老旧小区里面住户很少,大都是像老马一样深居简出的老人,谁都说不知道老谢说的女孩是谁,更不知道老马有个什么女儿。立案后,经查证才知道女孩联系他用的手机号码是用其他身份证办的(那时还没有手机号码实名制),而且老谢也没有这个女孩的照片——换句话说,从“谁提出谁举证”的原则来说,老谢自己根本无法举证,这个女孩到底存不存在。

看完案卷,袁主任一声长叹:“越来越复杂了啊。”

我很不解:“也不复杂啊,里面不是描述得很清楚嘛,两人冲突,老马胡言乱语,要寻死,这份应该属于供词吧,真实性可以保证,那么这个就已经可以认为他当时的精神状态……”

“没那么简单。”主任眼神凝聚,跟我分析:现在不是单纯鉴定老马“当时有没有问题”这么简单了,必须要从“一开始”来分析——也就是说,从签订协议、发生纠纷,到最后发生冲突,这整个过程里,老马的精神状态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或者发展的轨迹是什么?可根据这个案卷的描述来看,我们现在完全确定不了。

但我们的鉴定结果,最终还是要直指老马的精神状态,目前来看,这势必会影响到法院判决上的考量,即这份转让协议是否具有合法性——如果老马真疯,那协议无效,老谢吃亏;如果老马装疯,又不承认有女儿,那么协议只能是有效的,老马吃亏。我们的鉴定结果很有可能在房子的最终归属上产生影响,而且无论是什么影响,最终都有可能会让双方矛盾的箭头或多或少地转向医院的鉴定科。

“早知道就该考虑小马的意见,老老实实写个‘无法鉴定’好了。”袁主任瘫在椅子上,“现在真是骑虎难下了啊,这断案怎么就跟医院扯上了关系?”

4

事情到这里,一下子就僵住了:我们说“无法鉴定”吧,人家卷宗都提供了;给鉴定结果吧,以现有材料,又无法保证结论准确性,还不如不给。

法院那边每天一个电话催,袁主任实在是被逼到了墙角。一天,他把正在写病历的我拎起来:“走,去病房,找老马!”

病房里,老马正跟一堆老头打扑克,住院这段时间没了老谢的掰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十分轻松。

袁主任把老马叫到治疗室里,让除了我们3个人以外的人全出去。

“老马,咱俩见过了,我有些问题要跟你了解,关于你的鉴定。”

老马点了点头。

袁主任没有闲扯,直接问:“房子到底是不是你卖给老谢的?”

老马很诧异,先是矢口否认,又马上回过神了,说:“房子卖不卖跟医院有什么关系?我是病人,不是犯人!”

袁主任笑出声:“呵,你脑子确实挺清楚啊,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病?”

老马丝毫不怵:“这是医生的业务,问我干吗?”

袁主任十分冷静,丝毫不在意老马的态度:“老马,字,你承认是你签的,对吧?老谢手里也有这份你亲笔签字的转让协议,对吧?你不承认你有女儿,也不承认你看过协议,但他又有这份协议,所以,那你们到底是怎么协定的,难道他拿刀架着你签?这样的话,你还能整个站在这里?”

“我不知道!”老马一口咬定,他根本不知道老谢怎么得到他亲笔签字的转让协议,同时还强调,在那之前他跟老谢根本就不认识,也从来没去他早餐摊上买过东西吃。

“不认识?那不对吧?”袁主任站起来,盯着老马,质问他:“既然之前你们都没打过交道,那老谢干嘛要买你的房子?是谁告诉老谢你有房子要卖的?又是谁把协议拿出来的?总不能是老谢梦里梦见的吧?老马,老谢口里的那个人应该真的存在吧,你在撒谎吧?”

