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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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我和同事到省第三监狱办事,途中堵车,到达时已经下午1点多了。我们在监狱附近寻食,发现了一家名为“回头岸”的餐馆。大概是午餐高峰已过,店内十来张桌子都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戴口罩的女服务员无聊地坐在吧台后面。看到我们,她赶紧起身出门迎接,我觉得她似曾相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上完菜后,女服务员突然摘下口罩,甜甜地问:“你是刑警队的那个王叔叔吧?”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问她是谁。

“王叔叔,我是秋二。”

我摇了摇头,说自己没想起来。

“王叔叔,兰小丽你还有印象不?你当年办的我的案。”

兰小丽?我的思绪一下被这个名字扯回了十几年前。

1

2004年9月11日那天,酷热难当,我们探组负责值班。晚上7点刚过,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案卷,值班室打来电话说,鹅湖派出所报案,一个叫兰叶军的男子死因不明,领导指令我们探组和法医、现勘等技术人员立即赶赴现场。

鹅湖位于三县交界处,是典型的山区,警车在乡道上颠簸了3个多小时才到鹅湖派出所。所长简单说明了下情况,就领着我们去到乡医院——那是一栋小楼,一层的6、7间房做了医疗室,二层是6名职工的宿舍,平时除了一些村民来打预防针、开点伤风感冒药、输点液以外,很少会有人来这里住院。

院长说下午4点多,一辆机动三轮车将兰叶军送到医院,当时兰叶军已经昏迷,嘴里冒白沫,满身都是呕吐物,手脚偶尔抽搐一下,大小便也失禁了。医生判断他是误食了农药或有毒的食物,立即组织人手给他催吐、洗胃,但不到6点,人还是死了。按照相关规定,医院立即报了警。

稍后,院长将我们带到停尸房,那间屋子自医院建成以来还没有停过放尸体,门一推开,一股长期不通风的怪味扑面而来。抬头看,屋顶横七竖八地牵着破败的蛛网,往前瞧,死者平躺在两条板凳托起的一块门板上,脸上盖了一沓冥纸。他寸板头,穿短裤短袖,浓密的汗毛遮盖着手脚,一坨坨腱子肉此起彼伏,看起来十分健壮。

法医揭开冥纸,仔细检查了一番之后,说可能是死于农药或老鼠药中毒。我当即分工,让法医留在镇上,天明后立即检验尸体;现勘组连夜赶往死者家封锁现场、展开勘察;调查组连夜询问家属和参与抢救的医生,收集抢救资料。

我和一个同事负责询问死者的妻子王香,也就是下午跟着三轮车送人来医院的那个村妇。当时她正孤苦伶仃地守在医院,等待亲友来帮忙处理后事。她满脸沧桑,身材瘦小,干枯稀疏的短发如乱草般顶在头上,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大热天的下午,她坐车跑了几十里山路才将丈夫送到医院,落下了一身臭汗。

王香说自己全家有六口人,除了她和兰叶军外,大儿子远在福建打工;二女儿兰娟、三女儿兰小丽都在家务农;小儿子兰小华还在读小学。这天早饭后,小儿子去上学了,她和兰叶军去田里挞谷子,兰娟上山砍柴,兰小丽在家喂猪、煮午饭。忙到下午1点钟左右,一家人才吃午饭,兰叶军第二碗饭还没吃完,就说自己的脑壳痛得要炸,肚子痛得像肠子要断,“先是饭碗掉在地上,接着人也倒在地上,吐了满地,不久就昏过去了,全身抽搐”。

王香急忙让兰娟到寨子上请人,几个村民赶来用滑竿(竹子做的简易担架)将兰叶军抬到公路边,她又请了一辆机动三轮将他拉到鹅湖医院,“不晓得是哪样急病,这么凶,几个钟头就走了”。

次日,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我们就往兰叶军家赶。警车在山坡上盘旋了20多分钟才到达了汪家垭口——这里是村道的尽头,鹅湖派出所长指着对面的大山说:“现场就在半山腰。”之后,我们沿着陡峭的山路下行大约1个小时到达谷底,又往上爬了20来分钟,终于赶到了兰家。

先期赶到的同事已在兰家四周拉上了警戒带。兰家是单门独户,四周都是密林,离他们家最近的人家步行过去也要4、5分钟。院坝里铺了2床晒席,还摊着昨天从地里收回来的谷子。屋子是木房,3间正房带2间转角吊楼,吊楼下是猪牛圈。可能是因为家里横遭变故,6头猪没人喂,正龇牙咧嘴地拱着木栅栏、哼来哼去地求食。

屋角的皂角树下,有个小男孩正紧紧地依偎在一个少女的身边,应该就是兰小华和兰小丽了。姐弟俩满脸惊惶,瑟瑟发抖,仿佛是走投无路的小兔子。他们的姐姐兰娟正在房子周围忙上忙下。

我们先把16岁的兰娟叫到跟前,她凌乱的长发中还夹杂着几丝柴屑,言行举止给人一种懦弱、木讷的感觉。她说,头天早饭后,自己和父母一起出的门,砍完柴回家时,父母也才刚到家。午饭时,她老汉吃着吃着就得病了,“不晓得害的是什么急病”。

之后,我们又叫来了14岁的兰小丽。这个小姑娘可能是营养不良,体型瘦削,脸上满是忧伤。她说,头天早饭后自己像往常一样在家洗碗、喂猪,然后到山上割了一挑牛草。回家后她就开始煮午饭,蒸了一甑子米饭,炒了一盘腊肉、一盘洋芋丝、一盆茄子,煮了缸豆汤,擂了一碗大蒜糊海椒,还热了头天晚上吃剩的菜豆腐,“他吃着吃着就倒地了,肯定害了急病”。

当天中午,法医来电话说完成了尸体检验,“兰叶军应该是药物中毒,至于是什么药,要将血液和胃内溶物送到省厅检验才能确定”。鹅湖距离省厅有四五百公里远,跑一趟不容易,我让法医等现场勘查提取有关物证后再一并送检,“找熟人做个加急,争取两三天出结论”。

放下手机,我又陷入疑惑:兰家人昨天中午几乎吃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单单兰叶军一人出了问题?再仔细询问,才知道王香和孩子们几乎没动那钵头天晚上剩下的菜豆腐,他们尝了一点,感觉有一股淡淡的馊味,就不再伸筷子了。而兰叶军很喜欢用大蒜糊海椒蘸菜豆腐,他一个人把那盘剩菜吃得精光。

但是,轻微发馊的菜豆腐也不至于要人的性命呀。

在初次调查中,王香提到,兰叶军不久前买了2瓶老鼠药,准备在谷子收进仓后毒老鼠,“但还没用过。”当时这种无臭无味的剧毒药粉在农村很常见,一些流动摊贩会在集镇上公开叫卖,赶场的农民买回家拌大米、红薯,以防鼠害,几乎是家家必备。

我感觉这事不简单——如果真是药物中毒导致的死亡,兰叶军要么是自杀,要么是误食了带毒的东西,要么就是被他人投毒了。我再三叮嘱现场勘查人员,务必提取兰家厨房里的一切可疑物品,同时请示支队领导,立即增派侦查人员和技术人员。

指挥部设在村长家,侦查人员分成了3组,分别在兰叶军所在的生产队和毗邻的2个生产队进行调查访问。生产队里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两天下来,侦查人员跑遍了家家户户,他们都对兰叶军的死感到意外。在众人的印象中,兰叶军的身体棒得像头黄牯牛,感冒都很少,五十大几的人了,浑身腱子肉,一顿可吃五六碗饭,从汪家垭口挑百把斤粮食回家连气都不用歇。

有人说,兰叶军性格有点粗鲁、执拗,但没有听说他与哪个村民因为田边地角、金钱银两、男女勾扯、口角是非发生过矛盾;还有人说,兰叶军乐于助人,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总要到场帮把手,而且专挑脏活累活干。

2

技术人员3次复勘现场,法医2次复检尸体,认为该发现的痕迹都发现了,该提取的物证都提取了,可以将兰叶军的遗体交付亲属处理了。之后,他的丧事按当地风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我们对兰家人的调查却丝毫没有放松。

我们发现,兰叶军和王香是半路夫妻。王香的前夫叫秋大山,两人育有一儿一女。5年前,秋大山因车祸意外身亡,本就身体孱弱的王香成了寡妇,还要拉扯小孩,过得十分艰难。而兰叶军的老婆也病故了,两家住得不远,于是兰叶军很快就向王香求婚,并请媒人上门提亲。

一开始王香有些犹豫,怕再婚对孩子不好。她反复征求娘家、婆家人的意见,大家都认为她独自带孩子“活不出来”,只要能将儿女抚养成人,她可以改嫁。兰叶军也紧跟着表态,承诺会对王香的儿女视如己出。