老马也从床上立了起来,嘴里支支吾吾,一会说假的,一会说自己不懂主任在说什么。

袁主任丝毫不急,等着老马静下来,才开口道:“老马,你要是还不讲真话,那我就没办法了,医院是不会帮你撒谎的,只会如实下鉴定结论。那就是说,要么是你一开始就说假话,要么是老谢说假话,但不管谁说假话,这个事儿都算‘搞不清楚’,既然‘搞不清楚’,那就得讲证据,协议就是证据——你这房子,别想要回来了。”

“放屁!要不回来?那本来就是老子的!”老马怒骂,“百分百就是那个小蹄子!”

老马终于被袁主任攻破了防线——老谢说的那个“女儿”,虽不是真的,但确有其人,而且跟老马有点亲戚关系。

老马说,2007年年初,他在家洗澡时高血压发作,幸好人还能撑着爬出来,抓起话筒打了急救电话,这才捡回一条命。他儿子因此飞回了国,等他转危为安后,说一定要把他带出国。可老马说什么都不干,爷俩拗了一阵,儿子败下阵来,退了一步,说给他找个保姆,老马就同意了。想到那些保姆欺负孤寡老人的新闻,儿子托人从老家找了个小姑娘,叫马小琴,17岁,初中毕业。儿子说,这孩子怎么也算跟自己是本家,工资大不了给高点,能把老马伺候好就行了。

老马自己讲,能看得出这个小琴是吃过苦的人,勤快,嘴甜。而且她还很上进,知道了老马是个退休教师后,天天“马老师”前“马老师”后,有时候老马翻翻自己以前的教案,她也凑在一边看,很喜欢提问,还总能问到点上。老马觉得这个孩子“能教”,找了关系,出钱给她报班,从基础补起。他跟小琴说,只要她能往上读,他就供。小琴感动得涕泗横流,当场认了老马当干爹。

讲到了这儿,老马忽然神情一变:“妈的,说到底是老子看走了眼,没想到她是这种东西!”

老马讲,他在家有存现金以备不时之需的习惯,钱的数目还不小,几万是有的。有天他回家打算拿钱去买个新书桌回来给小琴用,结果发现钱少了。“老子问她,‘是不是你拿的?’唉,她也认,你说她急用,老子也不怪,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拿去赌输了!”

出乎老马的预料,被戳破面皮的小琴顿时像变了个人,讥讽老马有福不知道享,“要死的人了,留这么多钱干嘛?不如给我拿去花”。

“老子恨不得把她提着踢到楼下去,妈的,滚滚,滚远点,别在老子面前,恶心!肯定就是她,她把老子的房子卖了!”

袁主任看着异常愤怒的老马,好像又在想着什么。我根本没料到一桩房产纠纷还能扯到这里,听完后也冷静下来——我知道,在老马心里,几乎就是认定了马小琴通过某种手段,伪造了所谓的转让协议,那20万,八成也是她拿走了。

可问题是,老马既然有怀疑马小琴的倾向,他为什么还要一口咬定协议是老谢自己伪造的、根本没有所谓女儿这个中间人呢?就他语气里对马小琴的恨意来看,他根本不会好心到替小琴隐藏嫌疑,为什么他一开始会冒着房子要不回来的风险,绝口不提马小琴这个人呢?

我看了看袁主任,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既然他不提问,那就轮到我大显身手了。

我忍不住开口:“老…马老师!那个小琴,你现在能联系……”

“今天就到这里吧!”袁主任忽然开口打断了我,我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他拎了出去。

病房外面,我真是又气又怂,可我不敢大声说,只能跟袁主任抱怨:“这眼看着就要真相大白了,为什么不让我接着问?”

“真相大白?”袁主任不屑道,“我问你,你能看出他讲话是半真半假吧?”

“是啊。”

“那我问你,老马嘴里,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这……”

“我再问你,你又怎么分辨,他接下来讲的,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我彻底语塞。

袁主任没有再继续攻讦的语势,他耐心地告诉我,所谓精神鉴定,本质上跟侦查侦破是分不开的。不是所有人都会跟你讲真话,况且,老马已经明显地在撒谎隐瞒,再接着问,虽然能挖出点什么,但更多的是他接着编下去的谎言,“与其接着问,不如另寻他路”。

“另寻他路?”我若有所思,可又思无可思,“哪儿还有路啊?”