就这样,他们结婚了。为了显示两家人真正成了一家人,兰叶军趁继子继女年纪还小,就给他们改名为兰小华、兰小丽。王香说,他和兰叶军虽是半路夫妻,但平时也没有什么矛盾,“就是兰叶军有点不讲理,家里大小事情都由他说了算,不过总的来说他还算勤劳顾家,我和儿女都能将就”。

风水先生择了9月16日这天给兰叶军下葬。15日晚上,省厅打来电话,说在兰叶军的血液和胃内溶物中检测出了含量很高的“毒鼠强”。送检的其他物证还在检测中,次日才能出结果。

我们分析,凶手的作案对象要么是针对兰叶军一人,要么是针对兰叶军的某个亲属,要么是针对兰叶军全家。行为人可能分两种:要么是家庭成员,要么是外人。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需要前期有较深的矛盾积累,近期有一个“导火索”来引爆,既然前期调查表明兰叶军及其家人与附近的村民无仇无怨,我们只好把视线再次转向兰家内部。

我从指挥部出去时,已是凌晨1点,悲凉的孝歌声和鼓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清晰可闻。我走进兰家时,吊丧的村民大多回家休息了,只剩4个歌郎正在灵柩旁敲鼓唱歌,王香和3个孩子(老大未联系上)披麻戴孝,陪兰叶军最后一夜。

我在灵前烧纸上香后,请王香到指挥部协助警方调查,她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之后,我们从夫妻感情聊到重组家庭的各种复杂人际关系,王香依然表示,家庭成员之间没有突出的矛盾,讲来讲去还是之前的那些话。

3个多小时过去了,谈话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这时不远处的兰家传出了“送神”(孝歌即将结束时,恭送各路神灵的仪式)的歌鼓声——这个仪式一结束,披麻戴孝的子女就要扶棺哭灵,准备天亮出殡了。王香也听到了歌鼓声,也自言自语道:“送神呢。”

那一刻,我们的内心十分纠结:是送她回去操办丧事呢?还是继续“询问”呢?毕竟在出殡前夕调查受害人亲属,于情不地道,甚是残忍,搞不好还会引起村民的反感甚至对抗;但于侦查而言,这却是一个好时机,这个当口能给嫌疑人很大的心理压力。

突然,王香哭了起来。我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这是隔空哭灵?还是“交代”前的情绪释放?大约两分钟之后,王香慢慢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说:“兰叶军是我放老鼠药毒死的。”

我悬到嗓子眼的心一下落下去了。

王香说,婚后兰叶军经常打骂她,她本想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回秋家,但老房子已经垮得差不多了,卧室都长了人高的树。那时的她还没提离婚,兰叶军就威胁要杀她和两个孩子,她很害怕,因为她觉得兰叶军做得出来——有次吃饭时,家里的狗惹兰叶军生气了,他抡起铁锤就打破了狗脑壳,狗挣扎了几下就死了。为了孩子和娘家人的安全,她不敢再提“回家”,更不敢提“离婚”,一直忍气吞声过日子。

她说,事发当天上午,他们在田里干活儿时因为琐事吵了起来,兰叶军抓住她的头发就是两记耳光。她想到自己过门以来洗衣浆裳、泡茶弄饭一点不差,视兰家的儿女如己出,换来的竟是数不清的拳脚,就越想越气。中午回家准备吃饭时,她偶然瞟到了老鼠药,那一刻,她决定毒死兰叶军,一了百了。“给他舀饭时,我悄悄抖了一瓶老鼠药在他的饭中间,再舀了一瓢饭盖上,他第二碗饭没吃完就发作了”。

王香交代了,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并不踏实——经过这几天的接触,我感觉王香性格懦弱,她真的敢在一大家子的眼皮底下投毒杀人吗?另外,我们还没有拿到完整的证据锁链,想结案必须要在兰叶军的饭碗中检测出毒鼠强才行,但省厅的检测结果迟迟出不来。

局领导说虽然目前的证据不足,但王香自己作了有罪供述,刑拘的理由非常充分,“先拘,接着细查”。

3

9月17日傍晚,鹅湖派出所又打来电话,说兰小丽到派出所投案,自称是她用老鼠药毒杀了兰叶军。

我们连夜赶往鹅湖派出所。到达时,眼前的兰小丽十分憔悴,但没有了之前的惶恐和腼腆,反而让人觉得她坦然、成熟了许多。我走过去解开了她的手铐,让她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说:“投案自首,首先是主动投案,自己主动到村委会、乡政府、派出所来,这一点你做到了;然后,必须如实交代问题,既不能隐瞒也不能虚构,更不能诬陷别人——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否则就不能认为是投案自首,算白跑一趟。”