“你是真不适合干鉴定啊……”袁主任摇摇头,“找马小琴!”

5

袁主任说的找马小琴,并不是由我们去找,而是将这个信息反馈给办案机关。毕竟知道了名字,哪里人,找到就是件很顺利的事。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马小琴被找到后,很直接就承认了房子确实是她伪造协议卖掉的,钱也赌博输光了,“钱是没办法还了,要坐牢就坐牢,我认”。

审马小琴的时候,出于了解老马当时精神状态才能出具最终鉴定结果的考量,医院必须了解具体经过,所以我们也参与了。在了解马小琴的具体作案手法的过程时,我们知道了一个更狗血的事——她口里的老马,跟我们之前了解的那个老马,完全就像是两个人。

马小琴确实是老马老家的本家亲戚,出了五服,但是同姓。她没有考上高中,在老家蹉跎几年,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只能跟老家那些等着嫁人的姑娘一样,就四处托人找关系,想到城里谋生,正好遇到老马的儿子来找保姆,双方一拍即合。

她一开始也认为,自己这个远房叔伯是个老师,又肯教自己,是个大好人。她充满希望,下定决心,觉得只要自己踏实肯干,勤劳好学,一定会改变命运。

只是马小琴没意料到,老马会对她动了色心——老马先是暗示她,说自己老婆早亡,儿女不在身边,是个孤寡老人,希望她能“慰藉”一下自己。马小琴一开始装听不懂,做完家务事就躲着老马,也不再跟着他学东西。老马见得不了手,彻底撕破脸皮,屡屡强行动手动脚。

马小琴开始不肯就范,可她反抗过于激烈时,老马就威胁她,要让她滚回老家,还要跟老家人说她手脚不干净,是被赶回去的。当时的马小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她不是没想过跑,可一旦那样做了,老马肯定会回老家乱说,以他老师的身份,怕是不少人会信他话,到时候,老家回不去,城里待不下,可如何是好?

她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反抗的心一点点减弱,最后选择了麻木地接受。

事情的转折源于马小琴发现自己怀孕了,告诉老马后,老马当机立断,打开放钱的抽屉,让她自己拿着钱去医院拿掉孩子。马小琴完全没有了主意,只有无尽的恐惧。虽然她从没想过自己这么早就要当母亲,但还是恳请老马让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可老马的回答把她打进了深渊:“生下来干吗,老子帮你养?再说谁知道是不是你在外面勾三搭四怀的野种?要不是本家,老子才懒得管你。打了!”

之后,老马没有跟她再废话,他怕马小琴不去医院,便去外面搞来打胎药,逼着她喝了下去。

这次的打击,让马小琴彻底压下了自己年少无知的一面,开始学会用冷静和理性面对世界。她知道,自己现在对于老马来说就是个想摆脱掉的麻烦,而她是无法制衡老马的——药流之后,她身体虚弱,也需要老马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她只能隐忍。

但与此同时,饱含恨意的她也立志要让老马付出代价,甚至想过给老马碗里下老鼠药——不过,到底没那么大胆子。

马小琴说,在一次看法制节目的时候,她受到了启发,想到了一个主意,既能报复老马,又能让自己捞一大笔钱——伪造协议,偷偷卖了老马的房子。

她很快锁定了“买家”——家里的早餐,几乎都是她天天去小区门口的老谢那里买的,在日常的交谈里,她知道老谢在老家有个要读书的小儿子,一直想接到城里来上学,可是又买不起城里的房子,儿子没办法落户。老马的房子正处在市里学校最多的位置,对老谢来说,那是无比合适。

她跟老谢撒谎,说自己是老马的女儿,刚读完书回来的。老马年纪大了,有了回老家的想法,很想把房子卖了,老谢动了心思。

可马小琴知道,只让老谢动心思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就算老马要卖房,也得是“亲自”卖。如果跟老谢讲自己能代替老马把房子直接卖了,谅老谢也不敢答应。

于是,马小琴循序渐进。她每天买早餐的时候都跟老谢聊很久:有时候说说老马教这么多年书不容易;有时候说自己“妈妈”早走,老马孤苦;有时候说老马这么些年,独自供孩子读书长大辛苦……她只有一个目的——将自己和老马塑造成父女情深、相依为命的形象,并植入到老谢的心里。

老谢也真的信了,深受感动,每次马小琴来买早餐,有时候是多给个鸡蛋,有时候是多装两个包子。

马小琴觉得,是时候了。

一天,老谢要收摊的时候,马小琴来了,她没买早餐,看见老谢,就哭了出来。

老谢问她怎么了,马小琴哭唧唧地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谎言——老马病了,得动一次大手术,要一大笔钱看病,自己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卖房子。但老马现在人都出不了医院,卖也不知道多久能卖出去,等卖出去了,老马人都怕是不在了。她恳求老谢,能不能把自己“老爹”的房子买下,便宜点也行,让她好有钱帮爸爸看病。

一来便宜,二来助人,说实话,这种情况下,老谢很难拒绝。但老谢也不是傻子,他提出要去看看老马,马小琴就说现在不能探视,老谢又提出去看看房子,马小琴一口答应了——因为老马那时回老家了。

在屋子里,马小琴带着老谢四处转,给他看了老马藏在柜子里的房产证,还打开了老马放钱的抽屉,指着里面的钱,哭着对老谢说:“现在家里就剩下这点了。”

这下,老谢是彻底信了。马小琴说,现在急用钱,也没时间去交易中心过户,可以先签一个“无偿转让”协议,老谢以现金付款,“等老爹熬过这一劫,再过户”。为了让老谢彻底打消疑虑,马小琴又主动提出,房子只卖20万。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老谢冷静一点就不会上当,毕竟,马小琴提出的是现金交易,房子近乎是半价出卖,仔细想想就不合常理。但是20万的价格彻底让老谢冲昏了头,他不是没打听过这里的房价,只想着要不是急着用钱,人家怎么着也不会把价格定这么低。他算是彻底入了套,毫不犹豫地配合马小琴,在协议上签了字。

马小琴说,那份协议是她一早就做好的,也知道直接拿去让老马签字是万万做不到的。在日常生活里,她藏起对老马的恨意,甚至还刻意逢迎老马的某些需求。老马终究是色欲熏心,有次借着老马“事后”心情愉悦,马小琴再次提出让老马给自己上课。她知道老马有个习惯,会在教案的每一页的右下角工整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这就让马小琴有了“可乘之机”,每次等老马教书育人之后,她都恳求老马在纸上写一点批改意见或是学习指点,只要老马签了字,她就夸赞,这字好看,端庄,大气。老马便乐此不疲。

马小琴弄来一沓A4纸,全部工整地在右下角画了横线。老马问她这是干吗,马小琴告诉他,以后要把老马的学习批注整理成册,留着慢慢复习。这一马屁把老马拍得晕头转向,甚至都忘了当初马小琴怀孕时两人的剑拔弩张。他一昏头,兴奋地连签了好几张。

至此,伪造协议最重要的一步,马小琴彻底达成,只等后面的老谢老实上钩。

6

既然马小琴已经承认协议是她伪造的,关于老马的精神鉴定结果就已经不重要了——老马是否有精神疾病,不影响判决,我们如实描述老马目前的状态即可。老马八成是以为,只要自己坚持“装成”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这份协议就不具备合法性。这样,他既能保住房子,又能瞒住自己欺压马小琴的事实。我想,这老马一开始装得太像了,把接诊的马医生都瞒过去了,要不是鉴定过程里露出了马脚,袁主任坚持往下查证,可能就真给他糊弄了过去,百口莫辩的老谢亏就吃定了。

事情到这里,我以为就此结束了,没想到还有后续。

出于警示教育,没多久,院长就用这个案例做了一次业务学习,强调在诊断过程中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要出现前后矛盾的情况”。虽然他没有在学习会上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他指的是小马医生。