“叔叔,刚才他们也给我讲了这个道理。”兰小丽说,“我爸爸,不,兰叶军,不是我妈杀的,是我杀的,放老鼠药杀的。”

兰小丽说,大约1年前,她才满13岁不久,兰叶军带她到山上打柴时就强暴了她,还威胁她不准跟王香说,“否则我就杀你和你妈、你弟弟,就像踩死蚂蚁一样”。她很爱妈妈和弟弟,就一直不敢声张。打这以后,兰叶军又多次强暴她,直到大半年以后,王香才发现这件事。王香骂她,她只好说“只有那么一两次”。

兰小丽说,王香哭着找兰叶军算账,说要去告他。一开始兰叶军认错,后来态度却越来越强硬,说要告就去告,又没哪个抓到现场,只要他打死不承认就告不翻他,“他还要杀了我们”“妈妈也害怕,忍了,让我以后小心一点,莫单独和兰叶军一起”。

王香的懦弱退让使兰叶军更加肆无忌惮了,兰小丽一直想报复,但没找到机会。9月11日那天上午,兰叶军和王香去田里挞谷子,中途他挑谷回家摊在晒席上,就进堂屋喝茶休息。兰小丽刚割牛草回来,见家里只有兰叶军一人,就打算去菜园摘菜避开他。可这一次,她还是没能逃脱魔爪。

事后,兰叶军又若无其事地去田里了,兰小丽越想越不是滋味。煮饭时,她突然看到挂在厨房门后的老鼠药,就决定毒死他。一开始,她想把老鼠药放在饭菜里,但后来仔细一想,又怕其他家人跟着中毒。正犹豫时,她看到堂屋桌上的那杯凉茶——全家只有兰叶军一人有喝凉茶的习惯,不管冷天热天都要泡一缸放在堂屋的香火(神龛)上。于是,她立即取出一瓶老鼠药倒进茶缸里,又把瓶子放回了原处。午饭前,她亲眼看着兰叶军端起茶缸,没几口就喝光了。

“你们枪毙我吧,一命抵一命,求你们把我妈妈放出来。”兰小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脸上堆满了乞求。

从她的语言和表情来看,不像是在说谎,而且搪瓷茶缸是细节证据。我们调查访问时也获悉兰叶军有喝凉茶的习惯,但现场勘查时并没有发现茶缸——我这才发觉调查访问和现场勘查没有及时对接,工作有失误。

兰小丽解释说:“妈妈送兰叶军去医院后,我收拾碗筷,将茶缸抛到猪圈下面的林子里了。”

“还有人知道吗?”我模棱两可地探她的话。

兰小丽说,王香从医院回家后,她悄悄跟妈妈说了前因后果,“当时正好有人路过,妈妈没敢多问,我也没敢细说”。

9月18日,天刚刚拂晓,我和同事就再次赶往兰家。根据兰小丽的描述,我们找到了那个搪瓷茶缸,里面的确还残存着一些茶叶,处理指纹后,我们立即把物证送往省厅。就在这时,省厅来电说我们之前送检的剩菜剩饭、米、油、盐、白酒、潲水、碗筷等检材均未检测出异常情况——果然,王香说谎了。

从工作的角度出发,我迫切希望刚送检的茶缸、茶叶、指纹检测结果与兰小丽供述一致,顺利破案。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讲,我真希望它们检不出“毒鼠强”或者检出其他毒物,让证据互相矛盾。毕竟兰小丽她还是一个孩子啊,一个饱受继父欺凌的孩子。

深夜,检查结果出来了,茶缸和茶叶里的确含有“毒鼠强”。我只能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将才过完14岁生日不久、还没进过县城的兰小丽送进看守所。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我们还要到鹅湖镇展开后续调查。

4

9月19日,我们正在鹅湖镇派出所研究下一步的工作时,一个女孩突然推门而入。我定睛一看,是兰娟,兰叶军的亲生女儿。我不知道她作为受害人亲属来派出所有什么目的,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就大大咧咧地质问道:“警官,我妹妹呢?”

她不太礼貌,我先是有点不高兴,回道:“已关进看守所了,怎么了?”可一想到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大孩子,又立即降低了语气说:“她吃住都没有问题,放心吧。”

“你们抓了我妈又抓我妹,未必(难道)放几支‘灭扫利’(一种水剂农药)杀人还要几个人干?有几百上千斤重吗?我晓得你们怎么办案,不承认就往死里打,承认了就关进监狱。你们搞错完了,我老汉是我放‘灭扫利’杀的!”

这一番话让我很是惊讶,我赶紧让同事带她去另一个办公室询问。兰娟说用不着,她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杀老汉的事情说清楚,只求我们快点关她进去,放王香母女出来。我立即请兰娟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

兰娟说:“我妈死了不久,我老汉就强奸了我,前前后后好多次,直到妈嫁过来才放手。哪有这样猪狗不如的老汉,我是他的亲生女呐!开始时我才十二三岁……”

兰娟说兰叶军性格蛮横,手段残忍,自己从小就怕他,一直不敢反抗,也没有地方诉说。大概是去年夏天,她发觉妹妹总在刻意躲着老汉。她从妹妹又不高兴、又怕、又不敢说的表情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觉得妹妹肯定也被老汉强暴了。对此,兰娟感到十分愤怒,因为王香虽然是后妈,但对她十分疼爱,她也早就把后妈和妹妹当亲人了。

事发当天上午,她砍完柴回家,看到妹妹独自在家做午饭,又露出了那种“又不高兴、又怕、又不敢说”的表情,便断定老汉肯定又趁家里没人时当猪狗了。她越想越气,就决定帮自己、妹妹和妈妈报仇。

不久前,她在鹅湖街上买了杀菜青虫的“灭扫利”,就挂在猪圈旁边的墙壁上。“我拿了3支藏在身上,舀饭时,悄悄倒在他的饭里,他饭没吃完药性就发作了。”兰娟说,“我就这样把老汉整死的,我愿意抵命,你们把我妈和妹妹放出来!”

有了前期的调查,特别是省厅的检验鉴定结果作支撑,我们当然知道兰娟是在说谎。但我们没有直说,又问了她很多细节问题,比如:装药的盒子、玻璃瓶在什么地方?“灭扫利”的用法你知道吗?兰娟显然是有备而来,她说药盒子、玻璃瓶已经被她扔进灶膛烧了。“灭扫利”她用过多次,“两三支兑一桶(喷雾器)水,杀菜青虫效果好得很……”

我没给兰娟透露,我们勘察现场时已经将她家灶膛里的灰筛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什么玻璃瓶。我起身泡了一杯浓茶,倒了一些茶水到她的杯子里请她喝,兰娟不明就里。

我解释说,我出身农村,非常熟悉“灭扫利”这种农药,它杀菜青虫的效果确实好,但制药厂为了防止人误食,就把药味做得很明显,人一闻就不舒服,而且倒一支半支到喷雾器的水桶里,透明的水会立马会变成乳白色,“就如同我刚才把茶水倒进你的白开水里,白开水立马变成了茶色,你老汉一个大活人,不痴不傻,难道闻不到味道、看不清颜色?”

兰娟急忙改口:“刚才我有点紧张,说错了,是倒的除草剂。”

“除草剂的药味比‘灭扫利’还浓,好多人一闻就昏头。”我不想再跟她继续扯了,就直接揭穿了她的谎话。

这时,兰娟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鼻涕口水把衣服前襟打湿了一大片。我劝了大半个小时,她才慢慢止住哭声,说自己老汉死后,村里的各种说法满天飞,有的说他是被“毒鼠强”毒死的,有的说是被农药毒死的,还有的说是家里人下的毒。眼看着妈妈和妹妹被警察带走,她意识到村里人的猜测可能是真的。但具体是谁下的毒,下的什么毒,她搞不清楚。

“叔叔,我老汉罪该万死,早就该死,妈妈和妹妹虽然杀了我老汉,但我不恨她们,她们是逼上梁山的,求求你们放她们一马。”兰娟依旧求我们放掉王香和兰小丽,把她抓进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大女孩脑袋比较简单,心思也单纯。我心生同情,就让她回家给兰小丽收拾一些换洗衣服,我可以帮忙送去看守所。

见我主动对她妹妹好,一路上,兰娟对我几乎不设防,说自己被老汉欺压了多年,胆子小得很,在家鼓了两天的勇气才敢走进派出所,“先前我话说得梆硬,其实手脚发抖,背心都湿透了,好在你们没记我的气”。

5

在兰小丽被拘的一周之后,我们终于理清了所有证据,可以释放王香了。那天我去看守所提王香,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才过了个把星期而已,她的头发竟然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也多了,更显苍老了。管教说,她进去之后一直不吃饭,他们想尽千方百计让她吃喝,可效果也很不理想。

我将王香带到管教办公室,解开手铐,让她坐下,她怯生生地说:“我是杀人犯,该站着回话。”那声音小得像只小猫发出来的,我不知道她是害怕,还是身体已经虚脱了。

我内心像塞满了茅草一样乱,沉重地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份通知书放在她面前。王香依然怯生生地问:“警官,我不识字,这是哪样?”