闲话这种东西,总有人说,传来传去,总会传到小马耳朵里。有人说他误诊,有人说他医术不精,小马本身就是个较真且笨嘴拙舌的人,这闲话一传,彻底成了个沉默寡言的人。

可我没想到的是,小马竟然辞职了。

在我的印象里,他绝对不至于心眼小到因为闲话而辞职的地步——太不值当了吧?我想打电话问问他,他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了。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小马辞职的第二天,司法那边的工作人员电话就打来了,问我“能不能联系到马医生”,“需要他配合调查”。我说自己也联系不上他,但可以提供他的住址——此前小马刚刚搬过家,我去过。

过了两天,电话又打了过来。司法工作人员说,他们确认了,马小琴和小马医生是兄妹关系,马小琴从老谢那里得到的20万,在3天里分批分次地汇入了小马的账户。他们怀疑,在这起“伪造协议诈骗案”里,他们兄妹都有参与。

在一早追缴老谢被骗走的那20万时,马小琴一直坚持说自己将钱赌博输掉了,而且是在赌档上以现金方式输掉的。警察问她赌档在哪里,马小琴就带他们去了一个地方。可警察蹲守数日,并无发现,在走访周边居住人家的过程里,被询问的人都说这里从没开过什么赌档。

警察再追问马小琴,她又换了说法,讲自己把钱借出去了,可借钱的人跑了,现在也联系不到。警察问她,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借了出去,她又拿不出来。

之后,马小琴继续接二连三编了很多理由,就是说不清钱的去向。这让警察不得不怀疑她在说谎。

后来查证马小琴户籍,警察又发现,她的父亲再婚过,在之前的那段婚姻里,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上大学的时候将户口转到了城里,所以一开始没有查到——而这个马小琴同父异母的哥哥,就是小马。

警察本来是想让小马过去协助了解下情况,没想到,当他们打电话到医院找人的时候,人就失联了。后来根据我提供的住址,他们在小马的新家把他“蹲”到了。他们发现,小马这个房子刚买没多久,而且是全款买的。

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了,他钱是哪里来的?这一查,就查到了那20万。

小马在审讯时态度很坚决,坚持是自己胁迫妹妹,强迫她伪造协议卖了老马的房子,然后又强迫妹妹将20万转给自己。他说,如果马小琴不配合,就要回老家将她和老马的事抖出来,让她彻底做不了人。

马小琴得知哥哥被抓了之后,更加不愿意松口。她坚持说整件事都是自己一手策划的,钱也是在哥哥不知情的情况下转过去的,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兄妹俩都想为对方开脱,自己揽下罪行,所以,司法那边给医院打电话,希望我们这里能找一个跟小马熟识的、又有些“询问技巧”的同事,来帮助他们劝劝他,说实话。于是,院长就让袁主任带着我去,毕竟,这个事情,我们全程都参与了,而且,我们都算跟小马熟识。

7

面对我们,小马一点都不紧张。

袁主任的眼神一直很冷漠。整个过程里,只有我不断地提问,小马一句句回答。他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自己大不了把房子卖了,钱还回去,但自己的妹妹是无辜的,都是被他胁迫的。

局势僵住,我提问的速度越来越慢。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让小马说实话。

“砰!”袁主任使劲捶了一下桌子,他站起来,瞪着小马:“你他妈的,当初老子带教你们几个人,就一个留院名额,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求我的?要不是看你人踏实,家里困难,老子会把你留下来?你他妈就这样报答我?”

霎时间,小马的泪流了出来。

袁主任坐下来,又说:“我不讲你的对错,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但你还是要想想你们兄妹以后,就这么背着个污名过一辈子,你踏实得了吗?”