“大姐,小丽涉嫌故意杀人被拘留了,这是家属通知书。兰娟给她准备了换洗衣服,我已经亲手交给小丽了,特别让管教关照小丽,请大姐放心。”不知为何,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小了。

“错了,你们搞错了,兰叶军是我杀的,与秋二没任何关系!”王香突然站起来高声咆哮,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秋二”是兰小丽的小名,她原本还有个哥哥,但在6岁多的时候病死了。虽然王香改嫁之后兰叶军给她改了名字,但王香更愿意喊女儿的小名。

我轻轻地拍了拍王香的肩膀,请她坐下,说警察破案用的是科学手段:“你说你在兰叶军的米饭中放了老鼠药,我们已经检验了他的血液和胃里的东西,以及你家的饭碗、筷子、剩饭剩菜、油盐酱醋等等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检验结论出来了,你说的是真是假,不就是和尚脑壳上的虱子吗?不要帮倒忙啊!大姐。”

王香词穷,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巴嚎啕大哭:“秋二啊,娘救不了你了。”她哭了个把小时,中途不停地“呕呕”打嗝叹气:“秋二是被逼得没得办法才下的手。”

她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兰叶军的恶行,又说自己听到医生的猜测时,就怀疑是女儿下的毒。回家处理后事时,女儿悄悄说她用了“毒鼠强”,但那时正好有人过来,她没敢问具体的下毒细节,就赶紧让女儿闭嘴,警告她别跟别人说、不承认这件事。

后来,眼看警察挨家逐户调查之后,又反反复复询问家属,她就知道警察可能已经开始怀疑是自家人下毒了。她护女心切,打算给女儿顶罪,“毕竟我是半截钻进土里的人,秋二还是一个孩子”。

释放王香后,我和探组的两位同事开车送她回家。因为提前通知了村长,兰娟、兰小华以及王香娘家的亲人们早就在汪家垭口等候了。王香刚迈出车门,孩子们就哭着扑过来,抱成一团。看到这一幕,我再也没有止住眼泪。

后来,尚未成年的兰小丽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10年。法官在审理案件时,把她被继父强暴这个因素考虑进去了。但遗憾的是,因为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只有母女3人的言语证实,虽不是重判,也没能轻好多。

后记

十几年后再次偶遇,兰小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笑着问她:“我把你送进去,你记仇不?”

她大大方方地笑着说:“叔叔你是为国家执法,又不是私人报复我,那是我作的恶,该受惩罚。况且你又没乱办我的案,我觉得还判轻了。我进看守所后,你到老家给我拿衣服,让仓里的人关照我,还给我上过400块钱账,我在里面一点都没吃亏,欠你天大的人情呢。”

我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她说自己入狱几年之后,鹅湖镇政府和亲戚朋友帮王香在秋家的老屋基上重建了房子。兰娟也跟着过去了,后来是从秋家出的嫁,如今孩子都很高了。王香的身体还将就,弟弟在县城修汽车,母子俩住在一起,每隔几个月她就回县里陪他们几天。

出狱后,她先在老家待了半年,但村里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她。后来她又去县城谋生,但找工作依然艰难。好在她在狱内结识了一个朋友,就是“回头岸”的老板娘——她也是十三四岁时被继父欺负,趁继父醉酒昏睡后,用菜刀砍断了继父的脖子。

前年,这个朋友在省第三监狱附近开了这家餐馆,主要招待一些来探监的家属,生意还可以,就请兰小丽来店里帮忙,从不亏待她。去年,朋友又做媒,撮合兰小丽和店里的一个厨师处对象。一开始,兰小丽因为过往的经历感到自卑,但厨师也跟她坦白,说自己读高一时为了义气帮同学打架捅死了人,也在“里面”待了八九年。“我们还谈得来,计划年底结婚”。

次年元旦,我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回头岸”餐馆,参加兰小丽的婚礼。她的妈妈、姐姐和弟弟陪着一对新人在门口迎客,脸上都堆满了灿烂的笑容。

(文中人物、地名皆为化名)

作者:耕讷斋主

编辑:罗诗如

题图:电影《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2010)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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