“袁老师,我……”小马涕泗横流,终于全撂了。

他告诉我们,马小琴确实是他妹妹。他亲生母亲去世后,父亲又给她找了个后妈,生下了马小琴。后妈对小马不错,他高中时父亲去世后,后妈更加爱护他了。妹妹读书成绩不好,早早辍学,全家全力供成绩优异的他读书。

小马对后妈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十分感激。来城里上大学后没多久,后妈也去世了。小马悲痛之余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城里安家,把妹妹接到身边。马小琴知道哥哥辛苦,一直不想来城里给他添麻烦。

后来老马的儿子去老家找保姆,马小琴心想,去给老马当保姆,有钱不说,还有地方住,两全其美。所以也没告诉小马,就自己做主来到城里做了老马的保姆。虽然小马知道后极力反对,但马小琴信誓旦旦地保证,老马是个好人,而且还教自己知识。小马这才勉强答应。

老马人面兽心的一面露了出来后,一开始马小琴不敢跟哥哥说,她害怕老马真的去老家乱说,到时自己百口莫辩不说,说不定还要连累有出息的哥哥。可小马毕竟是个医生,不可能看不出来妹妹流产后虚弱的状态,百般询问下,小马这才知道了马小琴的遭遇,拿着菜刀就冲出了门,发誓要将老马五马分尸。

马小琴拉住了他。她告诉小马说,现在去找老马,老家伙认不认不说,就是有了铁证,对他来说顶多就算是个作风道德问题。老马毕竟年长,又是老师,在老家有威望,如果他真的添油加醋乱说,怕不少人还是会信他。

冷静下来后,小马仔细想想妹妹的话,确实不无道理。但让他咽下这口气,他又不愿意,他必须找个办法,报复老马,发泄仇恨。

小马仔细地问马小琴,老马有哪些生活习惯和癖好,想在里面尝试找找突破口。当得知马小琴竟然连老马的房产证藏在哪儿都知道时,一个主意就冒出来了。

兄妹两个计划好后,这才有了后面的老谢上当。

小马本来担心老马会怀疑到马小琴头上来,就让妹妹“偷钱”,故意被老马发现,然后把她赶了出去。后面若老马发现更多,他就卖了房子带着妹妹远走高飞。可千算万算,小马也没想到,老马竟然因为和老谢冲突被送到了精神专科,更没想到,接诊老马的,就是他自己。

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小马立刻想到了一个“把屁股擦干净”的方法。

接诊的时候,他心里清楚,老马只是情绪激动,暂时的行为失控,绝对不是“急性精神障碍”。但是他在诊断和治疗过程里,有意无意地暗示老马,只要他是精神疾病,那这份协议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质疑——换句话说,他在暗示老马,如果这样做,就能保住房子,而且,他欺压马小琴的事,也不会被人知道。

老马不是傻子,必然会“心领神会”。两个人在没有互相点破的情况下,完美地达成一致。

这样一来,老谢既无法举证马小琴的存在,又无法证明自己如何得到的协议,那这件事就会成为一滩浑水,真相难辨。对小马兄妹来说,肯定是个好事。

只是让小马万万没想到,老马在鉴定室的表演太完美了,完美到不得不让专家们生疑。

回医院的路上,袁主任让我把车停在路边。他跟我絮絮叨叨了很多,说小马当时是怎么进医院的,如何努力,如何逐渐成为一个很不错的精神科医生,“如果不出这个事,我会把你们都安排到鉴定科”。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后记

师兄告诉我,事后,老谢知道了马小琴和小马的遭遇,表示只要钱拿回来,他就不再追究。老马拿回了房子后就把房子卖了,不知道是回了老家还是去了哪里。

“那马医生呢?马小琴呢?他们兄妹怎么样了?”

师兄说,虽然老谢表示谅解,但涉案数额不算小,他们该承担的还是得承担,具体的罪责和刑罚他就不知道了。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他们兄妹估计早就不在这座城市了,去了哪儿不知道,也没有了联系。

听完这个案例,我满心都是一个词,意难平。看着我的表情,师兄笑了笑。他问了我一个问题,精神司法鉴定中,为了保证最大的公平合理,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他看着我,严肃地自问自答:“忠于事实。”

(文中人物为化名)

作者:走水

编辑:唐糖

题图:电影《清白》(2020)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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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